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水瓶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打翻,巨大的墨汁洇開,夜的河流慢慢被浸染成漆黑色。稀薄的夜色裏,我站在這棟爬滿青苔的百年老屋前,一條細長的裂痕出現在牆壁的正中央,仿佛歲月的疤痕。在夜風的吹拂下,案上的燭火搖曳著。祖母枯坐在床沿,昏黃的燈光映射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見我來,年逾九旬的祖母看了我一眼,似睡非睡的她又耷拉著頭陷入虛無之中。身患老年癡呆症的祖母此刻安靜無比。無邊的沉默橫亙在我與祖母之間,讓我頓時束手無策。我端坐在那條灰舊的老板凳上,問道:“奶奶,你不是見過日本鬼子嗎?給我好好講講嘞。”祖母忽然睜開雙眼,混濁的眸子裏閃出一絲亮光,整個人頓時精神抖擻起來。
記憶是生命留下來的灰燼,每一次重新點燃,枯槁的生命都會閃爍著燦爛的火光。那年我才十六歲,祖母開始沉浸在自己的敘述裏。對於這些她生命裏永遠繞不過去的事情,即使她生命的河流日漸幹涸,隻剩下布滿苔蘚的鵝卵石,她也依舊記憶清晰。
1944年底,美國空軍掌握了江南一帶的製空權,日軍企圖利用地麵兵力摧毀江西和湖南兩地的美軍機場,占領鐵路運輸線。日軍二十七師團欲搗毀江西遂川國際機場,他們計劃從湘東出發,經蓮花、永新,最終抵達遂川和贛州。我的故鄉永新文竹恰是日軍必經之地。
1945年1月11日,正是農曆十一月二十八日,屋外寒風呼嘯,寒鴉落在不遠處的樹梢上,發出淒厲的叫聲。屋內,昏黃的燭光彌漫了整個房間。村口古樹上懸掛著的那口古鐘響了起來,一聲緊接著一聲,連綿不絕,聲音的餘波蕩漾開來,回蕩在村莊的上空,撞擊著每個人的胸膛。
11日傍晚,在夜色的籠罩和掩護下,張牙舞爪的日軍二十七師團侵占了茶陵縣高隴鎮。隨後,又迅速侵占了蓮花縣。蓮花縣緊鄰永新文竹,相距僅有二十多裏。頃刻間,恐慌彌漫,村民們陷入無邊的絕望中。這一年,出生於1931年的祖父剛好十四歲,出生於1929年的祖母十六歲。祖母因家境貧寒,十歲那年就到了祖父家做童養媳。
曾祖父攜帶著家眷匆匆出逃之際,祖母正在幾裏外的河灘上割豬草。曾祖父吩咐家人去河灘上尋找祖母,卻未見到她的身影。無奈之下,他們隻得扔下祖母匆匆逃難而去。
馬嘶叫著響箭般絕塵而去,雜亂的狗吠聲、鴨叫聲、牛哞聲緊跟其後,把每顆焦灼的心撕扯成碎片。頃刻間,村子裏一片狼藉,在哭喊中,村子裏的人在這個深秋的夜晚消失得無影無蹤。
祖母挎著一竹籃青草回來,整個村莊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走在小路上,祖母恍惚中聽見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恐慌驅使她在寒風中奔跑起來。無處可逃,祖母最終退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裏,她躲在閣樓的床底下。夜幕低垂,祖母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裏。在極度恐慌中,她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恍惚中,她聽見有人破門而入,一道火把的光瞬時照亮了整個屋子。祖母雙手緊抱著自己,緊貼著牆,恨不得與牆融為一體。
她聽見窸窣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根冰涼的木棍戳到她身上。“你快出來,快點,是我呢。”祖母聽見熟悉的聲音,她顫抖著從床底下爬出來一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映入眼簾,眼前站著的人竟是我的祖父。祖母一臉驚訝地看著祖父,她沒想到十四歲的祖父隨著一家人出逃後,卻又獨自返回來救她。
