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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根須大地的根須
周齊林

1998年的望遠鏡

1

多年後,我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十三歲那年的黃昏,當時的我正在家裏津津有味地看著動畫片。夜的幕布緩緩落下,悶熱的空氣裏開始有了些微涼意。這個看似普通的黃昏,隨後就露出它猙獰的一麵。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熒幕,沉浸在動畫片的歡快世界裏。當動畫片結束,我脫離虛擬世界時,突然發現屋子裏就我一人,隔壁的叔叔嬸嬸家都大門緊鎖,堂哥堂姐堂妹們都不見蹤影。突然而至的寂靜如潮水般朝年幼的我湧過來。寂靜加大了我的恐慌,正當我疑惑不解地望向窗外蒼茫的大地時,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忽然在村子中央響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裏升騰起來。這是至親去世時才會有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在無邊的黑暗中向我撲來。我慌亂地鎖上門往哭聲的源頭奔去。仿佛一隻落單的鳥,我在黑夜中橫衝直撞著,向聚集的人群奔去。

很快,我看見村裏人聚集在棗金嬸家門口的空地上,朝不遠處黑漆漆的大門內張望著。一盞微弱的燈火在屋內閃爍著,棗金嬸的大女兒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我艱難地擠進人群,而後站在哥哥身邊。哥哥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像是沉浸在眼前的恐怖氣氛裏還沒緩過神來。

片刻後,屋內出現一陣騷動,緊接著棗金嬸僵硬的身體被村裏幾個年長的人從樓上吊了下來。昏黃燈光的映射下,我看見棗金嬸如鐘擺般在半空左右搖晃著。戰栗來襲,我哥哥迅速握住了我的左手。我也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夜越來越深,黑壓壓的人群潮水般退去,大家紛紛往各自的家門走去。作為棗金嬸家的族親,母親需要留下來幫忙處理後事。“你們倆先回家睡覺。”母親把手電筒遞給我們哥兒倆,吩咐我們早點回去。以前與棗金嬸在池塘裏摸田螺的一幕幕不時浮現在我腦海裏,恐慌在我心裏彌漫。回到家,麵對家裏那張木床,我率先下手,搶到了最裏的位置。哥哥看了我一眼,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他沒有與我爭。窗外潔白的月光透過窗格子射進來,麵窗而睡的哥哥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起身把窗戶關緊。屋內的燈一直亮著,我們不敢關燈睡,飛速運轉著的電風扇在耳邊呼呼作響。我緊握著哥哥的右手,每隔幾分鐘就會叫一次他。“在呢,我還沒睡著。”哥哥說道。為了讓我安心睡覺,哥哥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我握著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哥哥很快就睡著了,聽到我的呼喊,他哼了一聲,算是對我的回應。哥哥的聲音弱了下去。我再次呼喊哥哥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哥哥完全睡著了。整個世界隻剩下我麵對這蒼茫的夜。我無處可藏,隻能翻身趴在床上,仔細聽著周遭的聲音,哥哥熟悉的鼾聲在耳畔響起。屋外傳來一陣淒慘的貓叫聲,我迅速抓起薄薄的被單把自己緊緊裹住,隻露出兩隻眼睛。高度緊張帶來的是疲憊,我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醒來我睜眼一看,哥哥睡的位置已經空了,房間裏寂靜無聲,我抓著衣服一躍而下匆匆跑出了房間,逃到了屋外的那片空地上。明媚的陽光讓我從恐慌中回過神來。村裏人正聚集在空地上津津有味地議論著昨晚的事情。聽說有一團鬼火每晚都會從窗外躍入棗金嬸家中。村裏人議論紛紛。

這個夜晚的恐懼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反而在我心裏生根發芽,慢慢變得濃重。

十三歲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嶺,經過那一晚的恐懼後,我的性格變得憂鬱敏感,那個曾經大大咧咧調皮搗蛋的小孩的蹤影早已消失了。

十三歲之前,我覺得生命是一個循環往複的圓圈,十三歲那年,我才知曉生命是一條有終點的短線,而且跌宕起伏。生命意識的突然覺醒,讓我漸漸感到大地的悲涼。一刹那間,我就長大了。我常背著雙手,少年老成地走在故鄉的小路上。有次走到村莊中央,我看見村裏兩家人正為打地基建房子的事情而爭吵著。“不要吵了,你們遲早都會死的。”看著他們爭得麵紅耳赤的樣子,我忽然疾步上前,故作深沉地說道。我剛說完,一個巴掌就扇在我臉上。我直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許多年後的今天,我能理解當時自己說的那句話背後的深意。沒想到當時的我操之過急,說出了詛咒人的話。

