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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根須大地的根須
周齊林

憂傷的土地

1

夜幕低垂,遠處的樹木、近處的園子淹沒在無邊的夜色裏。夜風由遠及近地襲來,四周發出嗖嗖的響聲。收割了一下午稻子的五額娘在夜色中緩緩起身。

時光充當著收割者的角色,幾十年過去,五額娘已年近八十。眼前的這畝田,她種了近四十年。村子裏幾次重新分配,這畝田最後都到了她手上。仿佛冥冥之中她和這畝田就是有緣。她把這畝田當成兒子般細心嗬護著。與此刻土地的寂靜相比,幾十年前故鄉的土地上人員密集,打穀機發出的聲音響徹整個山穀。

三樓的倉庫裏堆滿了她這些年種田打回來的稻穀。五額娘的兒子昌平外出打工前,本想把家裏的自留地租給村子裏賣豆腐的老王種西瓜,但五額娘堅決不同意,她獨自把這四畝多自留地包攬了下來。

五額娘不想把自家的地拱手讓給人種,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

1992年的夏天,五額娘的丈夫祥瑞叔趕著家裏的那頭大黃牛,冒著毛毛細雨犁田。這是一個多雨的季節,稻穀剛剛入倉,村裏的人正準備種下晚稻的秧苗,連綿的細雨籠罩著整個村莊。祥瑞叔一直忙到黃昏時分才趕著牛上岸。細雨中,他戴著鬥笠,牽著牛慢慢往家的方向走,雨水淋濕了他的衣服。

雨連綿不停地下著,半個月後,農忙接近尾聲,祥瑞叔卻突然發高燒,渾身無力,臉色蒼白。他的右腳底已經腫得由血紅色變成了青紫色。原來,那日下午他犁田時一腳踩在一根生鏽的鐵釘上,回到家他沒放在心上,隻隨意在滲著些微血絲的腳底抹了一點消炎藥。鐵鏽死神般慢慢在他體內安營紮寨。“傷口未及時處理引發破傷風,時日不多了。”在鄉鎮醫院蒼白的病房裏,穿著白大褂的老醫生搖了搖頭對五額娘說道。這一幕深深嵌入五額娘的骨子裏,讓她無法淡忘。一周後,祥瑞叔看著站在病床前三個還未成婚的孩子,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時,祥瑞叔去世這件事在村子裏掀起了軒然大波,村裏人茶餘飯後議論紛紛,言語間滿是同情和惋惜。當時的我隻有八歲,如今多年過去,也模糊地記得這件事情。即使後來在重新分田的過程中,這畝田被分給了別人耕種,五額娘也想盡辦法,把它奪回到自己手中。有些村裏人不太願意更換,但聽說五額娘的遭遇後,紛紛表示了理解。

收割完稻子,喘息了一陣,她又繼續在地裏種油菜。

村裏有些人家沒米吃了,就去五額娘家買稻穀,然後拿到鎮上的舂米房去碾。沒油吃了,他們也去她那裏買幾十斤油菜籽榨油吃。2003年,我母親身患子宮內膜癌之後不能幹重活,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家裏的那三畝地就一直給隔壁鄉的一戶人家種。到了年底,種我家地的那戶人家會送四包晾幹的稻穀給我家以示感謝。隨著時間的推移,鎮上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種田的人越來越少。年底的那四包稻穀免了才有人願意接手種。家裏往年積存的稻穀吃了不到三年就吃完了,母親就在姑媽家或者五額娘家買稻穀。每次去五額娘家買稻穀,她都會以低於他人的價格賣給母親。

五額娘把賣米賣油得來的錢存進銀行。農忙過後,五額娘就重新把全部心思放在菜園子裏。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偌大的菜園子裏種滿辣椒、豆角、玉米、空心菜、四季豆和西瓜等。碰上趕集的日子,天麻麻亮她就起床了,踏著晨露去園子裏采摘蔬菜,挑到集上去賣。

