回到老家,總喜歡在鎮子裏轉轉。鎮上的新街沿以前的國道贛湘公路而建,兩旁樓房林立,商鋪鱗列。一路上走過,見到的盡是陌生麵孔。這不免使人有些惆悵。唐人賀知章詩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現在倒好,“笑問”都無人。對每一個漂泊在外的遊子來說,走不出去的是老家,回不去的是故鄉!
轉過一個路口,進入老街。青石板街道變成了厚厚的水泥路,兩旁低矮的瓦房變成一棟棟堆在一起的小樓。這還是夢裏千百次見到的石板街嗎?可仔細看去,又依稀看到當年的一些光影。
記憶中的石板街,似乎比現在的寬,一條鋪滿青石塊的街道,被過往的獨輪車軋出一條深深的凹槽,兩旁的門麵也更整齊些,街上的行人也比現在的多。透過黝黑的瓦屋簷,可以看到一溜兒天空,湛藍碧透,白雲悠悠而過。逢上下雨,天穹如蓋,兩邊屋簷下的水珠,線串般地滴在地麵,日久天長,石板上衝刷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凹窩。
兩旁的瓦屋,多為一層半的磚房,屋簷低垂。滿門麵的長木板門後,是用作開店的前廳。深長的內室,黑黝黝的,難見光亮。樓上半層則是一個小小的閣樓。
小鎮上的人家,多半都是知根知底,幾輩子的熟人,滿街都是親戚,“姨娘姨爺”“庚爺庚娘”多得很,家裏大人出門了,隨便哪家都能混上一天。
月底家中米甕見底了。大人吩咐小孩:“去,借點米。”於是,你端上撮鬥,帶上升筒,走出家門,隨便走進一家,張口就問:“姨娘,你家有米嗎?”
“有。”
“我媽說借兩升,明天1號買了就還。”
“好的,你端穩。”
第二天,去糧管所買了米,第一件事就是還米,還盡量把升筒堆得尖尖的。
小孩打架了,大人第一時間總是先教育自家小孩:“一個巴掌拍不響,有話不能好好講嗎!”然後牽上小孩,上人家家裏道歉去。
小鎮況味,總是那麼令人難忘。
早上,太陽剛從鎮東的獅子寨峰上露出光亮,石板街喧鬧的一天就開始了。剛打掃過的青石板光潔鋥亮,賣菜賣水果的已經擺筐搶攤,男人們從南門外的搖籃井挑水回來,石板上灑出兩道長長的水滴痕。“嘩啦啦”的,各個商店開始卸門板,抹鋪申,準備迎接一天的生意。性急的小朋友,從筲箕中抓兩把剛潷淨米湯的飯團,加點鹽巴,捏成飯餑,邊吃邊朝學校奔去。
石板街上的夜晚,幽靜而神秘。如水的月光,灑在街麵的青石板上,發出瑩瑩光澤。席地而坐的我們,聽大人講著那些古老的傳記。征東征西、草船借箭、白娘子盜仙草、狸貓換太子……遙遠的曆史伴隨著身邊“啪啪”的蒲扇聲,依次呈現。冷不防間,一道黑影一閃,一隻貓兒“唰”地在頭頂躥過,從街這邊屋簷上躍到另一邊,人群中有人驚叫一聲。
那時,總覺得石板街寬,熱鬧,有趣。外婆卻說,這街狹窄著呢,大城市街上栽花種樹,還跑汽車!
“那街上有石板呀!怎麼栽?”我大聲地叫道。未曾出去過的我,覺得滿世界的街都應該是鋪青石塊的。
外婆笑著說:“好好讀書,讀出去了就知道。”
那時的我們,很難理解大人的想法。在這麼一條石板街上過日子,不挺好嗎?早上大夥互相吆喝著,一起去挑水。中午吃飯時端著飯碗出門,到東家夾菜,瞧西家夫妻吵架。下午則圍成一團,看酒瘋子在石板街上打滾,生活多有趣!幹嗎要出去?
少年時代,遇上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我離開小鎮,隨全家下放農村。四年之後,我隨家人返回小鎮。石板街道依舊如故,隻是見到的,聽到的,遇到的,不似當年了。我知道,時間總是在不經意地改變著一切。童年時代的石板街已漸行漸遠,我們也漸漸長大,對世界的感知也在變化。外婆的話是對的,我們應該走出去。
父親的大半輩子也是在石板街上度過的。他少時也曾有過走出去的夢想,也曾努力嘗試過。然而,曆史的年輪一圈一圈地轉著,總是把他牢牢地拴在故鄉,直到最後的歲月。在他的晚年,我曾試著把他接到南昌生活。住了幾天後,父親堅持要回去。問他為什麼要回去,他隻說一句:“左鄰右舍,樓上樓下,見麵不說話,出門砰的一下,關門。進門後也是砰的一下,關門。聽著,不習慣。”我理解了。
父親回去後不久,突然寫信告訴我,老街的房子開始改造了,青石板街道也改成水泥路了。語氣有些興奮,也有些傷感。
我捧著信紙,一怔一怔的,幾代人熟悉的石板街道,看來要拜拜了,想再去走一走,甚至摸一摸,都不可能了。
城市化的漣漪,一波連著一波,逐漸滲透到偏遠的故鄉,新街不斷吞噬著周邊的土地,老街一直拆拆建建。或許,過不了幾年,僅存的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這還是夢裏堅守的故鄉嗎?
小時候,大人總是鼓勵我們好好讀書,走出小鎮,去大地方生活。曆經曲折,我們終於走出去了。可是今天,我們老了,突然發現兜兜轉轉,四方漂泊,卻始終走不出故土。而那一條在記憶中不斷修葺的青石板街,竟離我們越來越遠,再也回不去了。
2022年7月12日於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