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深秋,一陣緊一陣的北風開始把一種寒意灑向大地,冀北山區開始有了一絲冬天的冷意,人們忙著把過冬的衣服拿出來,抵禦早來的寒冷。
中國的抗日戰爭已經進入相持階段,敵我形勢犬牙交錯,八路軍和遊擊隊異常活躍,給華北地區的日軍製造了越來越多的麻煩。日本華北方麵軍采用“囚籠政策”來對付八路軍,具體做法是建立聯係緊密的交通網,使村村有公路,路路有炮樓,以公路、鐵路為紐帶,欲將整個華北結成一張堅韌的大蜘蛛網,將八路軍和根據地困死在這張網裏。
濃重夜色把南山堡籠罩,山村靜得出奇,所有的生靈都在沉睡的夢境遊蕩。忽然村外傳來幾聲狗叫,接著全村的狗都在叫。夜的沉靜一下被撕得粉碎。村裏的人在驚恐中醒來,一種不安把村裏的人的心緊緊抓住,天,難道鬼子又進村了?
董存瑞也被狗叫吵醒了,想爬起來。母親一把把他按住:“四頭,沒事兒!睡吧。”“是不是鬼子來了?”“不會吧,鬼子來了動靜會更大。”母親把被子一下壓住了董存瑞的頭。
“汪——汪——”狗叫得很厲害,讓人心驚肉跳。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董存瑞一下從被子裏探出頭來: “娘,你聽,有人敲門。”
“噓,別出聲!”娘輕輕溜下炕沿,走到門邊,爹也穿上鞋,走出房門。
自從鬼子占了平綏線,大家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鬼子隔三差五地進村,不是抓夫要糧,就是搶東西奸女人,弄得雞犬不寧。稍微漂亮或者年輕一點的女人都躲起來了,年紀大一點的女人也是一聽鬼子進村,就從灶裏抓把灰,把一張臉塗成鬼樣,讓鬼子見了也起不了色心。
全家人都在豎起耳朵聽著動靜。緊張、恐懼、不安,屋裏死一般的靜。
“老鄉,開門吧!”
這不是本地口音,而且語氣也很輕緩,似乎生怕給村民帶來不安。
還是第一次聽到“老鄉”這個稱呼。可是誰知道是幹什麼的呢……再聽聽動靜……
全村都靜了下來。董全忠隔著門縫向外望了望,胡同裏的黑影來來往往,這是幹什麼的呢?外麵又傳來馬的嘶叫聲。聽得出是馬餓得叫喚了。這夥人一定走了很遠的道兒,有的躺在路邊上就睡著了,有的從幹糧袋裏倒出些炒米來吃。
董全忠好奇地看著,可還是不敢開門,全村的人也不敢開門。董存瑞和大人一樣,一夜都沒有睡,村人都心驚膽戰地等待著意外事情的發生,但意外並沒有來,一夜平安地過去了。
這一夜是漫長的,董存瑞第一次遇到難以理解的事情:這些人是幹啥的?從哪兒來?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好人,要不怎麼這麼守規矩呢?……可好人幹嗎要成群結夥地跑來敲人家的門,好人是這樣的嗎?
天亮了,溫暖的陽光在村裏蕩漾。董存瑞隔著門縫向外望去,隻見一夥人一個跟著一個往村外走去,他們都穿著破爛的衣服,肩頭上都扛著一根東西,那是啥?是大槍吧。哦……原來是當兵的。怪事,兵還這麼守規矩!咦,董存瑞看著這些兵快走完了,就輕輕開了門,準備出去看個究竟。
“喂,小鬼,這草是你們家的吧?”
董存瑞一聽,嚇得趕忙關上門,心裏又“撲通”地跳起來。從門縫裏一瞧,自家的那垛草少了很多,再看看那個當兵的,手裏拿著一張紙還有什麼東西。
“別害怕,小鬼。”那人在門外說,“我們是八路軍,昨晚你們都睡了,沒跟你們商量,把草喂牲口了。該多少錢,我們算好了。喂,出來拿吧!”
這個聲音多親熱!要是壞人,哪能說得這麼和氣?可八路軍是幹啥的?……他正打算拉開門閂出去,忽然聽見了爹的聲音:“別出去,四頭!”
他回頭一看,爹在向他焦急地擺著手。這時那當兵的又說話了:“你不出來,我可要走了。草錢放在門口了,小鬼。”
董存瑞最終還是沒有看清楚八路軍是個啥樣兒。等到爹放他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爬上了東山。
耀眼的陽光裏,他望見一列像長蛇似的隊伍,曲曲彎彎地越過了東邊的山頭,向大山遠去。隊伍越來越模糊,人越變越小,最後,隊伍拐進了山,看不見了。
這時,他才看見地上放著一卷鈔票和一紙條。他連忙拿去交給爹。這時,村裏的人都開門出來了,議論著昨夜的怪事。
董全忠找個識字的人念那張紙條:
老鄉:
對不起,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把草料喂牲口了,請原諒!用去草約二百斤。按市價折錢留下,請查收。
這事太叫人驚奇了。
董全忠半天才說出話來:“這八路軍可真怪呀,我活了四十多歲,頭一遭看見這樣的隊伍!”