2

到了年根,往日寂靜的屋子裏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不時有從外麵打工回來的村裏人去五額娘家裏買稻穀。“還是你家老太婆好啊,這麼大年紀身體還這麼好,不僅不要花你的錢,還能給你掙錢。”鄰居說道。聽著這些話,昌平心裏很高興。這些年,他母親不僅給他帶大了兩個女兒,還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稻穀滿倉。

年後,喧鬧的村莊頓時又變得寂靜。晨光熹微時分,昌平和他老婆九妹各自提著半袋子大米踏上了前往異鄉的火車。

每次回家,他們夫妻倆都要帶走一兩袋家裏的米,以解鄉愁。他們在東莞一家五金廠上班,昌平做的是倉管,他老婆九妹在流水線上工作。他們在這個工業區待了近十年,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他們租住在城市中狹小的出租屋裏,家裏新蓋起來的三層樓房卻常年空置著。寸土寸金的城市裏沒有他們的立足土地,他們老家的稻田卻時刻麵臨著荒蕪的危險。他們是城市的寄居者,這裏終究不屬於他們。

兩年後的盛夏時節,我留守在家的母親忽然接到昌平打來的電話。“打電話回家始終無人接聽,嫂子,你幫我去看看。”昌平在電話裏焦急地說道。

母親放下電話,疾步走到五額娘的屋前,裏麵黑漆漆的,無人。

漆黑的夜色裏,昌平他堂兄斌發打著手電筒急匆匆往山腳下的稻田趕去。夏季,遠處山間的墓地裏閃著磷火。斌發疾速跑到山腳下,往稻田中央看,果然看見五額娘暈倒在地,臉埋在潮濕的泥土裏。

斌發略懂醫術,他用手掐了掐五額娘的人中,一分鐘後五額娘蘇醒過來。隻是她無法動彈,直不起身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斌發又叫了兩個人過來,把五額娘扶上板車,沿著山間的小路慢慢把她推回家裏。原來那日黃昏,正在稻田裏收割稻子的五額娘忽然感到腰間一陣劇痛,她頓時栽倒在地,呼吸也變得微弱。

昌平和九妹匆匆從東莞橫瀝回到了老家。在縣人民醫院,五額娘被診斷出腰椎骨質破壞,有一個地方因為破壞嚴重有一個雞蛋大的缺口。住院一個月後,五額娘出院了。醫生特意叮囑她以後不能幹重活了。在村裏人眼裏身板像鐵一樣硬的五額娘頓時被疾病擊倒在地,陡然間,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沒種田後,大片大片的時光空餘下來,像發黴的稻草,堆積在一起。五額娘感覺自己被拋在了時間的荒野裏。曬幹的稻草擺放在屋簷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五額娘經常躺在稻草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村莊,一直到日落西山,等草垛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屁股印,才緩緩起身。生病前,她的時間都耗費在稻田裏的禾苗上、菜園子裏的一蔬一果上,她經常覺得時間不夠用,發出怎麼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的感歎。現在,堆積的時間壓得她喘息不過來,一種窒息感鬱積在心口,揮之不去。時光的重壓落下來,壓在她幹癟的身體上。時光靜靜地流淌著,不管不顧,對此,她已無能為力。她靜靜地發呆,一整天無事可做,疾病給她畫上了休止符,她已經把一輩子的事情都做完了,隻剩下死亡這件事。

五額娘的腰疼越來越嚴重,她已經不再去圩上擺攤賣蔬菜了,菜園子也荒蕪了,長滿了雜草,一如她的晚年。我姑媽依舊守在圩上靠近馬路的地方擺攤賣蔬菜,看著一旁本來屬於五額娘的攤位,她經常會想起兩個人在一起擺攤的快樂時光。

2018年的冬天,寒風呼嘯,五額娘睡前還好好的,次日卻再也沒有醒過來。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五額娘走得沒有痛苦,這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啊。”村裏的人議論紛紛。

按照五額娘的遺願,她的大兒子昌平把她葬在了山腳下的那片小土坡上。小土坡背靠大山,不遠處就是五額娘耕種了一輩子的稻田。五額娘死也要跟這塊與她廝守了一輩子的土地在一起,土地在她心裏承載著別樣的意義。

