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不戴手表了。我想應該是在有手機的那一刻。科幻小說《三體》中有一句名言:“毀滅你,與你何幹!”此話說得豪邁,而且強悍!手機的出現,把手表打垮,這與你手表無關,也不是手機的本意,就好比大街上扒手少了,與警察叔叔的機智勇敢關係不大。
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慈化街上,手表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稀罕之物。在我的印象中,慈化中心小學幾十個老師,竟說不出誰有手表,上課下課全靠辦公室裏的一口掛鐘,這算是學校唯一現代化的東西,每天傍晚,一個老師負責“吱哢吱哢”地上發條。上下課時間一到,就用一個木榔頭,敲響那口以前廟裏用來做法事的鐵鐘,“當當當”的聲音傳遍校園,以至學生進教室了,嗡嗡的餘音還在回蕩。
大家都提心吊膽的,這掛鐘可別停擺呀!而負責掛鐘的老師也嗬護得特別細心。
但慈化中學龍老師,就有一塊很高級的手表,進口的,一百八十多塊錢買的。龍老師視若至寶,十分珍惜。
龍老師人很好,對同事對朋友對學生都一片真心。平日裏話不多,一上課就滔滔不絕,一門心思都在教學上,是個頂尖的數學老師。
那一年修山坑水庫。全鎮幹部居民包括中小學老師都要參加義務勞動。任務是碎石頭,每個人發一個小鐵榔頭,到鎮東“蛤蟆石”山下,把用炸藥崩開的大石塊敲成一寸見方的小石頭,以供水庫打基礎、修涵道使用。一時間,“蛤蟆石”山下呈現一個火熱的勞動場麵,大人小孩雲聚,爆破聲聲,鐵錘叮當,熱鬧非凡。
那一天下午,太陽快要下山了。人們交完一天的任務量,開始陸陸續續地收工回家。就在半路上,龍老師一摸搭在手臂上的外套口袋,糟糕!手表不見了!
想必是從口袋裏溜出來了?於是急忙沿路回找,仍不見,龍老師的臉一下就刷白的。
一聽他的手表不見了,大家都十分著急,紛紛自覺地轉身回去幫他尋找。然而,失望得很,這麼多的熱心人尋遍了石場的每個角落,尋遍了回家路上的每一處,“踏破鐵鞋”,那塊寶貝手表就是“無覓處”。
天色漸黑,進得鎮子,心情憂悶的龍老師被朋友勸去喝點酒解解悶。沒料想,不勝酒力的龍老師喝酒後,情緒幾近失控,不停地大聲呼喊著:“一百八十多呀,我的手表呀!”在石板街上徘徊往返,久久不肯回慈化中學家中。
是啊,那時候的一百八十多元,是一筆很大的款項,一般的人家難以承受。龍老師家小孩挺多,家境並不很富裕,好不容易買了這麼一個心愛之物,現在丟失了,其心情可想而知。
父親和龍老師是老朋友,見此情況,就扶他到我家中躺一下,不承想,煩躁不安的龍老師躺在床上,仍不停地叫喊折騰,以至把床上的枕頭都抓破了。
這是一次難忘的遺失事故。石板街上幾乎人人皆知。多年後,我在慈化中學任教,聊到此事,龍老師還後悔,怪自己當初沒把外衣折好。
手表哪裏去了?經詳細打聽,結果讓人哭笑不得,真個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個“得”字得打上一個引號,是幾個農家小孩子在草叢中撿到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亮光閃閃,“嘀嗒嘀嗒”地轉動,分外好奇。這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會轉?裏麵有什麼?小孩子好奇心大發,用各種方法把手表砸開,想探索個究竟。結果,龍老師的寶貝疙瘩就變成了幾小塊鐵疙瘩。
當時,在這偏遠山區農村,不要說小孩,就是很多成年人都沒見過手表。大家都認為,這是“公家人”才用的東西,甚至把手表當作身份的象征,以至見到一個上頭來的工作同誌,就會注意他是否戴了手表,戴了手表,那就應該是身份很高的領導!
那一年,縣裏的一個縣長下放在慈化,老表們很奇怪,一個堂堂的縣長,怎麼手表都沒有?後來才發現,不事張揚的縣長,把手表捋到胳膊上去了。於是,老表紛紛伸出大拇指說,這個縣長吃價!一塊手表都藏在衣袖子裏,沒有一點架子。
至60年代末期,國產手表開始出現了,街上戴手表的人也慢慢多了,當街揚起胳膊看手表的人也就多了。也就是那個時候,父母咬牙花了一百來元錢,買了一塊上海牌的17鑽半鋼防震手表,誰需要時誰戴著。
當時,還有一種更便宜一點的手表,叫試製表。其中,一款三十元錢一塊的“鐘山牌”試製表,外觀挺漂亮的,價廉物美,在小鎮上很受歡迎。但這種試製表的供應數量很少,需憑票購買,一般人根本搞不到票。公社(這時區已經改為公社)的一個幹部想方設法買了一塊,非常高興,衣袖卷得高高的,逢人就說:“看,三十元錢買的,好不好?”人家順著讚歎幾句,他又擔憂地說道:“便宜貨,就怕不準。”
有人聽了,就說道:“李書記,這個容易,廣播裏報點時,你對一下表就好了。”
慈化以前是區,下麵管五個公社,書記特別多。家鄉人逢幹部就喊“書記”,喊習慣了。
李書記一聽,喜出望外,有這麼一個辦法,好,容易!
那時,小鎮上通了廣播,一個木頭小箱子,中間一個圓洞,一塊薄紗覆蓋著裏麵的喇叭,高高地掛在牆上,每天廣播時間裏,一到整點,就會“嘀嘀”報時,然後,莊嚴地宣布:“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點整。”有手表的人往往這個時間會校對一下手表。
可書記誤會了。
傍晚,廣播開始了。待報時間時,李書記搬個凳子墊在腳下,站在喇叭下麵,將腕上的手表取下來,舉上去,對準喇叭口。
“李書記,你這是做啥哩呀?”有人看了,疑惑地問道。
“對表呀!”李書記信心滿滿地答道,“對一下就準了!”
問話的人瞬間石化了。
這可不是編段子。那個時候,山旮旯裏,廣播喇叭、手表、收音機這些東西,畢竟才剛閃亮登場。
當年,解放軍戰士打進上海灘,不也有對著電燈泡點煙的嗎?!
這幾年退休了,常回老家轉轉,在石板街上溜達,訪朋會友看街景,猛然發現,現在的慈化街上,已經很難看到戴手表的人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不經意間,曆史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手表這東西,竟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2021年1月2日於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