2

棗金嬸和母親是閨密。晨光熹微時分,棗金嬸常提著一桶衣服在水波蕩漾的池塘邊浣洗。她最擅長炒田螺。從池塘裏摸上來的田螺放置幾天,等它們吐完泥,再清洗幹淨,從菜園子裏摘來新鮮的蔥,剝好蒜,一切準備就緒後,棗金嬸就開始炒田螺了。很快,一盤香氣撲鼻的炒田螺就出鍋了。通常我負責去池塘摸田螺,她負責炒。因為炒田螺,我和棗金嬸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以至每次見到我,她都會親昵地撫摸我的頭。

火與水如影隨形,火的影子倒映在寂靜的水麵上。棗金嬸的去世讓我深陷在巨大的悲傷裏。記得以往每年中元節,棗金嬸都會帶我去靠近三岔路口的池塘邊點燃一盞燈祭奠先人,任燈火自由地在夜風中搖曳,直至燃燒殆盡,重新墜入黑暗中。

池塘邊有一個三岔路口,每每有人故去,村裏人就會把其生前睡過的草席放在那裏焚燒。棗金嬸下葬那天晚上,我用堅硬的紙殼折了紙船,而後在上麵放了一盞燈。我蹲在岸邊,把紙船緩緩放入池塘中。夜風襲來,水麵起了波瀾,紙船迅速滑行,燈火左右搖曳著。暗夜裏,我默默祈禱,看著紙船漸行漸遠,朝彼岸奔去。船至池塘中央,夜風變大,燈火驟然熄滅。屬於棗金嬸的生命之火已熄滅。

我童年的記憶總是定格在十三歲,如果說棗金嬸這團生命之火的熄滅是關於火的記憶,那麼與水的千絲萬縷的關係幾乎占據了我的整個童年。

晨曦微露,晨霧彌漫,村裏人在池塘邊洗衣服,木槌敲打在衣服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池塘被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罩著。賣包子的人騎著自行車在霧中穿梭,清脆的鈴聲響徹大街小巷,整個村莊被晨露打濕了。到了黃昏,夕陽映射下的池塘波光瀲灩,大黃牛在岸邊慢悠悠地啃食青草,沾滿泥巴的孩子一個個跳入水中,奮力向前遊去,他們在比賽看誰先遊到對岸。誰輸了就要去池塘邊水草密集的地方割一竹籃子青草給對方。坐落於故鄉中央的十多畝魚塘是我們幼時的遊樂園。魚塘的主人鳳嬌奶和她老公五寶爺每年都會往廣闊的魚塘裏不停投放魚苗。當鳳嬌奶和她老公五寶爺在屋內打盹時,年幼的我們就光著身子在魚塘裏嬉戲,摸田螺、打水仗、網魚。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巴掌大的村莊因了這十幾畝水塘的存在而變得充滿詩意。

薄暮下,廣闊的池塘以平緩之軀走入記憶中的那個盛夏時節。十三歲的我踩著池塘底下柔軟的淤泥,在水中穿梭著。烈日高懸,蕩漾的水波帶著一絲熱意,我不時沉入水中,打撈著藏匿在淤泥中的田螺。池塘水深一米五,沉入水底的過程中,夏日的熱意慢慢消失,水底的涼意向我撲來。在強烈光線的照耀下,池塘底部暗黑的淤泥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我反複沉入水底打撈,漂浮在水麵上的臉盆漸漸地盛滿了田螺。浮出水麵的一刹那,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咳嗽聲。我抓著裝滿田螺的盆子,迅速往岸上遊去。岸上的菜園子裏無處可躲藏,去年深秋散發著桂花香的桂花樹已被挖走。咳嗽聲愈來愈近。來不及上岸逃走,情急之下,我沉入水中,躲在了密集的水草下。

水的陣陣波瀾差點暴露了我的藏身之處,潛藏在水底的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鳳嬌奶穿過池塘邊的小路,來到了菜園子旁的水草邊。她踏著碎步,東張西望地走過來。她的那雙裹過的腳走得有點慢,憋在水裏幾乎窒息的我渴望她走快一點。透過水這麵玻璃,我看見鳳嬌奶站在岸上,目光掠過廣闊的池塘,停留在水草密集的岸邊。遠未散去的波瀾吸引了她的目光,有那麼一瞬,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密集的水草。她拾起幾塊石頭,使出渾身的力氣,拋向水中。一塊石頭險些擊中我的頭部,一塊石頭打在我的胳膊上。我忍著疼痛不敢吭聲。透過水,我看見鳳嬌奶正欲搬起一塊更大的石頭,這恐怖的一幕讓我倍感恐懼。我正欲浮出水麵,繳械投降,廣闊的池塘對岸忽然傳來一陣小孩子下水嬉鬧的聲音。嬉鬧的聲音把鳳嬌奶吸引了過去,也給幾近窒息的我解了圍。我迅速上岸,消失在午後的風裏。

