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跟我提起過1Cr18Ni9Ti,3Cr2W8V,H13,D2,GCr15,W9……(它們是特種鋼的代號)這些埋藏在鋼鐵料場深處的精靈,這些曾跟我鼻息相聞、有著隱秘默契的金屬元素,我了解它們,跳蕩韌性的鎳、重的鉻、脆的錳、硬的鎢,藍色光標的釩、綠色的鉬……它們徹底地被後來的另一種生活抹掉了。我不是一個幸存者,1998年,我離開了那個露天的鋼鐵料場,放下了跟隨我三年的激光分選儀——它被磨得掉了漆,鋥亮鋥亮的,有著渾然天成的立體質感,它像步槍一樣優雅。懷念或者追憶,是一個人開始衰老的表征,喋喋不休、固執、多夢、易怒,就像我現在這樣。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懷念那段生活。我時常去試圖觸摸我的1998,但總是忍不住要發抖,一種既明亮又隱秘、既悲亢又憂傷的情緒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覺一下子就滑脫了去,而後的內心就空蕩蕩的。那國有企業固有的意識形態、那龐大的生產鏈及有形和無形的機器,全部的聲音是一個聲音,全部的形態是一個形態,它們變成了一種回響,在我頭頂隆隆而過——不,它們是從我身上碾過。一些詞隻與時代有關,下崗、分流、算斷,當那個時代過去,它們也就死了。我在一個下午脫下了藍色的工裝及紅色的安全帽,空著手,一個人走出鋼鐵廠的鐵門,它“砰”地關上了,它把一個人的命運就此切斷。那個遙遠的下午如此簡單。對於一個非幸存者來說,她的懷念或者追憶是不能簡單地以“懷念”或者“追憶”來命名的。
它像一個寶藏那樣被我抖抖索索地打開,激動,被回溯到過去的青春歲月,一個熱烈的時代尾聲,鋼鐵,集體,國家,勞動的榮光。我奮亢起來,了不起的工人階級,鐵飯碗,城市戶口、看病不要錢……絕對地驕傲。1994年,20歲,我進入了這家有著五萬職工的大型鋼鐵公司。20歲,臉上長著淡淡的桃子毛,滿眼盛著笑,給天空仰起一張鮮豔的臉,胸腔能飛出翅膀。它是抽象的,抽象到我無法準確地描摹它。它似乎可以與外麵的世界隔絕,架構完全跟市級的一樣。它有自己的學校、醫院、銀行、超市、電影院、報紙、電視,通訊……它甚至還有自己的文學、藝術、體育,啊,這些與鋼鐵無關的東西!這樣的一艘巨輪,當它行駛到1998年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承載了過多的負累,它疲憊、破敗、甚至千瘡百孔。運送鋼料的火車從窗外隆隆地開過,它發出嘶啞的鳴叫,巨大的喘息,笨重而遲緩。虧損,已不再是一個敏感的詞。然而根深蒂固的鋼鐵帝國情緒致使鮮有人願意離開它,這觀念幾乎是致密地覆蓋式的,甚至大學畢業的年輕人還拚命地往裏麵擠,他們依然相信這艘巨輪是命運的避風港。我這樣說,並不是忽略了一種真正的情感——熱愛。這是不能忽略的,不論在後來離開或者留下的人們,我依然相信有太多的人是出於這樣的一種熱愛,對勞動的熱愛、對鋼鐵的熱愛、對自身技術的熱愛,對國有企業的莊嚴氣質的捍衛和膜拜,對鋼鐵公司百年來一種文化慣性的深深認同!當1998年,“下崗”一詞席卷這艘百年巨輪,毫不例外地,諸如人性的險惡、卑劣、自私等特性暴露,絕不隻是電影情節所描述的那樣,現實永遠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這些都是意料中的,它簡單、淺顯到讓人沒有敘說它的欲望,包括弱者的恬退、讓位、舍身為人的英雄行為皆如此,它們都符合大事件中的種種細節,卻並不具備特殊的意義。九年後,我在南方決定放棄對這個大事件的敘說。回望,過去的一切就再一次複活。一個人的斷裂是緩慢的,像落日那樣緩慢。而後來的那些痛苦像經文那樣喃喃唱誦,一直唱到現在,這些個失眠的夜晚。
