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芝加哥的詩行

組章一：七夜

1. Prelude

2016年8月11日，星期四。

從北京飛芝加哥。

天晴，北京暴熱。

為了去機場，我叫了三次優步

第一次司機找不到我所在的地方

謊稱道路被封，取消服務；

第二次司機接單後不聲不響不知所蹤

優步地圖在手機上攤屍，像在等待掘墓人；

第三次，司機是個北京人，他錯誤地去了工體西路

大群蚊子曾在那兒咬過我，喝我的血，但是他不知道

人世荒誕，上帝和外星人可能是同一個人

我們曾經都是猴子，外星人的試驗品（或許）

脫下皇帝的新裝，人的文明就是一件紙尿褲

把私密的事情公開做，有時並不需要太多勇氣

在UA850公務艙，吃喝拉撒，看小屏幕電影

同時與許多陌生人睡覺而不感覺羞恥

機艙裏光線黯淡，沉睡之人在夢中手淫

另一些人在夢裏遺精，在突如其來的

顛簸中，許多人同時抵達高潮

我離親人有萬裏之遙，像魚兒飄在半空，親近天堂

飛鳥屬於藍天，魚屬於大海，猴子應當在大地上

安於本分，吃香蕉，住水簾洞，棒打白骨精

但是須臾的雲上生活，讓我重返昔日純淨

不必刻意修身養性，哈姆萊特和李爾王

梁山好漢和成吉思汗，同時在基因裏傳承

英雄有不言之勇，我們都是猴子的後代

至今依然保持著猴子的天性

2. 第一夜

相同的命運讓人們在午夜短暫地結盟

在天亮之前又迅速分開

在遙遠的東方，許多人患有迫害妄想症

每走一步，腳下都是坑窪和泥濘

生活令人膽戰心驚，如果你開口說話，也必須當心

不安分的舌頭本身可能就是陷阱

密歇根大道上，車輛和行人各行其是

我一個人在客廳沙發上打坐，葷素通吃，喬裝禮佛

電視新聞裏的總統選舉正在播放造勢廣告

城市被乍起的尖利的汽笛聲撕裂

這個分崩離析的世界，一定有人像我一樣徹夜無眠

3. 第二夜

芝加哥有雷雨，密歇根湖水在陰鬱地抽搐

閃電撲向我的窗戶，暴雨在窗外狂歡

我整日待在酒店房間裏，心與兒子一道

在芝加哥郊外的某間公寓停泊

一些花朵在雨中依舊香氣彌漫

植物的芬芳飄在貝多芬《歡樂頌》的旋律裏

音樂是最好的藥物和粘合劑，把破碎的世界

重新糅合在一起

人間溫情，唯愛永恒

4. 第三夜

夜晚依然無眠

腰還在痛

有時行走困難

但是呼吸通暢，肺葉歡快

我站在Willies大廈的最頂層

模擬飛鳥和石頭

作自由落體狀

在城市，天空和大街都不長草

鳥兒不飛，而透徹的藍是一種空洞

收納了整個城市的欲望

密歇根大街上的奢侈品店，回歸了往昔的寧靜安詳

華人的購物狂潮正悄然退去

地球太小了，蝴蝶的翅膀在東方掀起一陣小風

把身處西方的人吹得東倒西歪

中國的包子和泰國的冬蔭功湯麵，在Water Tower的一個角落

被一對印度夫妻賣得十分火爆

2016.08.15於芝加哥

5. 第四夜

芝加哥的植物園和舊金山的不同

北京的香山植物園和新加坡的不同

加州棕櫚泉的植物園裏沒有芝加哥的植物

新加坡和北京的植物園裏也沒有

所有的植物園貌似不同，所有的植物園都大同小異

要有湖，白雲才可以在水裏棲居

要有樹木和草地，人類才可以像猿猴一樣

親近土壤和植物。北美的野鵝

在植物園的草地上散步

吃從蘋果樹上掉下來的果子

這些果子已經被病毒和蟲子吃過

長相醜陋，膚色暗沉（文明人已不屑問津）

要有各色繁花——本地的、引進的和雜交的——

蜜蜂和蝴蝶才有家可回