把田螺交給母親,她拿去圩上賣,買田螺的人不多,那時村裏村外山清水秀,每一條水溝裏都能找到田螺,圩快散時小鎮飯店的老板低價把母親手中的一籃子田螺全都收了。母親用賣田螺得來的錢買了一斤豬肉給我們哥兒倆改善夥食。

摸完田螺後的幾天,經常去池塘邊轉悠的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以往活蹦亂跳的魚忽然變得死氣沉沉,它們有氣無力地在水麵下遊動著,露出深灰色的脊背。

1998年的盛夏,十四歲的我站在閣樓的窗前,盯著一尾擺動著尾巴在池塘中緩緩遊動的草魚。

我放下手中的望遠鏡疾步下樓跑到池塘邊時,魚擺動著尾巴又遊回了池塘深處。我失望而歸。一整個下午,我像偵察兵一般拿著望遠鏡盯著水麵下的動靜。那條魚在跟我玩捉迷藏的遊戲。有好幾次我丟下望遠鏡下樓,行至池塘邊,卻不見了魚的蹤影。隨後的幾天,我始終沒看見魚的影子,那是一條脫了鱗的草魚。又一個烈日暴曬下的午後,我獵人般守在魚經常出沒的地方,等待著它的出現。村子裏靜悄悄的,當午睡的村裏人都沉浸在夢鄉時,我卻孤守在岸邊的草叢裏。我漸漸如泄了氣的皮球,欲反身離開時,寂靜的水麵卻突然起了波瀾。那條熟悉的草魚突然浮出水麵,出現在我眼前。與前幾日相比,它遊得愈加緩慢了。我看見它搖動著尾巴緩緩遊進了池塘淺水處的一角。我怕錯失機會,挽起褲腳,步履很輕地走入清涼的水中,小心翼翼地把它趕進了淺水處的牆角。魚沒有拚命掙紮,我輕易就抓住了它。它張著嘴巴冒著泡,靜靜地躺在我的手掌裏,仿佛早已做好束手就擒的準備。我迅速躲進了一旁藤蔓糾纏的菜園子裏,而後脫下衣服緊緊地包裹著那尾草魚,往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家裏捉襟見肘,我渴望多抓幾條魚來減輕母親的負擔。那段時間愛笑的母親一直眉頭緊蹙。

如一尾魚般逆流而上前去南方打工的父親,已兩個月沒有寄來彙款單。以往每到月底,村裏郵遞員清脆的鈴聲就會準時在家門口響起。郵遞員遞給母親一張五百的彙款單,有時是八百。到了月底,我看見母親不時地朝門口不遠處的小路張望。我倚靠在閣樓的窗戶前,手拿著望遠鏡,注視著小路上的動靜。焦急的等待中,穿著綠衣、騎著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終於出現在視野裏,我緊握望遠鏡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郵遞員越來越近了,他哼著歡快的歌曲。我和母親滿心期待地看著他。他卻沒有停下來,而是一閃而過,隻留下一句“這個月你家沒彙款單”。母親的眼裏明顯多了一分焦急,家裏隻剩五塊錢了。幾天後,父親在電話裏告訴母親他們老板暫時發不出工資的事,特意囑咐母親一定要去向大伯他們借一百塊,別餓壞了正在長身體的我們。次日太陽快落山時,母親挎著一個大竹籃出去了。快天黑時,我遠遠地看見母親回來了。空空的竹籃裏已盛滿飽滿的毛豆。

在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帶著我們開始馬不停蹄地剝起來。母親說今天晚上要把這一竹籃毛豆剝完,明天早上拿到集上去賣。微弱的光線下,母親弓著的身影投在滿是灰塵的牆壁上,一顫一顫,左右晃動著。

剝到十二點,我就支持不住了。母親看著我一臉疲憊的樣子,叫我們哥兒倆趕快上床睡覺。夜半醒來,屋簷下的燈依然亮著,我隱約聽見母親剝毛豆發出的聲音。第二天晌午時分,我欣喜地看見母親籃子裏的毛豆沒了,換來的是滿籃子的生活用品和蔬菜。一籃子毛豆隻能暫時緩解家裏的困境,我渴望著在摸田螺之餘,能多抓幾條魚上來貼補家用。帶著這個天真的想法,我時常晃蕩在池塘邊。