怪事馬上傳遍了全村。人越來越多,北院的董六伯也來了。他看了那張紙條,便興奮地嚷起來:“怪啥?一點也不怪呀!八路軍不是外人,就是當年的紅軍哪!……紅軍到咱這兒來啦!”
原來八路軍就是紅軍哪!
聽到這個動人的消息,家家戶戶都敘說著他們聽過的紅軍的故事,大家一想到昨天夜裏沒給他們開門就後悔。
董存瑞到這裏聽聽,到那裏聽聽,都是講的紅軍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現在又北上打鬼子,到了咱這兒,咱們老百姓日子就好嘍。他心裏想:噢,八路軍,紅軍不是外人,是窮人的隊伍,難怪他們這麼好。
1940年春天的一個黃昏,天邊布滿了紅紅的晚霞。
董存瑞從南山打柴回來,剛放下柴,就聽見村外響起了槍聲。他急忙關上大門,從門縫往外望去。
大道上,鬼子的馬隊正飛奔而來。鬼子在追什麼?董存瑞什麼也沒看到。
正在疑惑時,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小鬼,開開門!”董存瑞定神一看,隻見一個大高個兒,身板挺結實,穿一件藍布襖,已經叫汗水濕透,手裏提著一隻盒子炮,呼呼地直喘氣。咦,這不就是暗八路嗎?六伯說過,不穿軍裝打鬼子的人是“暗八路”,穿著軍裝的是“明八路”。鬼子一定是在追他!
“開門哪!小鬼。”那人又叫了一聲,看來很急,還不住地往奔跑著的鬼子馬隊張望。
董存瑞忙把門開開,那人一閃身進來,回身把門插上。然後他機靈地往院內望了望,這才進了房子。但馬上又出來了。顯然屋裏不能藏人,“小兄弟,有什麼地方,讓我藏一藏?”
“地窖裏。”董存瑞說。
“鬼子來了,先翻地窖。”
董存瑞看院牆旮旯有幾卷破席子,又指了指。那人鑽了進去,轉眼,人不見了。
“小兄弟,鬼子來叫門,你就開,別害怕!”席子裏傳出話語。
“別害怕!”這三個字使董存瑞從剛才像夢一樣的情景中清醒過來。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要是鬼子找到了這個人……一股冷氣從他腳跟順著脊梁衝上頭頂。
“沉住氣,鬼子來了,一問三不知,鬼子不敢把你怎樣。”席子裏的人像猜到董存瑞的心事似的,給他穩住了神兒。
這時,娘和姐姐也都在場,娘兒幾個,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說話,但誰心裏都明白。
四處好像靜了下來,隻聽見急促的馬蹄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越來越緊,越來越響了。
村子裏又騷動起來。“咚咚咚”響成一片。“咚咚咚……”鬼子敲門了, “開門,快!”
“別害怕!”“沉住氣!”這兩句話又在董存瑞耳邊響起來了。像是有了什麼依仗似的,他鼓足勇氣去拉開了門閂。
“嘩啦”一聲,院門被推開了,三個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衝了進來。隨後,有個挎洋刀的鬼子軍官走進院裏,伸出兩個手指比了個“八”字,問董存瑞:“這個的有?”
董存瑞看清這家夥長著一對老鼠眼,他從鬼子的問話裏,聽出他們並不知道那個八路就藏在這個院裏,董存瑞搖搖頭:“八路……沒見過!”
“八嘎!”鬼子不再問了,一揮手,鬼子兵就開始搜查起來。果然,先搜地窖。這八路猜得可真準啊!接著翻箱倒櫃,再掀草垛,連炕洞裏都搜遍了。
鬼子沒搜著人,卻搜到十幾個雞蛋,把雞蛋塞進衣袋。
天色暗了下來,鬼子開始有點緊張起來。鬼子最怕的就是夜晚,因為夜晚是八路軍最好的掩護。這時,外麵響起了集合的哨音。董存瑞心中暗喜,眼看著這件事就要躲過去。
幾個鬼子已經走出大門。可是那個老鼠眼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四處張望。糟了,他看見席子卷了!像嗅到了什麼,朝席子卷走過去。董存瑞的心裏馬上涼了半截,心都要蹦出來了。
“八路的,裏麵的有?”老鼠眼盯住董存瑞,一手指著席子卷,一手又比畫“八”宇。話沒說完,他猛地抓住董存瑞的衣領,瞪起那雙凶惡狡猾的鼠眼睛,死盯著董存瑞。鬼子這一招可夠厲害的,隻要你一心虛,他就能看出來。他們常用這個辦法來唬人,特別是小孩。然而,董存瑞沒讓他唬住。
“沒有!”董存瑞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老鼠眼還是不死心,用刺刀挑開了一個席卷,哎呀,董存瑞又猛地一驚,壞啦,腦子裏嗡地一下炸響了……好在集合的哨音再一次響起,遠處又傳來幾聲槍響,那老鼠眼沒再往下挑,轉過身說:“看見八路的,報告!”董存瑞忙著點頭。
鬼子終於走遠了,村裏又恢複了平靜,夜完全黑下來了。董存瑞才叫道:“叔叔,鬼子走遠了,出來吧。”
那人從破草席中鑽出來,一把拉住董存瑞的手,連聲說:“小鬼,謝謝你!”董存瑞卻有些不好意思笑了。