祖父帶著祖母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門後不久,村口那邊就傳來密集的馬蹄聲,恐慌中他們迅速滾入不遠處一米高的雜草叢中。半個小時後,一米高的雜草裏發出劈啪的響聲,火焰攜帶著一股濃煙,借著風勢朝祖父祖母躲藏的地方席卷而來。日軍開始了大掃蕩。見火勢愈來愈猛,情急之下,祖父拉起祖母的手滾進了不遠處的地洞裏。這個當初他們在裏麵嬉戲的地洞,沒想到此刻成為他們唯一的藏身之地。一直撐到大半夜,負責巡邏的日本兵睡著了,在黑夜的掩護下,祖父才帶著祖母小心翼翼地往不遠處的山林裏逃去。
原來,隨曾祖父和曾祖母一起逃難的祖父,逃到幾十裏外的梅花山裏之後,在陣陣自責之中,又獨自偷偷原路返回來尋找祖母。
祖母沒想到這個平日裏與自己極少說話的未來丈夫,在最危險的時刻,心裏還惦記著她。死裏逃生的祖母,緊跟著祖父逃到了深山裏,她內心湧動著感動,感到別樣的溫暖和幸福。
祖母深情的講述,讓我有了敘述的衝動。這些關於先輩的故事需要以白紙黑字記錄下來。
幾天後,我在老屋翻出一本陳年的族譜,族譜上沾滿灰塵,拂去塵埃,字跡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麵對盤根錯節的族譜,我久久凝視,心裏感慨萬千。一百多年來,既卑微又偉大,數代人通過血脈的傳承和延續,默默與時間的巨流對抗著。
2
出生於道光癸卯年(1843年)的天祖父,一直到光緒己醜年(1889年)正月十八日,近知天命之年,才喜得一子。天祖父從這個男嬰身上看到了傳承偌大家業的希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這春寒料峭的時刻,那塊壓在他心頭幾十年的巨石終於緩緩落地,那些纏繞在他耳邊多年的流言蜚語隨著兒子的出生煙消雲散。
1889年,戰火還沒有燒到這個贛中小鎮。高祖父出生不到十天,光緒己醜年正月二十七日,光緒皇帝正式舉行大婚儀式。消息傳到民間,時間上的相差無幾,讓天祖父感到莫名的興奮。他覺得此兒必成大器。高祖父滿月那天,天祖父在這個贛中小鎮擺下五十桌流水席,以示慶祝,前來祝賀者都可以入席就座,暢飲一番。一時間村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一百多年後,對於當年的熱鬧場景,後輩依舊津津樂道。
帝王婚禮的喜慶氣息無法遮掩封建王朝的分崩離析,國家的屈辱似乎還未影響到偏遠地區一個普通家族的日常生活。
民國己未年(1919年),年近八旬的天祖父去世時一臉安詳,在世時,他目睹了自己的兒子不僅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而且用可貴的善行增添著這個家族的光環。高祖父樂善好施,從後輩親人的敘述裏,我能略微感受到他的熱情和善意。我查閱族譜,這些樂善好施、充滿鮮活細節的故事最終隻簡化成“周道成,字華珍,號雅曾,生平忠厚好善”這樣一句簡短的話。
彼時周家在整個永新文竹鎮已是大戶人家,開著一家名叫泉春塘的藥店,高祖父繼承並發展了天祖父的事業,整個藥店在方圓幾十裏內頗有名氣。時間使生活中諸多鮮活的細節剝離,隻留下供人憑吊的骨殖。我試圖從祖輩的嘴裏還原那些鮮活的細節和故事。
民國元年(1912年),鎮上鬧旱災,顆粒無收,村裏人陷入饑荒的深淵,高祖父吩咐家丁每日清晨熬兩大鍋粥。晨曦微露時分,家丁把熬好的粥搬出來,放到門前的兩張矮木桌上,在柔和光線的映射下,粥的騰騰熱氣模糊了村裏人那一張張蠟黃消瘦的臉。近百人的隊伍很快就把那兩鍋粥一掃而空,每人除了一碗粥,還能得到兩個饅頭。
1889年出生的高祖父,1938年因病去世時正好五十歲,藥店的經營傳到了剛過而立之年的曾祖父周伯恩手裏。曾祖父傳承著高祖父善良的美德,但曾祖父嗜酒,酒壺不離身,無論走到哪裏,都把它掛在腰上。在彌漫著一股藥材味的大藥房裏,曾祖父在給病人把脈開方的間隙,常把酒壺提到嘴邊,深深地抿上一口,一吸一吞之間,曾祖父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酒已經融入曾祖父的生命,他生命中的每個細節都與酒息息相關。