整個村子靜悄悄的,抱著草魚的我有點慌張,腳步聲驚醒了蜷縮在狗洞中的老黃狗,它迅速站起身,一臉茫然地朝我吠了幾聲。我故作鎮靜,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做出欲砸過去的姿勢。狗咕嚕了幾聲,像是怕了,躺了下來。午後的風疾速從我耳邊吹過,我像一陣風一般迅速往家的方向奔去,當我穩妥地把魚放在狹小的水盆裏,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母親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嗬欠走了出來。許多年後我依舊記得那一幕,當母親看見水盆裏五斤重的草魚時,她無神的眼裏忽然閃出一絲亮光。魚有氣無力地在水裏遊動著,母親看了魚幾眼,忽然對我說道:“把刀拿來,這魚染上了脫鱗病,必須盡快殺掉。”

這條奄奄一息的草魚在寒光閃閃的菜刀麵前也不再掙紮。疾病已把它對死亡的恐懼消耗殆盡。母親忙活了一整個下午,終於把五斤重的草魚收拾幹淨,而後把一大半炸成金黃色,一股濃濃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廚房,屋頂上縷縷炊煙緩緩朝空中飄去。那個晚霞滿天的黃昏,母親走進了家裏的菜園子,她摘了一捧新鮮的辣椒,縷縷炊煙之下,屋子裏彌漫著辣椒爆炒新鮮草魚的香味,讓人嘴饞不已。薄暮時分,祖父在院落裏的梧桐樹下支了張桌子,一邊喝著母親去年釀的米酒,一邊把一小塊炸得金黃的魚肉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因了這條草魚,平日裏在祖父麵前小心謹慎的我陡然間變得肆無忌憚。魚讓我暫時獲得了家裏的話語權。

魚染病的消息不脛而走。次日,午睡時分,當我又來到池塘邊晃蕩時,看見隔壁的坨坨也像昨日的我一般,坐在池塘邊的廟宇旁默默注視著水中的動靜。相遇的那一刻,我們對視了幾秒鐘,又各自心知肚明地走開了。很快,一條草魚從池塘中央慢慢朝岸邊遊過來。我和坨坨正摩拳擦掌準備把獵物抓入囊中時,不遠處響起五寶爺熟悉的腳步聲。五寶爺早就發現了我們,他舉起拐杖,朝我們指了指。我們對視了一眼,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了。那個寂靜的午後,五寶爺把給魚買的藥撒入魚常出沒的地方,而後拄著拐杖圍著魚塘巡視著。這十幾畝魚塘是五寶爺的命根子。我站在閣樓的窗前,借助望遠鏡注視著五寶爺的一舉一動。直至夜的幕布降落下來,五寶爺才起身踏上了回家的路。老黃狗跟在他後麵,不停地搖著尾巴。

幾日後的午後,我就看見那一條條曾在死亡邊緣苦苦掙紮的草魚又變得活蹦亂跳,仿佛吃了靈丹妙藥般。此刻,它們成群結隊地在池塘中央冒著泡,仿佛在向我示威,而我則在一旁廢棄的廟宇裏打著盹。

夏去秋來,之後寒冬迅速降臨。那年冬天,村裏占地十多畝的魚塘在經過幾個晝夜的抽水之後,底下新鮮的淤泥露出了水麵,一條條草魚的脊背隱約可見,從池塘邊路過的村裏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下去抓幾條魚上來。已五六年沒有抽幹魚塘水抓魚了,村裏人左等右等,遲遲不見抓魚的動靜,抽水機抽水的速度也放緩了。每個人眼裏都有一條魚,時間一長,村裏人漸漸泄了氣,他們眼中的魚也漸漸消失。再次經過魚塘時,看見在魚塘邊轉悠的五寶爺,臉上就露出鄙夷之色,心裏罵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抓魚嗎?搞得像防賊似的。”五寶爺有自己的算盤,這十幾畝他苦心經營的魚塘中,每一條魚苗都是他精心挑選,親自投放進去的。這是他承包魚塘的最後一年,年過七旬的他已沒有精力再承包下去。他必須抓住這次抽幹魚塘的機會,儲備足夠多的糧食讓他們夫妻倆過冬。屬於他生命的寒冬已悄悄到來,痛風經常把他折磨得滿頭虛汗。一條魚相當於一根用來取暖過冬的柴火,他不想旁人抽掉的柴火過多,讓他深陷在凜冽的寒風裏。

透過記憶的望遠鏡回望過去,那年冬天再次清晰地呈現在我麵前。村裏人漸漸沒了耐心。對於抽幹魚塘的具體時間,我有了初步的判斷,自從抽水機的速度放緩之後,我就把好奇的目光從魚塘轉移到了五寶爺身上。

在故鄉,每次遇到婚喪嫁娶、建新房、抽幹魚塘等大事情,人們都會挑一個黃道吉日,上三炷香,並三鞠躬,祈求保佑。許多年過去,這些千百年傳承下來的風俗早已被城市化給吞噬得一幹二淨。