人工授粉的花朵遍地都是

人類和動物的基因雜交也已不是傳說

明尼蘇達的某農場裏有一群豬

它們體內流著含有人類基因的血液

上海的實驗室裏合成了有人和動物基因的雜交細胞

這一切多麼偉大，我身在美妙的伊甸園

做著植物開花的夢，並夢見自己成了

頭頂蛇發的遠古女巫

2016.08.16於芝加哥

6. 第五夜

天終於放晴了

我一個人走在密歇根湖邊，風淡雲輕

兒子在芝加哥的辦公室，盯著電腦屏幕

關注著氣候，彙率，海運，利差變化……

BROTHER-IN-LAW在他的律所，研究公司法和訴訟方案

市場和法律的風險無處不在，劍的一麵是利刃，另一麵還是利刃

中間是薄薄的狹窄地帶。他們被走鋼絲的人需要

唯有我，仿佛現代社會的局外人，在北美的湖邊與白雲為伍

雲越聚越厚，有些被摩天大樓引誘，成為帽子

被高聳的樓群戴在頭頂

我也有許多帽子，其中最高的一頂上寫著

——文明人

7. 第六夜

午夜時分，夢醒，口渴，在酒店的床上輾轉反側

這是中元之夜，我在芝加哥，時差讓我失眠

無端的焦慮令我筋疲力竭

我翻身下床，把房間裏所有的抽屜挨個打開

從一隻抽屜裏，我找到了聖經

摩門教典平行地躺在聖經旁邊，我打了個激靈

看見聖經裏的耶路撒冷哭牆，許多彈孔

在德國，在波蘭，在諾曼底和俄羅斯的森林

在西歐的主要城市，在東方古都的紅牆

黑壓壓的屍體和呼嘯的子彈令我窒息

呀！殺戮還在進行，鬼蜮是否已經太過擁擠？

我想起我的孩子們——溺斃在土耳其海灘的

兒童，貴州垃圾箱裏死在一月的少年

我羞愧，我活著，對你們的苦難束手無策

空調在夏夜拚命降溫，羽絨被貼身而柔軟

我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不知該打給誰

在午夜，我的確有一些話要說

從電話寂靜的那頭，我依稀聽見

死去多年的父親的聲音

2016.08.18於芝加哥

8. 第七夜

——致芝加哥當代藝術博物館

整個白天和夜晚

某種事物拽住我，將我拖進一種幻覺，

我想到它，視它為某種演示

關於美女與野獸的命運

重複，再重複

世界反複分——崩——離——析

成為無——數——碎——片

摩天大樓的牆壁

布滿裂紋，而後

轟

然

倒

塌

在水泥地麵，碎片

用黑暗埋葬生命

當我注視你，我的姐妹，無人知道你的名字

你躺在墓地

泥土掩埋你的臉

你眼神空洞，一動不動，麵無表情

模仿墳墓下麵的死女人

而你的鄰居，那個脫衣舞娘，裸露上身

站在一個男人麵前

他兩眼圓睜，噴火，嘴唇半開，說出饑餓

她感到受傷，悲哀，甚至絕望

而我就在這裏，走在廢墟上，目睹

你的孩子，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傷口血流不止

他平躺在危險之境

死亡這麼近

而他無處可逃

人類的生存狀況和生命之意義

消解在稀薄的空氣裏

直到最後，從內部引爆

當AK47和M16衝鋒槍射出子彈

在一個身體裏相撞，推動著

以彪悍的狂暴之力和橫掃一切的混亂

衝撞，衝撞，並且

歎息——

煙霧逐步釋放

終於，和平和寧靜

回歸並重新相聚

這美人，在死去之後得到重生

有了嶄新的形式和內在特征

傷口深入肉體

裏麵的金屬碎片閃閃發亮

她的身體熠熠生輝

將我從午後的陽光下

喚醒

我正從高處

接近這座東方之城

2016.08.19芝加哥飛北京途中

組章二：冷夏

1.