祖母生於二十裏外的梅花山裏,姊妹眾多,家境貧寒,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她父親身患重疾,常派她到泉春塘藥店取藥。年幼的祖母提著十幾個土雞蛋和新鮮的山筍往返於梅花與文竹之間,要走將近四十裏路。晨曦微露,她就出發了;提著幾包草藥和白糖歸來時,已是午後。她父親的病讓整個家庭處於崩潰邊緣,那天下午,病床上的父親撐起瘦弱的身子,把她叫到床邊,問她:“你願意去泉春塘周伯恩家做童養媳嗎?”望著一臉病容的父親,祖母低下頭抽泣起來,她緊緊抓著父親的手,哭道:“爸爸,不要讓我離開家,我要照顧你。”她看見父親扭轉頭,眼角溢出一滴混濁的淚:“去吧,聽爸的話,去了那裏就不會挨餓了,周家人好著呢。”
幾日後,十歲的祖母來到曾祖父家裏做童養媳。在從梅花山通往文竹鎮的山路上,祖母腦海裏時而浮現著父親憔悴的病容,時而又浮現著泉春塘給她抓藥的那個郎中慈善的麵容。
童養媳的地位在舊社會是低微的。長大一些,能幹一些重活了,年幼的祖母跟著幾個家丁每天馬不停蹄地忙碌著。天蒙蒙亮,她就蹲在柴火堆旁燒火煮飯。飯燒好了,又把一大鍋豬食掛在鐵鉤上,繼續燒火,累了就蜷縮在柴火堆旁睡去。曾祖母常常把她踢醒,並衝她大喊:“我再不來,整個屋子都要燒著了。”那時祖父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看見她被打罵總是躲在一旁捂著嘴笑。
20世紀50年代初期,聲勢浩大的“三反”“五反”運動像一陣颶風,瞬時席卷全國。反偷稅漏稅是針對私營業主的。泉春塘這個由出生於道光癸卯年的天祖父一手創建的藥店,在一個陰雨綿綿的黃昏關上了沉重的大門。
從藥店搬出的那一刻起,彌漫在曾祖父內心的惶恐像一團濃霧。按家境,曾祖父的成分被劃為地主。批鬥的氣氛愈來愈濃,村子裏幾個惡霸在一個陽光毒辣的午後被押上了審判台,在陣陣喊聲裏,他們低著頭,渾身顫抖著。曾祖父不敢前來觀看,他蹲在閣樓的小窗戶旁,透過一台破舊的望遠鏡,看見與他同齡的裁縫老馮臉上滿是鮮血,石頭、土塊、臭雞蛋被人們從不同的方向投擲過來,撞擊在他臉上。平日裏飛揚跋扈、尖酸刻薄的老馮此刻仿佛換了一個人,露出一張可憐兮兮的臉,他跪在地上,乞求曾經被他欺負和淩辱的人的寬恕。
幾日後,一個陰沉的下午,老馮作為土豪劣紳的典型被拉到後山牛角屏執行槍決。圍觀的村裏人潮水般湧到山腰間。消息傳到曾祖父耳中,他頓時癱倒在地。
深夜,曾祖父輾轉反側,環顧四周,隻有一縷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斜射進屋,一家人已沉入夢鄉。曾祖父側身朝房門的方向睡著。他靜聽著門外的動靜,隨時為敲門聲的到來準備著。暗夜裏,院落中的貓淒厲的叫聲加大了他內心的恐慌,他微微撐起身子,朝窗外張望了一眼,又緩緩地睡下了。曾祖父做好了束手就擒的準備,但他又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他想起遠在福建當兵的兒子。家裏有人在福建參軍,應該不會被批鬥被審判。曾祖父帶著僥幸心理入睡,這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在批鬥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村子裏的人開始對曾祖父一家議論紛紛時,在死亡氣息彌漫帶來的巨大的恐懼裏,一個深夜,曾祖父攜一大家子人逃到了湖南一個親戚那裏。這個遠房親戚嫁到湖南湘潭,丈夫是當地頗有名望的畫家。
在湖南湘潭,雖不愁吃喝,但畢竟寄人籬下,夜深人靜之時曾祖父常站在窗前,朝故鄉的方向眺望。茶餘飯後,曾祖父站在親戚身旁,給他鋪紙研墨,看他如何在一筆一畫的勾勒下完成一幅讓人拍手叫好的山水畫。久久凝視散發著山水氣息的畫卷,鬱積在曾祖父心裏的鄉愁愈加濃鬱。公道自在人心,曾祖父心裏一直在隱隱期待著什麼。半年後,備受煎熬的曾祖父終於得到從老家傳來的消息,鑒於他的祖輩生前做了很多善事,在鄉裏鄉親那裏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公社不會對他進行批鬥。幾天後,曾祖父帶著一大家子人匆匆返回了文竹鎮。原來,由於村裏四五個年邁有威望的鄉紳結伴到公社說明情況並求情,曾祖父才幸免於難。