母親走過來:“進屋吃口飯吧。”
董存瑞沒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八路軍竟然這樣來到了自己麵前,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八路還是三區區委書記王平。
王平是龍延懷抗日聯合會的委員,早年為報家仇,參加紅軍,在黨的培育下,成長為戰鬥英雄。原三區區委書記石裕民,前不久壯烈犧牲,為繼續開展三區的抗日工作,黨把他派來擔任新的區委書記。
在隨後的一天夜裏,王平懷著對戰友的沉痛心情和對鬼子的仇恨向董存瑞講述了石裕民犧牲的經過……
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後,日軍為了恢複和確保占領區的治安,逐漸將主要精力用於進攻敵後的抗日武裝力量。此時,國民黨撕毀談判協定,掀起反共高潮。但是中國人民不願當亡國奴,千千萬萬的仁人誌士奔走於抗日救國的道路……我敵後武工隊、遊擊隊隨著日軍的瘋狂“掃蕩”,逐步變得成熟起來。
根據中共中央“堅持冀東,開辟平北”的重要指示,我八路軍主力部隊也由平西根據地發展到平北—線。
1940年冬天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懷來縣周圍大大小小90個碉堡全被拔掉。八路軍在平北地區成立了抗日民主政權——龍(關)延(慶)懷(來)聯合縣政府,南山堡劃歸為龍延懷聯合縣第三區。
區委書記石裕民,三十歲剛出頭,理—頭短發,看上去幹淨、利索、穩重,那一雙不動聲色的眼睛,讓人一眼看去,便生敬畏和尊重,仿佛石主任已成老百姓的主心骨。
冀北山區開始進入寒冬,瘋狂的北風呼嘯了兩天兩夜,天陰沉沉的,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天漸漸暗下來了,雪夜的一切都在寒冷中期盼著溫暖。
這時,一個日軍軍官帶著十多個日軍士兵和一群偽軍正慢慢地縮小著對八寶山煤礦一間工人窩棚的包圍圈。此刻,石裕民正在那裏給礦工兄弟講解革命道理。那窩棚裏的燈光如星星之火一跳—跳的。
突然,窩棚的門被一個日本兵踹開。石裕民想組織突圍,可誰承想,四麵的敵人早已架好了機槍。十幾個工人兄弟被捆成一排,站在寒風中。日軍軍官一揮手,哈巴狗似的翻譯官便貼上去,轉過身,掏出一張發舊的照片,揚在手中喊道:“誰是石裕民,站出來!”
石裕民心想,一定是出了叛徒!但他仍然不動聲色,如果此時他站出來,無疑會牽連到礦工兄弟。
翻譯官喊了三遍,也沒有人站出來。日軍軍官手持照片,氣勢洶洶地躥到礦工麵前,挨個地對照。待走到石裕民跟前時,那一對耗子眼突然放光,一下神氣起來。
石裕民被帶到了日軍的下花園據點,開始麵對日偽軍慣用的伎倆——以色利誘之,以酷刑拷之。
石裕民始終咬緊牙關,以鋼鐵般的堅強意誌,對日偽軍做出了沉默的對抗。
沒幾日,石裕民被拷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鮮血把他的衣服粘在了皮膚上,一動就生疼。
這時,日偽軍押來新抓的幾個村幹部。石裕民認得他們,這些同誌大都是他發展起來的。日偽軍想讓石裕民確認一下,他向敵人投去了輕蔑的一笑,覺得日偽軍簡直是白日做夢。
日偽軍似乎料到了這一步,就聽日軍軍官身邊的翻譯官咳嗽了一聲,被押的一個村幹部便走到石裕民麵前說:“石主任,投降吧,現在到處都是日本皇軍的天下,咱們這樣,何苦呢?……”
石裕民此刻才明白,叛徒就是他。
石裕民用鄙視的眼光看著他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叛徒以為自己勸降有了效果,忙貼過身去,說:“投降了,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啪”的—聲,石裕民怒不可遏,突然一巴掌打過去。
當即—股汙血從叛徒的嘴角流下來。
幾個日偽軍連忙衝過來,架住了石主任的胳膊,麵無血色的叛徒捂著嘴巴說:“好你個鐵杆八路,看你怕不怕死!”
“怕死就不是共產黨員!”石裕民一昂頭,傲然地答道。
石裕民的凜然大義,給在押的其他幾個村幹部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們感到自己的身體裏突然湧起一股熱血,此刻正洶湧澎湃著。
日軍軍官惱羞成怒,衝身後的日本兵喊道:“統統的,死啦死啦的!”
大雪紛飛,飄飄灑灑,不知何時在地麵鋪上了潔白的一層。石裕民踏著積雪,大義凜然地走上了日偽軍設下的刑場,英勇就義。
山在嗚咽,水在啜泣,冀北的大地回蕩著一股英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