國家大道上沒有國家

有的是成片的樓群

高架鐵路穿城而過，仿佛穿過病祖父一個世紀

的軀體，它現在幹癟得隻剩骨架

城市患了肺癆，在車輪的沉重碾壓下

呼哧呼哧地喘息，晝夜不停

一節車廂就是一節路人的腿骨

在鋼釘的創麵咯吱作響

白皮膚、黑皮膚、棕色皮膚的通勤人

在風中埋頭趕路，從大理石的亭台樓榭

到鋼筋水泥的快餐屋，色彩之河

川流不息

心啊！我們都是自己的囚徒

麵朝黃金的監獄，膜拜、祈禱、歇斯底裏

從禮拜一到禮拜天，從天堂到冥府

財富的黑洞和身體的黑洞

將所有的顏色和光吞噬

這個冷夏，我無處可逃

2.

仲夏的陽光碎成耀斑

撒在密歇根湖上，用淬火冷卻美麗的城市幻象

風從湖麵吹來，玻璃幕牆隨白雲一起蕩漾

夏季蔥綠而柔軟，但風比鋼鐵堅硬

午夜寒涼，Willies大廈水銀般的雙肩瑟瑟發抖

一座楔形建築，特立獨行地

站在Dearborn大街上，用刀刃般鋒利的銳角

切割空氣，切割迎麵而來的

好奇的目光。冬日嚴寒肆掠之際

它是所有勇士中最堅強的勇士

用密不透風的堅硬阻擊任何可能的襲擊

這就是它：一座城堡，沒有窗戶

乳白色長衫上拚接的黑色補丁

泄露一線天機——這堅固的堡壘是監獄

精英們從黃金的夢中驚醒

消失了，紙醉金迷的生活

陽光不再照耀，四季不再有花香

巨型楔子代替一切，取消生命、自由、歡笑……

2014.07.19於芝加哥

組章三：藍調之夜

1. 黑美人

給你

銀色的水晶鞋

給你

星子般閃耀的舞裙

給你

所有的口哨和歡呼，以及舞台下

森林般高舉的手臂

黑美人

當你起舞，當你

在電吉他暴風雨般飄臨的音符的急遽顫抖中

以曇花一現的花蕊

朝向水銀般隱秘的夜色

芝加哥，就從二十一世紀冬夜的藍調返身

走入二十世紀黑美人寂寞的憂傷

可是今晚不需要憂傷

舞台下，觀眾們的眼神閃爍熱切而激情的光

他們隨音樂扭動的背影

像一條條在空中浮遊的蝌蚪

像芝加哥商品市場電子屏幕上跳動的紅色數字

像藍調之河中散步的金魚

像期權市場熾熱的空氣

當芝加哥鼎力獻出第一位黑皮膚總統

偉大的弗羅斯特已被曆史塵封

2. 父親

父親

八十歲還在舞台上唱著藍調的父親

黑皮膚的父親

你滿頭黑色卷發，如非洲西海岸翻滾的黑色波浪

你的歌聲，像密歇根湖水舒緩地拍打堤岸

——帶著二十世紀無言的悲傷

你一張嘴，黑色的河流

便從你的喉嚨湧出

一條音符之河，一條光輝之河，一條在銀色神道上流瀉的生命之河

父親，你歌唱你的兒子

你的黑皮膚的藍調歌手兒子

你的黑皮膚的總統

你的芝加哥南區黑皮膚的鋼鐵工人

父親，你歌唱他們和他們的愛情

你也歌唱你一去不回的青春

低廻的藍調，從一個世紀前的灰燼中站起身

你挺直了腰杆

在紅色吉他的琴弦上

種植比晚霞更明亮的音色

你用血液般深紅的詞

燃燒芝加哥蒼白的河流

你麵帶微笑，你唱你說：——

八十歲，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吧

你，你們，他，他們，我，我們，

基督，上帝，先知，佛祖，

黑、白、黃、綠、紅、藍、紫

你說你唱：——

大千世界，我們都是唯一

而隻有人性之光，才能讓每一個迥異的人緊密凝聚

才會讓生活在精彩中繼續！

3. 薩克斯

我住在薩克斯的一個孔裏

我想起陝北的窯洞

藍調從芝加哥河流出

從薩克斯孔流出

從芝加哥的每一扇窗戶流出