薄暮時分,我拿著一台灰舊的望遠鏡一路奔跑著回到了家。每天傍晚從學校回來,我都會爬上閣樓,透過窗格子注意五寶爺的一舉一動。五寶爺的房子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是一棟三層樓的洋房,中間隔著兩三棟房子。因為望遠鏡,五寶爺的一舉一動清晰地呈現在我麵前。我一下子感覺自己成了監控者,而年邁的五寶爺則成了我眼中的獵物,我久久地注視著,等待最後的精準出擊。終於,冬至這天傍晚,通過望遠鏡,我看見五寶爺在二樓的觀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這個意味深長的細節不時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這是每次抽幹魚塘前慣有的儀式。五寶爺在觀音像前點燃三炷香,祈求早日歸來。

那天晚自習後回到家,牆壁上懸掛著的時鐘,時針已經指向10,魚塘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覺得五寶爺應該會選在淩晨兩點左右抽幹魚塘。我定下了鬧鐘,鬧鐘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後,我推開門,跑到小路上朝魚塘的方向張望,果然,那邊已是燈火一片。抽幹魚塘的行動比預料中提前了半個小時。我反身回家叫醒了父母和哥哥,他們興奮而又焦急地穿上長筒雨靴,紛紛往魚塘的方向奔去。

屋外寒意襲人。被抽幹了水的魚塘裸露出新鮮的淤泥,周遭人影寥落,在黑夜的掩護下,我隱藏在自家菜園子裏長滿藤蔓的一角,慢慢走到魚塘裏,把一條條巴掌大的草魚抓入隨身攜帶的水桶。村莊裏的人陸陸續續從睡夢中醒過來。池塘仿佛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他們。一條條擱淺在淤泥中的魚奮力掙紮著往泥土深處躲藏,卻始終躲不過村裏人狡黠的目光。昏黃燈光的映射下,一條條擱淺的魚露出深灰色的脊背和白色的肚皮,它們的麵容清晰可見。多年後,那一晚在池塘裏抓魚的村裏人大都已步入人生的暮年,生命的河流慢慢幹涸,他們也如擱淺的魚一般,等待著死神來抓。

那一晚家裏收獲頗豐,我們抓了不少草魚和黃鯝魚,田螺和青灰的小蝦也裝滿了兩水桶。我特意留了一小飯盒草魚肉帶到學校,送給了自己喜歡的女生蘭。

遙遠的人和物在望遠鏡的放大下,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拂去記憶的塵埃,我看見十三歲的我拿著望遠鏡正仔細打量著班上我暗地裏喜歡的蘭。暗戀是一個人的精神遊戲,它如空中樓閣般美麗卻又虛幻,她近在眼前,我卻無法觸摸。蘭嘴角有一個酒窩,笑起來十分迷人。她的一顰一笑都讓我著迷。一天中午,我吃完飯從家裏匆匆返校,走至校門口,恰好撞見她和她的閨密手挽著手出校門。羞澀的我扭頭假裝沒看見,待她們走遠,我禁不住轉身張望,恰好她也回頭朝我張望,彼此目光交會的那一刹那,一股電流在我全身流淌開來。現實當中的回眸迅速延伸到夢境中。隨後的幾年裏,我時常會夢見這樣的場景,彼此擦肩而過,卻又同時轉身回望,目光相撞。

記憶的血肉已被時光吞噬,隻剩下空殼。然而那一幕至今不時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以至每每回憶起來,我就禁不住感到一陣戰栗。

麵對突然出現在桌子裏的魚肉,蘭忽然站起身,大聲說道:“這是誰的魚?”班裏幾個調皮的男生忽然嬉笑著說道:“是我的魚。”“我的魚。”“不吃給我們。”他們邊說邊嬉皮笑臉地伸出了手。“是不是你送的?你昨天不是跟我說在池塘裏抓到一條草魚嗎?你這小子,肯定暗戀她。”同桌笑著對我說道。我頓時臉紅了,支支吾吾的,予以否認。我麵紅耳赤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卻低下了頭,長久地沉默著。抬頭的刹那,我看見蘭氣衝衝地把炸得金黃的魚肉哢的一聲丟在了講台上。魚的香味頓時在教室裏彌散開來。很快,飯盒裏的魚被同學們一搶而光。當時的我低著頭,麵色通紅,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扇了一巴掌。許多年後重新打量過去,我看到了我的膽怯與掩飾。