離去半載,往日鋥亮的家具上早已落滿灰塵。懸掛在屋頂的蜘蛛網裏,一隻黑色的蜘蛛小心翼翼地朝一隻落網的飛蛾撲去。俯仰之間,曾祖父感覺自己仿佛就是一隻險些落網的飛蛾。
3
藥店歸公後,曾祖父在龍源村的一家公社藥店上班。龍源村距離文竹鎮四五裏,曾祖父每天走路往返。參軍前,祖父二十歲,曾祖父想讓他繼承祖輩的衣缽。祖父年輕氣盛,沒有聽從曾祖父的安排,而是棄醫從戎,報名參軍。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祖父胸戴大紅花,站在小鎮的卡車上,他踮起腳,朝人群裏張望,卻始終尋覓不到曾祖父的影子。彼時,祖父已為人父,祖母剛生下我的姑姑。
軍用卡車沿著村間小路疾馳而去,熟悉的村莊,那一草一木,連同那無邊的田野慢慢消失在遠方。在一陣短暫的激昂與興奮之後,祖父內心慢慢平靜下來,他腦海裏又浮現出年邁的父母、賢惠勤勞的妻子以及還在繈褓之中的女兒,這讓他分外傷感。
在福建參軍兩年後,一天黃昏,剛結束高強度的訓練,長官即通知明天清晨奔赴朝鮮戰場。為國捐軀的時刻來臨了,有人一臉肅穆地凝望著北邊抗戰的方向;有人一臉憂傷地遙望著家的方向,在暗夜裏跪下來,默默磕三個響頭;有人英氣逼人,渾身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對死亡的恐懼像一團濃霧在心底蔓延,與祖父一同前來的幾個村裏人在這種恐慌的驅使下,最終做了逃兵。祖父沒有做逃兵,而是選擇了堅守。“若做逃兵回去,豈不要把周家祖輩的臉給丟盡了?”祖父曾這樣說道。
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天亮後,部隊整裝出發行軍半天,中午休息時,卻突然傳來了停戰的消息。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在朝鮮半島板門店簽訂並生效。聽到勝利的消息,祖父十分興奮和激動。前夜逃跑的幾個村裏人得到這個消息,不由得連連懊悔。多年後,祖父因為參加過抗美援朝,每個月能領到六百元的補貼,去住院也能報銷百分之九十。
從部隊回來,祖父被安排在縣城的郵局工作,成為家裏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祖父體麵的工作,似乎讓曾祖父看到了一線振興家族的希望。他們的關係因此緩和了許多。每次從縣城歸來,祖父都會帶一些糖和水果給孩子吃。祖母看著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嘴角蕩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但好景不長,三年後,在蓮花中學教書的堂祖父中統身份被查出,消息傳到郵局,次日祖父就接到了被辭退的通知。出門的那一刻,郵局的領導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他,仿佛他是潛藏在郵局的特務,局長嫌惡地看著他,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出去。
被郵局辭退後,祖父心情變得陰鬱低沉,很長一段時間裏借著酒精來麻醉自己。半夜他醉醺醺地歸來,把酒瓶狠狠地摔在牆壁上,驚醒了熟睡中的祖母。在祖母的苦苦勸說下,祖父才扛著鋤頭下地。那個清晨,當這個往日的少爺扛著鋤頭踏進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變成了一個新農民時,鄉親們並未投來詫異的目光。鄉親們的反應讓祖父多少有些失落。
