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懼。
——裏爾克
第一節:預設的起點
起點無我
終點非我
中間的過程由誰設定?
我來到這裏,隻是為了遵從某種未知的意誌?
我的一生,也隻是執行了某種預設的程序?
一把空椅子,一隻空紙杯
一個破損的畫框
就是全部曆史
月光投射過來,塵埃漂浮
在打開的筆記本上,字跡已經發黃
我看見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蒼老的頭垂在桌上
白發散開,像字裏行間散在的雲朵
而每一朵雲都睡著了
像沉默寡言的石頭
其實我沒看見他的臉
隻看見了那雙手
那青筋暴突的盜墓者的手
扼住了他的咽喉
它們並不強壯,從未輝煌
我是怎樣上路,怎樣來到這裏
一切已無從記起
從一個夢進入一個更深的夢
喧嘩之聲像幽靈,在叢林的每一個角落遊蕩
夢的囈語說出我與非我的真相
時間之河沒有源頭
我在夢裏跋涉了太久
穿過銀色的水灣就是藍天
我在荒原上跋涉了太久
鏡子背後,蝴蝶從不現形
2015.02.12於北京
第二節:蝴蝶是隻蟲子
1
當禿鷲向著荒漠俯衝
蝴蝶的翹首就是它的盛宴
2
燈蛾和蝴蝶本質是一樣的
從卵到蛹,它們同樣醜陋
神最終將美給了蝴蝶
將撲火的命運給了燈蛾
3
從洪荒中走來
你不是天使
不會令我心生恐懼
從卵生
到裂變
你的美一覽無餘
你的翅膀令彩虹汗顏
你的舞姿令天仙也自愧不如
但我看見了你蠕蟲的身軀
飛蛾比你豐滿
桑蠶比你潔白
你的翅膀帶風,據說可以掀起彼岸狂瀾
我依然愛你,一如愛我的同類
我們有一樣美麗的外衣
我們有一樣饕餮的心
2015.02.09於北京
第三節:受精卵與蝴蝶
飽滿而肥碩
一枚受精卵,在夢中
張開滿身粉紅的嘴
無數豐腴的唇
像春天盛開的花瓣
毫無保留地朝向冥王,袒露
它們處女的花蕊
誰在譏笑我,聲音
尖刻而嘹亮
仿佛救護車呼嘯而過時的哨音,仿佛
戰爭時期的空襲警報
一種徹底的淒厲和孤絕
驀然咬噬我夢中的頭骨和神經
此時,我已被囚禁,無處可逃
受精卵在我掌心歡蹦亂跳
以肉蛆享用腐屍的滿足
從潮濕的陰溝
發出巫女的請求:
“來吧,你這膽小鬼、惡魔、凶手
來將這粉紅的繩索套上你
枯瘦的行將就木的脖子”
“醜陋而變態
你這夢中人
受精卵的異類
來!來接受我們的
眷顧和拯救
——以腐爛的屍體的名義
——以所有死亡的兄弟姐妹的名義”
我穿過夢的邊緣
走進一枚蝴蝶的夢中
她在夢中抱著自己——這隻醜陋的蛹
仿佛肉蛆,渾身長滿乳白和灰色的嘴唇
吸附在母親幹枯的屍體上
用層層絲絛裹纏自己,那繭
仿佛漢白玉的碉堡,仿佛月上寒宮
一條河流
許多大大小小的河流
在我的掌心奔湧
受精卵濺起高聲大笑的浪花
它粉嘟嘟的身體渾圓
而鮮嫩,像多汁又
美味的牛扒
受精卵在我的手掌上
發出珍珠的光
啊,一枚珍珠
粉色的珍珠,渾圓
而通透,充滿新鮮的肉體的誘惑
——這稀世的奇珍,照見我饑渴的眼神背後
無處可逃的焦灼的靈魂
受精卵剝掉自己珍珠的畫皮
滿身的嘴巴發出尖笑,像空襲警報
像載著心臟病人疾馳的
救護車
夜晚的妖女傾巢而出
在我的掌心上跳舞
那麼醜陋,仿佛肉蛆,仿佛蝴蝶的蛹
我在自己的夢中
踏碎蝴蝶夢的城廓
一道閃電,從血液的河流傳遞到指尖
我伸手,想要觸摸蝴蝶斑斕的鱗片
卻隻見瓦礫和水晶般的碎片
從粉紅的受精卵軀體上
紛紛揚揚地剝落,肉汁四濺
2014.05.13於北京
第四節:子夜夢見莊生
我並不想夢見你,或者夢見
任何想要進入我的夢境之人
一個夢從少年做到頭發
太多故事和事故已經發生
剩下發白的漬跡,像真正的幻夢
我始終無法入化
做夢無法解決生存的困境
我們饑渴得太久,蝴蝶飛走了
像消失在遠方的微亮的火炬
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夢境無法預知
一輩子太久,我們都走不出自己
隻是我已不再需要靠做夢來認識蝴蝶
認識夢裏夢外的人以及整個外部世界
永遠不可走近,也不可參透或預知
睜大眼睛看清流水的走向,空氣也是虛無
理想萎靡不振,像蝴蝶的翅膀隱約扇動
因此保持“有”的神秘和一些隱喻是必要的
如今我需要安穩的睡眠,不想夢見你
但你偏偏如此倔強,固執己見
一定要在子夜造訪,對我施以魔法
讓我靠在空蕩蕩的沙發上,昏昏欲睡
在你麵前清空自己,閉門修行已經一年
從蝴蝶開花到雪花長出蝴蝶的翅膀
直到我的周圍空無一物,直到
我脫口喊出莊生,莊生你等等我
等我穿過白色的牆壁和白色的曠野
等我鑽進你的青色長袍
盤坐在你的魂魄一側,做一隻似有若無的蝴蝶
第五節:在消逝的時間之河
一條消逝的時間之河
遺韻殘留,波光嶙峋
熟悉的和陌生的
以各自獨特的語言抒情
存在過的,始終存在著
以不為人察覺的方式
隱形的界河,彰顯給你看
然後又倏忽消失無蹤
那並不意味著虛無
不意味著它是不存在的黑森林
當你再次仰望,它會掏出所有的黑
並且指認:陽光死亡,星星墜落,河流
湧動黑色浪花,如午夜狼群洶湧
一道鴻溝被挖掘出來
那傷痕觸目驚心,那深淵深不可測
橫亙在眼前的鴻溝,跳過去是死亡
跳不過去,摔下去還是死亡
彼岸是黑,是比黑更驚悚的黑色深淵
而光明在你自己的手中,在你憤然而起的瞬間
翅膀是一道閃電,摧枯拉朽
太響亮的歌聲成為群鴉的合唱
夕光殷紅,而理性昏聵
睡眠之後是更深的睡眠
老莊死了,孔子死了
法家也早已消亡,蝴蝶沉入湖底
但你不必醒來,不必醒來
不必醒來……
2015.02.26 Palm Springs, 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