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慈化,是個區級建製,“麻石”樓院子是區委、區政府一眾機構。區下麵轄慈化、伯塘、冷水、柘塘、餘坊5個公社,書記、社長什麼的很多。在街上,一不小心,就會碰見張書記、李書記什麼的。好在那個時候的幹部除了每個月領點工資,外表做派也和老表差不多。
但街上的孩子就不一樣了,城鎮戶口,商品糧,盡管各家境況不一樣,但按月到糧管所買米打油,基本上確保不餓肚子。這樣一來,與那些經常在田裏土裏,風雨中日頭下做事的農村孩子相比,就顯得有些優越感了。每天,除了上學,適當地做點家務,大把時間都用在玩上。
這是一群幸福的孩子,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上學、幹仗、打球、踢“間子”、掏鳥窩、捉魚、野泳,什麼都來。玩瘋了,飯都不記得吃,非要大人喊上幾聲,甚至揪著耳朵回家才行。
然而,這種快樂時光在那一年戛然而止。“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和諧寧靜的氛圍被打破,鎮子上的人際關係變得微妙,一起玩耍的孩子們也謹慎起來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開始學砍柴了。任小學校長的父親第一個被揪出來,緊接著當老師的母親也未能幸免。後來,學校又停課了,我們無所事事,出門怕惹麻煩,在家又待不住。這時,上街裏的一個大姐建議,一起去砍柴!
這真是一個好的主意。既可打發枯燥煩悶的日子,又能為家裏減輕點經濟負擔。於是,第二天,吃過早飯,拎上柴刀,就跟著街上一眾夥伴上山了。
砍柴的路很長。從西門出來,順著一段石板路,穿過武東村後,就開始上山,山較陡,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山路,崎嶇不平,途中經過兩個涼亭,再到一個岔路口,左走往雪棗窩,右走往砂石嶺。我們一般往雪棗窩一帶的多。
那裏是一個風景美麗的小山衝,山清水秀,靜謐安寧。幾幢瓦屋在綠樹掩映中,隱隱約約地閃現在山腰。衝底清泉四溢,一小塊梯田順衝底綿延。從未聽過的各種鳥叫,從未見過的各種野草野花,總是給我們意外的驚喜。從沉悶而又嘈雜的石板街,走進寧靜如畫般的深山裏,心中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悅。
砍柴辛苦,把砍好的柴捆紮好,挑起走上十來裏山路回家更是辛苦。有時一步一挨,天黑方至。然而,回到家裏,端起飯碗,一切的苦累頓時雲散。
在山裏,小夥伴們互相幫助,教你識別哪些野果能吃,哪些野菜能充饑防暑。如何辨別柴火,哪些砍下來好燒,哪些不好燒;哪些能砍,哪些不能砍;哪些枝條可以擰作捆條;如何才能把柴火捆得結實,挑得省力。你挑不動了,他們還會在前頭等你,甚至回來接你一肩。那種感覺是平時玩耍中難以體會到的。
山裏的風景是美麗的,山裏人的生活也是寧靜的,山裏人也十分淳樸友好。有時,我們餓了,在他們的地裏挖個紅薯,或扯個紅蘿卜,他們也往往視而不見。這麼一個地方,與山下的喧囂相比,猶如另一個世界。
然而,在那麼一個時期,許多事情的發展往往令人始料不及。
一個炎熱的秋日,中山亭場上召開了一場批鬥大會。台下黑壓壓的數千人,台上則跪著兩排掛著大大的黑牌的“壞分子”。在跪著的人中,一個小後生不屈地高聲呼喊著。仔細看去,我們認出來了,這是我們砍柴的山裏人家的一個後生,平時在山路上會偶然相遇,年齡比我略大一些。此時的他,被麻繩捆得像粽子一樣,扔在地上,不屈地呼喊著,掙紮著。其結果是引來了幾個人的拳打腳踢。山裏的後生性格一般都是極頑強的,越打叫得越激烈,越叫打得越厲害,淒厲的叫聲在操場上空久久不息。
事情的來由很簡單。
住在深山裏的人家,利用山前屋後的優勢,多開點自留地,多養點家禽家畜,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然而,到了這個時候,這都屬於“多種多占”,走資本主義道路,必須割“尾巴”!更為要命的是,後生家不知從哪裏買來一隻小牛犢,悄悄養大。“私養耕牛”是很大的罪名。上山“造反”的人要牽走牛,倔強的後生堅決不肯。既然膽敢抗拒革命“造反”,那就拖下山鬥爭一番吧!於是有了這一幕。
我們麵麵相覷,不敢發聲,悄悄地離開了操場。
大山裏的寧靜被打破了。在以後的日子,我們仍然走這條路砍柴,可心情、感覺不一樣了。而且,幾乎每次上山時都會遇到山上幾戶人家扛著勞動工具,提著飯筒,步履匆匆下山。這時經過上山“造反”,已不允許這麼幾戶人家在山上單獨勞動,必須下山,隨山下生產隊社員統一行動。這樣,他們隻得帶上午飯,每天下山上山,來回走上十來裏山路,和山下的社員會合在一起,聽哨子開工收工。那個倔強的小後生也夾在其中,已經沒有半點銳氣,怏怏的,低著頭,隻顧趕路。
不久,“廣大幹部下放勞動”的指示來了,未曾“解放”的父母此刻又變為了“幹部”,變成了“五七”大軍戰士。我們全家分作兩處下放到鄉下。搬家離開石板街的那天,母親望著門口一大堆柴火發了愁,搬家要走十多裏遠,途中要翻過高高的風門嶺,總不能把這麼些山裏砍來的柴火再搬進山裏去呀!不搬,又是孩子們用汗水換來的。
就在這時,對麵花爆廠的一個師傅走了過來,他看了看發呆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問道:“柴搬嗎?”
媽媽輕輕搖搖頭。
“我出兩塊錢,買下?”師傅緊接著又問一句。
媽媽仍不作聲,然後,咬了咬嘴唇,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多少年過去了。小時候砍柴的那些片段,總會若隱若現地在腦海中回放,母親“賣柴”的場景也會時不時地在眼前晃現。而那山裏後生淒厲的叫喊聲,也會斷斷續續地在耳邊回響。總想把這些東西記下來,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寫。1978年進大學讀書後,農村開始改革,迎來了新的希望。大三期間,學習之餘,我試著以那個小山窩作為背景,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梨花窩裏的喜事》(見附),在省裏的《星火》雜誌1981年第4期頭條發表,並獲得該年度優秀短篇小說獎,也算稍稍撫平了自己的一點心緒。
2021年12月31日於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