當祖父漸漸適應田地間的生活時,三年困難時期到來。祖父一家先是喝粥,慢慢地,粥變成了菜葉、樹葉、樹皮和米糠。山上一棵棵被摘光了樹葉的樹,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孩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每天下午為了節省體力,曾祖父帶著三個孫子靜靜地躺在床上給他們講故事。曾祖父腦海裏浮現出1912年春天的模樣,村子裏鬧饑荒,地裏顆粒無收,他的父親每日吩咐家丁給村裏人熬粥做饅頭。彼時他年幼,家境殷實,還不了解村民挨餓的滋味。時過境遷,高祖父早已故去,家道中落,曾祖父躺在床上給孫輩講述家族往日的輝煌時,並沒有取得望梅止渴的效果,反而增添了一聲聲歎息以及歲月更迭所帶來的恍惚。
曾祖父給孫輩講述的故事並沒有緩解他們的饑餓,淤積在心的饑餓感反而愈加濃重,他們想象著大白饅頭,嘴角溢出口水來。五歲的姑姑難忍饑餓的陣陣侵襲,在鄰居家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樹葉拌米糠之後,一連兩天拉不出屎來,讓祖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後來曾祖父找來兩包瀉藥,姑姑才逃過一劫。
1962年的夏天,祖母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雙目無神地枯坐在門檻前。孩子瘦弱的模樣被村裏新來的婦女主任看到了,她不由得內心一震,動了惻隱之心,走遠了又轉身回來對祖母說:“你明天去村裏的碾米房做事,我是新來的村婦女主任。”祖母像是獲得了重生,頓時感動不已,她黑暗的世界裏閃過一絲光亮。
從清晨一直忙碌到薄暮時分,祖母學著一起勞作的婦人的模樣,把殘餘在磨盤裏的一些大米藏到衣服最裏層事先縫好的口袋裏。一粒粒大米裏隱藏著生的希望,孕育著新的生機。祖母感覺自己像螞蟻一般,把一粒粒大米搬到簡陋幹淨的洞穴裏,積存起來。
一個雨天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暴雨如注。祖母小心翼翼地緊閉每一扇窗戶。稻草上沾滿了灰塵,積年的稻草質地變得柔軟,全身還殘留著一絲金黃的色澤。她用火柴點燃了手中揉搓成一團的稻草。灶膛裏的火迅速燃燒起來,火舌舔著沾滿黑色灰塵的鐵鍋,米飯的清香伴隨著陣陣熱氣蒸騰,彌漫在整個屋子裏。裹挾著米漿的蒸汽不時把鍋蓋頂起來,鍋蓋偏移了一點方向,轉瞬又被另一旁的蒸汽頂到原來的位置。鍋和鍋蓋的邊沿留下一道道細長的白色米漿。五個孩子不停地做著深呼吸,米飯的香味從鼻孔沁入心田,他們臉上露出如癡如醉的神情,不停地吞咽著口水。
沒有菜,祖母隻在米飯裏放了一小把鹽。鹽在當時十分珍貴,是祖母從鄰居張嬸家借來的。五個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飯碗。“趕緊吃吧,吃慢點。”祖母終於發話了。五個孩子得到了允許,迅速伸出細長的手臂,搶過飯碗,幾乎是狼吞虎咽地一掃而盡。隻有最大的孩子聽她的話,忍著內心的衝動,細嚼慢咽著。等最大的孩子吃完半碗米飯,桌邊的其他四個孩子早已把飯碗舔得一幹二淨,他們不約而同地歪過頭,看著他津津有味咀嚼的樣子。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下,他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把香氣四溢的米飯推到了祖母的麵前:“媽媽,剩下的你吃完吧,你都沒吃。”孩子的舉動讓她感到驚喜。她接過碗筷,吃了幾口,看著五個用渴望的眼神盯著她的孩子,又把米飯勻到了四個碗裏。這回,幾個孩子用手把碗中的米飯一粒粒放入嘴中,細細咀嚼,讓米飯的味道在舌尖彌漫。待幾個孩子睡了,她獨自坐在灶台邊,把鍋和鍋蓋邊沿那一道道細長的白色米漿刮下來,放進嘴裏。她輕輕閉上眼睛,薄薄的絮狀的白米漿慢慢在她舌尖化作絲絲縷縷的甜味。
一個月後,祖母終於欣喜地發現,幾個孩子臉上有了一絲血色。祖母當年懷抱中形銷骨立、徘徊在死亡邊緣的孩子是我的父親。