密歇根湖麵的風，被飄蕩的藍調音符注滿

而陝北沒有藍調，陝北也沒有湖泊

陝北的風很幹，高粱卻很紅

火紅，像西北漢子的鮮血

陝北的高粱酒也很濃

像陝北女人的愛情，一聞就使人一醉不醒

我走出薩克斯孔，走進密歇根大道冬日的風中

懷揣陝北的紅高粱和陝北女人的紅頭繩兒

成為芝加哥藍調的一個音符

用來自陝北的黑眼睛

我擁緊北京的夜色

走向芝加哥冬至的血色黎明

4. 吉他手

你揮一下手

一把璀璨的星星，就被你

輕輕播撒在每一個失眠之人的眼眸

這藍調之夜，每一個音符

都顫抖、都燃燒

當你用音樂點燃所有渴望的眼神

用魔幻之術，令六根琴弦每一秒鐘都激動不安

冬夜白色的精靈就已經現身

她用冰之舞蹈

為你催眠

令你情不自禁歌唱已逝的愛情，歌唱

生命中每一個珍貴的瞬間，無論歡樂還是失意

無論清醒還是混沌

此時，你聽不見塵世的俗音

隻剩藍調節奏

隻剩靈魂的歌喉

你性感的歌聲帶著零度以下的氤氳

在冬日濕漉漉的密歇根大道上，泥鰍一樣遊走

你目光中跳動的火焰，連星子

也渴望一同燃燒。此刻

就在此刻，我聽見我的血液奔湧的聲音

趁著夜的翅膀，跟隨藍調節奏

即將撞響冬至的晨鐘

2013.12.21於芝加哥

這該死的完美

組章一：春天，一個事件

夢裏醒來的花兒

張開它們細小的骨朵

空氣在荼蘼的色彩中顫栗

風攪動湖水

仿佛我的潛意識

與查拉圖斯特拉對話

意識靜止，鴿群在空中

滑翔，翅膀帶著風

季節的渦流在心底跌宕

撫摸春的倒影

那些蓬勃的柳枝

溫柔而有型

拂動搖櫓人的囈語

春天，隻是冬季之後的

一個必然事件

一些生命複甦

一些念想飄零

早晨的窗外，烏鴉

冷丁一聲鳴叫

忽然把我

拽進春天的陰影

這些天，空氣太過透明

讓我習慣於灰霾的眼睛不知所以

城市的天空被鳥叮啄

柏油馬路如冬天一般荒蕪

唯有冬青，被亂顫的花枝環抱

活像軟綿綿的心臟

浸泡在蜜甜的桃花裏

每一顆頭顱都昏昏欲睡

四散而逃的腳

誰會在意洋流中

逐漸死亡的細胞？

2014.03.14於北京

組章二：春天，一種劇情

劇情一

1

來得太早了，一枚蝴蝶

誤入三月的草叢

羽翼未豐，翅膀就被三月的柳葉刀割傷

血色黎明被血色黃昏追趕

紅的太陽驅逐紅的月亮

不說白霧蒼茫，白色隻屬於書桌上的

一摞稿紙，從煞白漸漸變得蠟黃

日子落滿塵埃，紙頁被寂寞吹打

像老樹深褐色的皮膚，皸裂的額頭傷痕累累

活著，日子的空白被另一處空白覆蓋

理想黯淡下去，日子高大起來

我們自己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季節的門楣之外

2

蝴蝶長大，春天長大

天空低低地倒扣在頭頂，不見繁星

遠山睡過去又醒過來

水花擦亮卵石，晨光點染飛瀑

風來了，對著蝴蝶耳語

它說火的念想滾燙而寂寥

它說風的溫柔可以殺死蠻荒

它說你看一隻螞蟻匍匐在輕顫的氣流中

大搖大擺地爬過大地的傷口

它說孤獨原本是兩個人的事情

蝴蝶和螞蟻

即使在春天，也說著不同的語言

3

我從鏡子裏的鳥鳴聲中驚醒

紗簾在晨光中縹緲，如出浴的新娘

陽光灑滿窗台，我看見春天

坐在窗外的一截木樁上，蝴蝶在露水上打坐

一條蚯蚓拱開鬆軟的泥土

種子發出劈啪的聲響，烏鴉哇的一聲大叫

飛過梧桐樹枝上的鳥巢

去年的殘葉在樹上依然茂密，而今春的繁花