次日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吃魚時,一不小心,一根魚刺卡在了我的喉嚨裏。我夾菜的筷子頓時停在了半空,我向身旁的同學指了指自己異常難受的喉嚨,而後麵色蒼白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這根魚刺卡在我的喉嚨深處,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身旁的同學見狀立刻向班主任彙報,而後我被急匆匆送到鎮上的診所。橫亙在喉嚨裏的魚刺幾乎讓我窒息,死亡的陰影潮水般把我淹沒。半個小時後,我才從痛苦中解脫。“魚刺進入食道,差點穿破食道壁的血管引起大出血,幸好送醫及時,不然就糟糕了。”診所的老醫生說。多年後,每當我誤吞魚刺,陷入無助時,那種熟悉的瀕臨死亡的窒息感就洶湧而來。那一刻,我就會想起身患食道癌的祖父彌留之際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一根細小的魚刺,帶來了死亡的巨大陰影,它讓我一次又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人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感覺。

我誤吞魚刺險些致死的經曆並沒有在班裏引起多大的波瀾。劫後餘生,我回到教室裏,觀察著蘭的一舉一動,發現她仿佛沒聽聞這件事一般。班裏一些不太熟的女生用關切的眼神看著我,問我好點沒。我渴望蘭能回頭給我一個關心的眼神,但什麼都沒有。

那個星期五的黃昏,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晚風吹拂,喧囂的校園頓時寂靜下來。我拿著望遠鏡快步走到教學樓的頂樓,倚靠在欄杆上,看著她挽著她同桌萍的手一步步朝學校大門的方向走去。此刻,她離我這麼近,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放下望遠鏡的刹那,我看見她已走出校門,然後往右拐,消失在我的視野裏,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在我心底流淌開來。

兩個月後,蘭轉校到縣城的重點中學讀書,熟悉的座位頓時空蕩蕩的,次日班裏一個瘦小的男生坐在了她的位置上。透過望遠鏡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我頗為失落。中考那年,我以兩分之差與縣裏的省重點中學失之交臂,最終被一所普通的高中錄取。班裏考取縣裏省重點中學的有八九個,其他都考取了普通高中。高中三年,在縣裏省重點高中讀書的同學常會來到我入讀的普通高中找以前的初中同學聚會。倚靠在窗前,我經常能聽見蘭熟悉的笑聲。我想去一睹她的芳顏,卻忐忑著始終沒邁出一步。每次聽到蘭咯咯咯的笑聲,我都會疾步跑到教學樓的頂樓,掏出望遠鏡,注視她的一舉一動。我看到她熟悉的發型,嘴角漂亮的酒窩。她仿佛就在我的懷抱裏,觸手可及。班上有許多同學有望遠鏡,他們也用此來細細打量自己喜歡的女生。同桌輝暗戀年輕性感的英語老師,每晚自習後,他總會用望遠鏡觀察昏黃燈光彌漫的房間裏,老師的一舉一動。英語老師豐滿的乳房牽引著他日漸躁動的心。

我幻想著通過努力與她考取同樣的學校,給她一個驚喜。但最終我隻考取了一所很普通的學校,而她則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無形中距離越來越大,我隻能不停調整記憶望遠鏡的焦距,打撈她的身影。多年後在一次初中同學聚會上,蘭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當年魚刺卡進我的喉嚨。“我那時好替你擔心哪,我還知道那時塞在我抽屜裏的魚肉是你送的,隻是我不敢早戀。”蘭笑著說道。記憶帶著一種魔力,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在多年後的今天得到了回應。我以為蘭早已忘卻。從同學口中我得知蘭的老公出軌,現在她正和他鬧離婚。一根情感的刺卡在她的體內,她始終無法拔出。

魚塘被抽完水幾年後,年過八旬的鳳嬌奶得了一種怪病,她身上的皮膚慢慢爛掉,一觸摸,皮膚就掉下來,陰暗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惡臭。玉林嬸不時來到我家中,向我母親講起鳳嬌奶的情況,眼中滿是恐懼。鳳嬌奶就像池塘中那一條條身染脫鱗病的草魚,慢慢褪掉身上的皮囊,往死亡深處遊去。

深夜望著故鄉嘩嘩流淌的河流,年幼的我陷入沉思。時光的河流也徹夜不息地流淌著,它不管不顧,按著自己固有的節奏往前流淌。村裏的人都活在時間裏。一股無法掙脫的力量裹挾著他們前行。半個月後,被埋入泥土深處的鳳嬌奶掙脫了時間的束縛,她停留下來,固定在時間的某個角落,如琥珀一般。她走出了時間,她在時間之外,而我還在時間的籠子裏。我們彼此回望著,時光不斷把我們的距離拉大,直至記憶變得模糊。

3

池塘如一麵鏡子反射出世事的模樣。年幼時我對望遠鏡的喜愛,隻不過反映了我對世事的好奇和對遠方的渴望。隨著時光的流逝,望遠鏡的意義慢慢變得複雜,成為一種深沉的隱喻。

在成長的步履裏,我離故鄉越來越遠,如望遠鏡般把目光投向未知的遠方。

世界上第一台望遠鏡其實叫窺視鏡,這個命名簡單而直接地抵達事物的內核。望遠鏡帶著一絲窺視別人生活的意味。遙遠的事物中總是彌漫著陌生感,容易引起他人的好奇和窺視。當一個人深陷在當下煩瑣的事務中,他總是渴望通過眺望或行走暫時從沉重而瑣碎的當下抽離。