艱難地熬過這段困難時期,1967年7月,酷熱的夏季,滲透到曾祖父骨子裏的那股寒意漸漸彌漫,他的生命走到了終點。一生嗜酒的他死於肝癌。臨終的那一刻,曾祖父緊握著祖父的手,他忍著劇痛,氣息奄奄地說道:“整個家就交給你了,一定要重振家業。”一百多年的家業終結在曾祖父的手上。祖父的餘生似乎都深陷在曾祖父給他留下的遺願裏。
4
整個村莊還深陷在夢境裏時,屋裏響起一陣窸窣聲,幾分鐘後,嘎吱一聲,沉重的大門打開,晨曦斜射進來,祖父和祖母各挑兩籮筐東西出門。他們挑著擔子一前一後行走在小路上,晨霧一點點彌漫,模糊了他們的身影。他們從村裏出發,經過三天兩夜的行走,抵達萍鄉市,總行程達一百公裏。
這不知是第幾次奔赴萍鄉。他們各自挑著兩籮筐東西—有自製的草鞋、散發著泥土氣息的花生、晾曬好的紅薯粉—行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
到了井頭,右拐,就是蓮花縣的方向。出了蓮花縣,太陽慢慢爬了上來,在路邊人家的井邊要了一碗甘甜的井水,喘息片刻,祖父祖母又上路了。兩個小時後,太陽懸空,光芒萬丈,晨曦微露時還溫柔的光線此刻變得心狠手辣。烈日的暴曬下,路上人跡稀少,隻見一兩個農人戴著草帽搖著蒲扇,在路邊賣著西瓜。祖母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她的衣衫早已濕透。她放下擔子,在路邊的水井邊停了下來。她把肩上的毛巾放進冰涼的井水裏,抓起微微擰了兩下,遞給了一旁的祖父。
到了午飯時間,進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他們倆放下擔子,坐在樹蔭下,拿出幹糧就著白開水填飽肚子,吃飽後打一個盹,又繼續馬不停蹄地趕路。山間隻有風四處遊弋的聲音,無風時寂靜得可怕,他們不敢逗留太久,一般稍作休息就繼續趕路。那次他們在山裏休息時,遇上幾個劫匪,身上的錢財被一掠而空,四個裝東西的籮筐也被踩扁,死命拽著籮筐不放的祖母被打得頭破血流。祖父心疼地把祖母抱在懷裏,眼角溢出一滴混濁的淚。此後他們再也不敢走山路。
夜幕降下時,他們借宿在附近的農人家裏,一晚五分錢。賣完籮筐裏的東西,他們又從萍鄉原路返回。他們不時帶一些糖果給家裏的孩子吃。日子雖然過得累,他們卻從中看到了希望。
祖父和祖母在一個個填滿汗水的腳印裏,靠著掙取一點差價,使灰暗的生活慢慢被一縷縷陽光照亮。五年後,靠著這些年的積蓄,祖父在鎮裏的圩上擺起了攤子,賣鞋子和毛衣毛線。生意紅紅火火,祖父又趁熱打鐵增加了一個檔口。暗夜裏,看著滿屋子的貨物,想起曾祖父的遺願,祖父似乎感到了一絲安慰。
20世紀90年代初期,三叔和四叔相繼結婚,家裏欠下了一大筆債。此刻年逾六旬的祖父把圩上的檔口交到了小叔手上。小叔好吃懶做,沒想到檔口經營不到兩年,不僅沒掙錢,反而虧得一塌糊塗。和叔叔嬸嬸分家後,所有的債務都落到了祖父和祖母身上。
在塵世裏轉了一大圈,祖母沒想到,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年邁的他們已無力東山再起。深夜寂靜無聲時,祖父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各種各樣的想法讓他頭痛欲裂。在月光的照耀下,祖父起身來到廚房裏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咕嚕咕嚕喝下。他靜靜地站在窗前,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撿破爛和收雞毛。這個想法讓祖父興奮起來。