五額娘從未出過遠門,她一輩子的活動範圍就在這方圓十幾裏的村子裏,像一根巨大的釘子牢牢地釘在故鄉的土地上,直至鏽跡斑斑,與泥土融為一體。五額娘一生的遭遇成了先輩農耕生活的一個縮影。

半年後,五額娘的名字從戶口本上消失了,仿佛一把泥土消失在泥土裏。

3

與種稻能手五額娘相比,我的二爺爺卻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

爺爺比二爺爺年長八歲,是家族中的老大。抗美援朝結束後,從軍的爺爺被分配到了永新縣郵局做郵遞員。當時正打土豪、分田地,曾經興旺的家族已赤貧如洗。二爺爺身體瘦弱,嗜書如命,閑暇時分總是捧著一本書,在村裏人眼裏儼然是個書呆子。“我不想一輩子種地,我要離開這裏。”初中畢業的二爺爺想念高中,早熟的他懂得知識改變命運這個亙古不變的道理。沒有誰比他更渴望早點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家裏繁重的農活讓他喘息不過來。有一次在烈日下割稻子,沒有一絲風,悶熱不堪,身體瘦弱的他暈倒在地。村裏人都譏笑他,說他身板弱,幹活沒用,以後長大了還能做什麼。“你看看人家五額娘,你怎麼連個女人都不如?”二爺爺沉默不語,暗暗緊握拳頭,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他身體羸弱,又近視,無法效仿我爺爺以參軍的方式來改變命運。

曾祖父曾祖母欲讓初中畢業的他去跟村裏的師傅學木工手藝,早點給家裏減輕負擔。他誓死不從,長久地跪在曾祖父曾祖母麵前,懇求他們讓他繼續讀書。一向說一不二的曾祖父被眼前這個兒子的跪拜給嚇住了,他從他長久的跪拜裏,從他堅定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渴望。

曾祖父把我正在縣城郵局上班的爺爺叫了回來。急匆匆趕回家,剛跨進家門,看到跪地不起的二爺爺,得知他的想法後,我爺爺毫不猶豫地表示了支持,並說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讀書。聽到這句話,長跪不起的二爺爺終於站了起來,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仿佛看到了人生的曙光。

二爺爺發狠地學習,他急於擺脫繁重的農活和一眼就望到頭的命運。三年後,二爺爺不負眾望,順利考取了省城的醫學院。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他大哥。“終於不用做泥腿子了。”二爺爺不想種一輩子田,現在他終於可以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畢業後,他被分配在隔壁蓮花縣城的一個醫院做醫生。很快,他把戶口遷到了城裏,原本屬於他的那幾分地也不再屬於他了。拿到城鎮戶口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雖然成了隔壁縣城的醫生,但是每逢農忙時節,二爺爺還是會坐車回到家裏,幫忙幹農活。隻是,他的角色變成了局外人。他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稻田裏,村裏人都用羨慕的眼神打量著他。他年幼時曾經嘲諷過他說他不會種田的村裏人,幾十年在田地裏摸爬滾打,皮膚也顯現出泥土的色澤。此刻,他們看他的眼神變得複雜,說話也變得客客氣氣。

在時間的洗刷下,戶口的身份意義慢慢被淡化。

2020年端午節前夕,二爺爺去世的消息傳來。

我連夜驅車回到文竹老家時已是淩晨。借著汽車強烈的燈光,我遠遠地看見大伯、二叔、表叔正在周家大祠堂大門口的竹席上休息。明月高懸,月光落在水泥地上,祠堂中央顯得分外蒼白。