人在窺視中得到滿足和真相。自從與女友分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好友凱經常失眠。淩晨兩三點,當別人響起甜蜜的鼾聲,他還在床上翻來覆去。對麵那棟出租屋的四樓住著一對年輕的情侶,他們在附近的KTV上班,每天總是淩晨兩點多才下班。深夜回到出租屋,年輕情侶在房間裏親熱,女人毫不顧忌地呻吟著。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空,落入失眠的凱的耳中。此後,每天淩晨兩點半,他都會準時拿起望遠鏡,窺視對麵那對年輕人親熱的場景。那對年輕人的一舉一動時刻牽引著他躁動的心。他甚至知曉女人屁股上有一顆痣。看著這對幸福的情侶,他就想起過往的自己也曾有過這般水乳交融的日子。自從他女友離他而去,屋子裏的一桌一椅都變得傷感沉重起來。直至某天深夜,他看見男的帶回來一個新的女人。他忽然下樓,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朝窗戶投擲過去。

我忽然想起2020年的奧斯卡最佳真人短片《鄰居的窗》。擁有三個孩子的艾利夫婦深陷在瑣碎的生活中,時常感到疲憊。透過望遠鏡,艾利看到對麵公寓樓上搬來了一對小夫妻,小夫妻沒有孩子,搬進來的這一晚忘情地親熱著,窗簾也忘記拉上。艾利夫婦羨慕他們有著生活的激情和浪漫。於是,拿著望遠鏡窺視這對小夫妻的生活慢慢成了艾利夫婦的習慣。對方的快樂和浪漫反襯著他們的疲憊和麻木。然而有一天,艾利透過望遠鏡窺視到這個年輕女人的老公正身患絕症,才恍然大悟。當艾利在羨慕對方無憂無慮的生活時,對麵公寓的女人卻在羨慕她過著擁有三個小孩的平凡而又溫馨的家庭生活。

望遠鏡讓事物如此清晰,卻無法抵達它們的內核。當你羨慕別人時,別人卻在羨慕你。

許多年後,我從異鄉回到故鄉,在暮色中站在菜園子裏,看到曾經水波蕩漾的池塘已被填平,一棟棟三層的小洋房矗立在上麵。池塘邊曾經綠油油的菜園子裏已是一片荒蕪。母親如釘子般深深釘進故鄉的土壤裏,現已鏽跡斑斑。屬於她的那塊菜園子裏卻依舊綠油油一片。她在裏麵種茄子、辣椒、玉米、白菜、冬瓜等。正是寒冬,菜園子裏的包菜、蔥、白菜鬱鬱蔥蔥的。左右兩塊荒廢的菜園子是二叔和三叔家的。二叔夫婦和三叔夫婦他們全都在深圳打工,二叔在工地上打零工,二嬸在酒店裏洗碗;三叔在工廠做保安,三嬸在工廠食堂做飯。他們隻在春節才回來一次。鎮裏圩上的蔬菜貴,二叔和三叔每次回來過年都去母親精耕細作的菜園子裏摘菜吃。像村裏其他人一樣,二叔和三叔也把自家的幾畝地給了村裏的人耕種。

離菜園子不遠處是老屋。推開老屋的大門,我看見年幼時用過的那台望遠鏡靜靜地躺在桌上,它被厚厚的灰塵覆蓋著,上麵結滿蜘蛛網。世界的焦距千變萬化,時光的腳步在這台望遠鏡裏停了下來。走出老屋,回頭的那一刹那,我看見一隻蜘蛛倒掛在梁上的蜘蛛網上,一隻誤入蜘蛛網的蒼蠅正垂死掙紮著。在時光織就的網裏,我也是一隻不斷掙紮的蒼蠅。

經過記憶的砂紙打磨,許多事情變得模糊不清。暗夜裏回頭打量過往,曾經看得很重的事情在記憶的天平上已經變輕。在時間的侵襲下,我的記憶力逐漸變弱,頭發變白,記憶的重量也跟著變輕。我通過一次次還鄉來激發那些潛藏在隱蔽角落的記憶。仿佛手握一台無形的望遠鏡,隻有回到故鄉才能找到回憶的焦距,才能讓那些模糊的記憶慢慢變得清晰。