幾日後,祖母拿著一根鏽跡斑斑的火鉗,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撿起了破爛。天微亮時,他們就出發了。祖父不敢見熟人,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十幾裏外的隔壁小鎮收破爛。一出門,晨霧就迅速淹沒了他的身影,隻有自行車的丁零聲在耳畔響起。晨曦中,祖母則在村子裏走了一圈,然後繞到村後的文竹中學,中學操場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堆,祖母經常能在那裏翻到一些廢棄的書。天大亮時,祖母挑著滿滿一擔子垃圾回來了,她把撿回來的垃圾倒在院落裏,裏麵有舊鞋子、易拉罐、啤酒瓶、塑料盒以及廢紙等。祖母顧不上吃早餐,蹲下身子仔細地把它們分類。午休時分,祖母又出發了,在村莊裏轉了一圈之後,祖母把範圍擴大到了附近的幾個村子。當年年幼的我看見祖母挑著擔子行走在烈日下,走走停停,不時用肩上的濕毛巾擦拭著額頭上層層細密的汗珠。冬天,天空飄著毛毛細雨,當村裏人都在屋子裏烤火時,祖母撐著一把破舊的雨傘,拿著灰舊的蛇皮袋,行走在村落裏,沾在她灰白的頭發上的雨霧,清晰可見。
風雨無阻。五年後,靠著日複一日撿破爛攢下來的錢,祖父和祖母終於把欠的五萬多元外債還清。那個晚霞滿天的黃昏,讀高一的我從學校歸來,遠遠地,我就看見祖母一臉安詳地坐在屋子裏看電視,閃著白點的黑白電視機吱吱響著,這是祖母從一堆破爛裏淘回來的,她如獲至寶。祖母透過閃爍的屏幕捕捉著電視裏的劇情,看得津津有味。見我進屋,祖母興奮地把我帶到一旁的暗房裏。她把柔軟的、散發著陽光味道的稻草拿開,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副嶄新的塗滿黑色油漆的棺木。在夕陽的映射下,棺木顯得如此醒目。祖母說:“這些年把欠債還清了,這副棺木是給你爺爺先定製的,我的那副還在做呢。”祖母一臉驕傲地說,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又滿足的神情。
早先給祖父定製的棺木像是帶著某種預示,十年後,2010年底,年逾八旬的祖父突然被查出身患食道癌。
確診那天,年邁的祖母顫顫巍巍地坐上小鎮的中巴,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抵達縣城後,她又獨自摸到縣人民醫院,出現在我們麵前。祖母的出現讓我們驚訝不已。從祖父發病、確診到陷入死亡前的煎熬,我看見祖母時刻陪伴在他身旁。
在彌漫著消毒水氣息的走廊上,主治醫生把父親叫到屋內,指著CT影像對他說:“如果決定做手術的話,需要從右側肋骨這邊入手,在兩根肋骨間切開,把受癌細胞侵襲的那一段食管切除,再用國外進口的管子接上。你父親八十多了,有可能死在手術台上。即使手術成功了,也最多存活半年。”醫生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父親從房間出來,在走廊上枯坐了很久,然後站起來,走到窗戶邊點燃一根煙,怔怔地望著窗外。幾分鐘後,他走進蒼白的病房,充當宣判者,一字一句把結果告訴了祖父。父親顫抖著說完,祖父久久沒吭聲,父親擔心地望著他,驀然感到自己的無力。“走吧,回家去。”祖父掀開被子,略顯麻利地穿好衣服,拉起坐在身邊的祖母,往門外走去。
從醫院回來後,祖父住在那間陰暗潮濕的房間裏。橘黃的燈光彌漫了整個房間,案上的燭火左右搖曳著。祖母坐在床沿,一遍遍地撫摸著祖父青筋暴突的手,偶爾說幾句話。
我從千裏之外的異鄉趕回老家,見到祖父的那一刻,他喊了一聲“林林”後說:“你終於回來了啊。”祖父緊緊握住我的手,叫我一定要好好工作,“這個家族就看你的了”。我看著形容枯槁的祖父,從他的眼神裏明白了他的深意。祖父是把複興整個家族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默默點頭應承下來,獨自在外漂泊的畫麵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祖父走了,祖父死在祖母的懷抱裏。祖母抱著他,像是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兩行熱淚從祖母溝壑縱橫的臉上流淌下來,這一幕顯得蒼涼而悲傷。