微弱的燈光下,我跪在地上,給二爺爺磕了三個響頭。看著二爺爺熟悉而又陌生的遺像,我腦海裏浮現出我爺爺的身影。

二爺爺從省城醫學院畢業後,在隔壁蓮花縣城工作成家,他在蓮花待了大半輩子,那裏有他的工作、房子、朋友和至親,但他依然念著他的出生地。葉落歸根,那個陽光燦爛的黃昏,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照射在二爺爺身上。我二爺爺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裏,艱難地轉動雙眼打量著他居住了多年的房屋,世界最後向他呈現的麵貌是狹窄潮濕的房屋,他身後廣闊的風景慢慢往後退,最後隻剩下一片黑暗。他感到疾病仿佛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息不過來。他正沉入無底的深淵,似乎有一些亮光扯住了他,減慢了他下沉的速度。此刻,外麵燦爛的陽光被藏藍的窗簾吸引了,它使窗簾閃閃發亮。二爺爺使勁喊了一聲,把他正在廚房忙碌的兒子和兒媳叫到了跟前。“等我死了,一定要把我埋到衝口。”二爺爺氣若遊絲地說,疾病耗光了他體內的氣血。他兒媳聽了這話,忽然眼眶濕潤,抽泣了起來。

幾十年前迫不及待想離開村莊遠離土地,年逾八旬的二爺爺此刻卻變得如此惦念故鄉的那塊土地。塵歸塵土歸土,二爺爺渴望葉落歸根。這塊曾經讓他嗤之以鼻的土地此刻變成了他魂牽夢縈的地方。

我祖輩都埋葬在衝口這一小塊土地裏。衝口緊鄰319國道,四麵環山,一條溪流從祖輩的墳墓旁緩緩流過,晝夜發出嘩嘩流淌的聲音。

二爺爺的遺願未能實現,次日上午,在哀傷的嗩呐聲中,稀稀落落身著白衣的人群把二爺爺送上了村後的牛角屏山。

山風呼嘯,站在山頂,村裏的房子盡收眼底,不遠處是鎮上的中學,六十多年前,二爺爺就在那裏讀書。我的祖輩、父輩還有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在這裏念過初中。離墓地不遠處碗口粗的樹木聳入雲端,那是二爺爺高中畢業那年栽下的。

雖未與祖輩埋葬在一起,但二爺爺終歸還是回到了他魂牽夢縈的土地。

在晨曦的映照下,我緩緩朝山下走去。轉身,我看見身後的那片樹林被清晨燦爛的光芒籠罩著。每個人都是一棵樹,二爺爺這棵行走了一輩子的樹,累了,躺在了地裏。山風呼嘯著從耳旁掠過,不遠處的樹葉嘩嘩作響,風輕撫著那些樹,它們的根深紮在泥土裏,纏繞著整個村莊。

4

如果說五額娘是鄉村堅守者的一個縮影,那麼我的二爺爺和我就是鄉村命運的反叛者。

2003年考上大學後,我就再也沒有下地收割過稻子。直到2019年暑假,我去幫遠在偏僻村落、身患肝硬化的姨媽收割稻子。烈日的暴曬下,我踩著笨拙的打穀機,很快渾身濕透。三個小時後,一陣頭暈,差點摔倒在地。與十多年前相比,我的體能已經大大減退。

曾經熟悉的農事已經變得陌生,被村裏人經年累月地使用曾在暗夜裏閃閃發光的鋤頭此刻已經鏽跡斑斑。

漂泊多年後,2020年初,我把戶口從老家遷到了東莞。這年暑假,我回了趟老家。在家門口,我碰見了剛收割完稻子歸來的昌平。五額娘去世後,昌平默默接下了他母親耕種多年的稻田,沒有把它們丟給別人。他朝我笑了笑,而後氣喘籲籲地把一捆捆剛收割的稻子從板車上卸到門前的空地上晾曬。看著昌平忙碌的身影,五額娘熟悉的笑容頓時浮現在我眼前。

拿到新的身份證的那一刻,我是欣喜的,然而短暫的欣喜之後,我陷入長久的憂傷。客觀上,戶口的改變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我與故鄉斷了關係,意味著村裏舉辦的一些活動我不能再參加了。我盯著自己的身份證發呆。身份證上的住址一欄清晰地寫著“廣東省東莞市南城街道宏偉路”,而我的身份證號前六位依然是362430,這是江西吉安永新的代碼,它清晰地指明了我無法更改的來處。這個細節讓我煩躁的心忽然變得安靜。我小心翼翼地把身份證揣在褲兜裏,仿佛揣著整個故鄉,揣著故鄉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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