深夜,潔白的月光灑滿整個村莊,稻田裏蛙鳴陣陣,清冽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稻香。眼前的一幕讓我仿佛置身於多年前的那個盛夏,恍惚中,我看見當年的我坐在月光下的田埂上看著溪水慢慢流入幹涸的稻田。在一些場景的激發下,那些溫暖的記憶才會如此清晰地再次浮現在我腦海裏。時間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把很遠的事情推到你麵前,你卻束手無策,徒增傷感。

有許多年未靜靜仰望夜空了。故鄉的夜空寂靜、深邃而悠遠。我想起年幼時,盛夏的夜晚,我躺在院落中讓人感到陣陣涼意的竹席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滿天繁星發呆。一旁的父親已經入睡,均勻的鼾聲在耳畔響起。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灑落在一花一草一木上,打濕了寂靜的村莊。幾隻螢火蟲在半空飛舞著,它們在牆頭的稻草上停留了一會兒,轉瞬又閃著光朝更遠的方向飛去,仿佛打著燈籠遊玩忘了回家的孩子。村莊深陷在夢境中,不遠處的小巷裏傳來熟悉的犬吠聲。整個村莊的人仿佛都睡著了,隻留下我獨自麵對著這蒼茫的夜。夜越來越深了,空氣中的濕氣愈來愈重,凝結成細小的水珠,打濕了入睡人的夢。

我深陷在失眠的河流裏,渴求睡意的小舟前來施救。突然靈機一動的我一躍而起跑到閣樓上,取來望遠鏡,仰麵躺在涼席上觀察著深邃的夜空,簡陋的望遠鏡隻讓我看到漆黑的夜。透過望遠鏡,我看見那條匍匐在地的老黃狗被一陣風聲驚醒,它警覺地站起身,走出了院落。這條在塵世活了十五年的黃狗,已走進了它的暮年。它已老眼昏花,雙腳無力,跑起來步伐遠不如年輕時矯健。一條步入晚年的狗依然在堅守著它作為一條狗的職責。一個人活到十五歲,還處於青少年時期,未來的日子還很漫長;而一條活到十五歲的狗,它的身子正慢慢走入泥土深處。這條老黃狗是鳳嬌奶家的。我透過望遠鏡看見出了院門的它蹲在無邊的寂靜裏,蹲在蒼茫的夜色裏。它張望著眼前熟悉的夜,像是想起什麼,許久才起身回到院落中那個狗洞裏。鳳嬌奶六十歲那年在圩上買下這條狗。十五年的時光中,狗走完了人生的春夏秋。現在,它和鳳嬌奶一樣走在生命的寒冬中,牙齒鬆動,行動遲緩,視力遠不如前。

月亮在雲層裏穿梭,月光照在我稚嫩的臉盤上,我看見老黃狗在晚風裏蜷縮成一團,漸漸一動不動,沉入夢鄉。我在望遠鏡裏打量著這條老態龍鐘的狗。月亮慢慢隱匿到雲層中去,夜頓時漆黑了幾許。院落也跟著暗了下來,院子裏的物什適才我還能隱約看見其輪廓,轉瞬都陷入黑暗中。黑夜一層層把我包圍,睡意來襲,轉眼間把我吞噬。

有那麼些年我丟失了對望遠鏡的熱情,甚至遺忘了它的存在。一次返鄉,老屋裏布滿灰塵的老式望遠鏡勾起了我稚嫩的回憶,重新點燃了我對望遠鏡的熱忱。

在“雙十一”,我特意從網上購置了一台專業的望遠鏡。夜幕低垂,在陽台上,架起望遠鏡,透過它,我看到了月球表麵的隕石坑和環形山,看到了浩瀚星空中閃爍著的繁星。我強烈感受到了人的卑微與渺小。我內心的焦躁在望遠鏡焦距的不斷變化中似乎消減了許多。對生活日漸麻木的我因為一台望遠鏡,似乎漸漸找回了仰望星空的心。

夕陽映射下的東江波光粼粼,不遠處有一群人在放生。他們每人手裏提著一桶魚,蹲在江邊,一條條地放入水中。我看見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手持望遠鏡追蹤著他適才放生至東江的魚。一直看到魚搖擺著尾巴遊入東江深處,他才露出一絲微笑,放心地轉身離去。這是一群信佛的人,每個月的十五號,他們都會用善款從集市上買來大量的魚,而後在這裏放生。

放生的人群走後,靜坐在東江邊的垂釣者迅速把陣地轉移到適才放生的地方。我看見一條被放生的草魚緩緩遊入東江深處,幾分鐘後,幾米遠的垂釣者迅疾拉起釣竿,欣喜地把它放入水桶。一邊在放生,一邊在殺戮,亦如醫院裏一邊是呱呱墜地的嬰兒,一邊是太平間裏日漸冰涼僵硬的軀體。

透過記憶的望遠鏡,我看見自己如一尾魚般正沿著時光的河流順流而下,晝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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