祖父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他靜靜地躺在漆黑的棺木裏,幹癟的皮膚包裹著骨頭。又是烈日暴曬下的盛夏,窗外依然蟬鳴陣陣。夏季的熱卻映襯出生命的寒意。
祖父去世後的幾年,村裏許多老人相繼去世,徐蓮嬸家的阿婆八十九歲時死於皮膚癌,坨坨八十六歲的奶奶死於腦溢血,忽然間,死神加快了收割的速度。同輩人中,隻剩下年逾九旬的祖母健在。寒冬時節,樹上一片片枯黃的葉子在寒風中飄落,最後隻剩下一片葉子孤零零地懸掛在枝丫間,異常醒目。
祖母年逾九旬,但每餐能喝一碗自家釀製的米酒,吃一小碗米飯和幾塊紅燒肉。飯後她依然保持著幾十年的老習慣,左手拿著蛇皮袋,右手拿著火鉗,在偌大的村子裏撿破爛。村裏人眼睛裏的厭惡變成了羨慕,羨慕她一輩子都未進過醫院。村裏人對她議論紛紛。她雖幾十年與臟兮兮的破爛打交道,且時常把一些過期的保健品塞入嘴中,卻能如此長壽,他們對此疑惑不解。他們最終把祖母的長壽秘訣歸結為幾十年如一日的撿破爛運動。祖母當初為了還債而去撿破爛,她沒想到養成習慣後竟無形中拉長了她的生命。
祖父去世後,身患老年癡呆症的祖母就經常陷入生命的虛無與孤獨之中。祖父葬在村後的牛角屏山上,每次出去撿破爛,祖母都會繞到山上,長跪在祖父的墳前,嘴裏念叨著什麼,淚眼混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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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漸變得稀薄,天邊露出一絲亮光時,祖母的房間裏就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拿著一個灰舊的蛇皮袋和一把滿是鏽跡的火鉗,弓著腰,出了門,往村裏圩場的方向走去。天大亮時,祖母提著半袋垃圾回來了。
這天黃昏,祖母撿完破爛又來到祖父的墳前。村裏幾個修路的人一路施工到了這裏,他們把路麵的雜草清除幹淨,而後填上沙子,倒上水泥。原來,為了方便人們掃墓,鎮裏準備把山上的小道拓寬到兩米,鋪上水泥,這樣顯得整潔。祖父的墳墓旁有一塊空地,是留給日後埋葬祖母的。見小路要占用空地的一半,年逾九旬的祖母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她一屁股坐在雜草被鋤完的空地上,哭喊道:“你們占了我的地,我死了讓我兒子把我埋在哪裏?”幾個施工的村裏人見狀,罵道:“不要妨礙我們施工。”見他們欲把自己抬走,祖母呼天喊地,她緊拽著一旁的小樹不放,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施工的人一時束手無策。半個小時後,有人下山請來了我的父親。父親見狀,立刻明白了祖母的心思,她是想死後跟祖父葬在一起。父親沒想到自己身患老年癡呆症的母親此刻頭腦卻如此清醒。祖母見到我的父親,像是見到救星一般,喊道:“誌佳,我答應你爹,死後要和他葬在一起的。”看了看滿身泥巴的祖母,又望向蒼茫的大山,父親忽然感到悲傷。父親背起祖母,朝山下走去,晚霞的光映射著他們蒼涼的身影。
次日施工隊調整了方向,屬於祖母的那塊空地保留了下來,但祖母依舊不放心,每天上山守著那塊空地。一直到山間的那條路完全修好,祖母那顆忐忑的心才放下來。
年底從異鄉歸來,大年三十的清晨,寂靜了一年的村莊忽然變得異常熱鬧,隨父親上山祭祖時,在陣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裏,看著那條從山下一直蜿蜒著伸向山頂的水泥路,我腦海裏忽然浮現出祖母為了守護這塊空地,每天往返於家裏和山間的情景。在漫天的鞭炮聲裏,手執三根香,默默鞠躬時,我愈加強烈地感受到年逾九旬的祖母內心鬱積的孤獨與悲傷。與祖父葬在一起是她這輩子最後的願望。
緩緩朝山下走去,我腦海裏又浮現出1945年1月的那個黑夜,年幼的祖父牽著祖母的手逃離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