在一夜之間，抖落沉重的綁縛，噴薄出

紫的粉的鵝黃和橙色、白色的花潮

不用驚歎，春天真的來了

劇情二

1

太濃的香氛總讓我頭暈

太豔的花朵讓我胃腸不適

無名紫花開在青草深處

風銜著草籽播撒泛濫的情思

我跟隨雲的倒影，來到閃亮的河底

一切在瞬間變得透明

2

可我無意追逐春天。日子流過

我的麵部，比河水流過峽穀還快

太陽爬升到頭頂，我的影子

縮成毫不起眼的一個黑點

如此另類，本來渺小卻擺出一副

高不可攀的神情

3

原野被綠茵覆蓋

我被灰霾覆蓋

一樹枯死的梧桐葉子

一樹燦爛的桃花盛開

一隻紙鳶落入黃海

浪花摹寫不出蝴蝶的舊夢

而我看見時光的背影被藍色風暴裹挾

漸行漸遠

這時有風從南方吹來

劇情三

1

野火漫燒，點燃刺玫的

黑色淚雨

如果一切必不可少

我可以把冰風揣在懷裏

捂熱所有乍暖還寒的日子

2

是時候了

種子的根須

劈開堅硬的地殼，而你

需要走出蒼茫的陰影

3

陽光不停敲擊，岩石開始發光

在三月柔軟的尾骨上

我聽見空氣的回聲

鶇鳥用好聽的歌喉

喚醒漫山遍野蓬勃的綠潮

4

我終於看見倒伏的朽木長出新枝

縹緲的雨，像老式蒸汽機車拉響汽笛

春天在霧氣中歡騰，而歲月

透過深淵內部的光亮，終於綻放成

春天活潑而新鮮的模樣

我看見水淋淋的太陽鑽出地平線

在青草更青處，紫色的花裙開成漫坡春光

2014.03.30於北京

組章三：春天，一種意象

1

喧鬧的玉蘭花早就謝了

消失在午夜一個不為人知的

渡口，正如它的初綻

開放在一個無人目睹的瞬間

驚喜，源自未知

一如錯愕，源自無法預知

現在我麵前隻有枯死的花瓣兒

如紫蝶靜臥，寂寥而恬淡

光禿的樹枝，再次長滿翠綠的

葉子，樹枝搖晃顫抖的軀體

仿佛醉漢趔趄於薺菜花叢

時間的秒針，從四月的罅隙呼嘯而過

不是緊握，而是

扭住陽光

而春天，瞬間就被

一種意義注滿

這個四月，同任何一個

四月一樣，所有新鮮的生命

都不知深淺；所有古老的欲念

都如漲潮的海水——寂靜而囂張

2

在每個春花綻放的日子

我尋覓藏在庸常和喧鬧背後的意義

被風修剪過的四月是一位少年

逐漸變得富有涵養、風度翩翩

風的腳步如我的一般匆匆

少年駕著火的鸞車而來

剪一截陽光做手臂，給每個庸常的四月

帶來一些傳說、一些神奇和秘密

於是我們可以期待：一種

救贖、一段神話、一個傳說

在李子樹下，我們種植清明上河圖

讓白色的花朵在河畔綻放

於繁忙而市儈的河流中

我們在水下吐納，在雲上行走

於有風的日子，守候一個飄香的故事

在四月少年的背影中等待更為茂盛的複活

3

低下頭，深呼吸

用眼神觸碰春天最柔軟的部分

在四月，湖水並不光滑

一塊灰色的磨砂玻璃掛在天上

許多大大小小的斑點

——那些繁星，不為照亮

隻為傾聽。而透明，也不在今夜

當深淵響起憤怒的轟鳴之聲

是什麼東西空了

或許一直就空著

在午夜，鼴鼠爬出洞穴

螞蟻們舉著遊行的大旗

而我開始想象一條蚯蚓

我想如蚯蚓一樣深入泥土

當我身體懸空，頭顱倒掛

雙腳踩在天上，所有的白雲成為我的裙裾

我的呼吸充滿泥土味兒

生命坐實了，盡管時光

依然匆匆，但是四月的歌聲

帶著我的呼吸，在清明的河邊，有福了

4

對岸燈火通明

誰的靈魂在書頁上遊走

誰在用茫然的眼神

敲擊繆斯的殿堂？

虛無的嘴唇說出漫無邊際的

幻象，而你的人生在訴說什麼？

它告訴過你一些什麼？

它對你做過什麼足夠殘忍的事情？

一個被鋒利的刀片劃過的

傷口，它還在四月的午夜發炎嗎？

你溺水，在深海之下

有一隻舢板就夠了

想象吧——四月的舢板

載著你，或者你載著舢板

這時，船是多餘的

救生衣也是多餘的

你需要風浪，需要更大的風浪

你需要在風浪中獲得呼吸、獲得

拯救——你徘徊在四月的浪濤之上

一陣風傳來鷗鳥的合唱

你睡在四月豆莢張開的唇邊

你頭腦的風暴，來自深淵內部的轟鳴

來自深海的呼吸，而四月綠色的夜晚

在你的意念之外，已變得五彩繽紛

2014.04.13於北京

組章四：關於春天及對美的批判

1．是夜溫柔

天下著雨，雲在半空

幾束激光穿透夜霧，像寂靜的白色閃電

我的小院裏，泳池的水溫正好

橘燈撞開窗欞，光線輕輕抖動，掀起半塊雨簾

是夜很靜，像某處隱秘的歌聲

春蠶藏身某個角落啃噬桑葉

夜和霧同樣輕。我輕易就舉起水裏的漣漪

像舉起雨一般單薄的桑蠶的軀體

是夜真的很靜，燈絲嗞嗞轟鳴。站在泳池中央

夜抱緊你半明半暗的影子

溫暖的蒸汽從水麵升起，纏繞橘黃的燈光

纏繞你。你的唇印刻在我的左肩上，像月亮的紋身

是夜如蠶，也如雨。當你將我的手放在掌心

用寂夜之聲讚美春蠶乳白而柔軟的顫栗

星星隱身雲中，我聽見夜風的竊笑

雨落在頭頂，是夜溫柔，像你潮濕的呼喚……

2015.02.22，Palm Springs, CA

2．春天強壯，宛如沙漠

早晨的天空藍得多好

雨後的雲朵一簇簇白得多好

被雨水洗過的空氣新鮮得帶著沙漠植物的甜味

陽光下樹的影子也是新鮮的

失重的鳥鳴，像新鮮的雨水滴落

屋簷下，三角梅粉色的花瓣朝向陽光

一大一小兩隻蜥蜴從它的影子裏鑽出來

大搖大擺穿過我的庭院

它們的眼睛溜圓，被陽光洗滌

向早晨獻出黑珍珠的光

我舉著咖啡杯的影子飄在地上

被年幼的蜥蜴踩成碎片

落入地麵透明的雨水，溫暖又明亮……

花匠的除草機高聲吼著春天

Buenos dias, Hummingbird.

空氣中有新烤麵包的味道

南加州的二月，春天宛如沙漠

比愛情粗獷，比我的心跳更強壯……

2015.02.23，Palm Springs, CA

3．哦，這該死的完美……

一切都太完美了

天太藍，藍得透徹而令人不忍猝睹

因為眼神渾濁，看多了

對天空也是一種汙染

雲太白

白得像上帝的羊群，溫和、恬靜、悠閑

白得令人心尖發顫鼻子發酸

隻怕一不小心，眼淚就會拆穿白色的謊言

空氣太過澄澈透明

沒有雜質，鳥鳴是一種悲哀

包括老人和小孩，同性戀者，脆弱的肺，氣管，鼻腔

我擔心一旦煙花盛開，他們全都會窒息甚至死亡

花園太美，像原初的黎明降臨

草的綠是應該的，花的香是應該的

陽光的親切是應該的，樹葉鍍了銀，葉子背麵透析陽光是應該的

風太柔和，輕言細語也是應該的

因此你不能泥沙俱下，不能涕淚橫流

你不能詛咒創世者或者你自己，你要敬畏神和人造的神

膜拜山水，膜拜鳥，膜拜已知和未知的

我的眼裏有玫瑰，我的呼吸有花香

太美了，這塵世美到一切皆空

胸膛和大腦是空的，鳥鳴和蟲語是空的

生命止於天人合一，我看見最初的和最後的人

而曆史終結於此，這該死的完美

2015.02.25，Palm Springs, 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