“你最終還得服我管……”
“你從來就沒法管住我……”
“……”
我轉身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跟車間主任的對話。這個自以為在這個大事件中可以支配一個人命運的中年男人,他愚蠢的得意被我冰冷地撕成碎片,他的笑容僵住了。我深深地了解,跟這樣的人沒有對話的基礎。那個遙遠的下午,它所發生的一切是那樣突然。我原本是有準備的,但這瞬間的決定還是讓我驚訝——也許沒有比這更加地合情合理的了。
從車間回班組,經過磅房、鉗工班、材料室,再橫過鐵路,我看見著藍色工裝的工人三三兩兩地走過,鉗工班的老師傅從鋼鐵料場幹活歸來,跟我打招呼,我向他擠了一個微笑,啊,所有這一切,將不再跟我有關係,我將是一個陌生人。班組裏,班長、師父帶著幾個師兄妹去了料場看鋼。我換上絕緣靴,戴上安全帽和棉線手套,再圍上白色毛巾,無意識地,這一次做著這些,我的每一個動作顯得那樣深沉,我小心地壓好帽簷,紮實脖上的毛巾,盡量不透露出關於告別的任何信息,含腰下去係鞋帶,眼淚竟湧了出來。從工具櫃裏拿出我的激光分選儀,槍身鋥亮鋥亮的,我用手指慢慢地摸過槍身,一片冰涼,淚水就滴落在那上麵。擦好銅電極,繞好線,把它扛在肩上。
很快就到了露天鋼鐵料場,鋼料在料倉堆成小山,料倉延綿幾百米。一股濃濃的鐵腥味迎麵撲來,我一陣興奮,張開肺葉,做了一個深呼吸。料場依然是一派勞作的歡騰。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這樣的經曆,在南方的寫字樓裏,我再也無法體會到關於汗液和力量的勞作,關於機械、設備、技術、力量、人的體能之間的較量的勞作。馬達聲聲,火車隆隆,天車在裝料,料倉裏,燒切工人在用乙炔氧焊切割鋼料。電工、鉗工在維修設備,分選工,也就是我們,深入料場腹地,用手中的槍,把一塊塊不鏽鋼、滾珠鋼、模具鋼等一一分選出來,分類,做上標識。這樣避免它們混進普鋼,被倒進煉鋼爐,造成浪費。要知道,它們都是特種鋼,是鋼鐵中的貴族。我們分廠的職責就是為公司四大煉鋼分廠提供鋼鐵料,我們分選、切割好的鋼料直接進入煉鋼爐。
麵對料場,我總會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情感,這樣的情感讓我戰栗。料場是父性的,不僅是因為,我們要靠它吃飯。這就像農民麵對他的土地,充滿敬畏的感恩。它展現給我蒼茫和遒勁的走向,像父性的背脊,裸露雄性的犁溝,有力的線條,延綿起伏。放下肩上的激光分選儀,深入它的腹地,我完成一次又一次內心的攀爬。我如此了解這一切,如此情願永遠深陷於它的腹地,它讓一個女子溫柔,讓她歸依內心的寧靜。多年後,我對以文字謀生的方式依然缺乏安全感,“技術,掌握一門技術,你的一生就有了保障”。師父就是這樣告誡我們這些當徒弟的。小師妹跟著我,她提著電源和黃色的小漆桶,一言不發地跟著我。我彎下身去看鋼,隨後,連珠炮般地,用我短促而有力的聲音喊出:G20,H13、1Cr18Ni9Ti、Cr12、CrMo……小師妹快速地用毛筆蘸漆一一做好標識,不抬頭地,我一口氣看了一大片,像是跟誰賭氣似地,我又不停地向上攀,向上攀,可憐的小師妹趔趔趄趄地跟著,她不愛說話,總像一個影子一樣貼著我,我知道,她是極依戀我的。上到了一個小山頂,找了塊大鋼料,坐上去。風從江麵上吹過來,汗濕的衣服被風吹得貼到後背,涼津津的。我看見,對麵料倉的幾個師兄,他們也上到了一個小山頂,坐在那裏吹風呢,他們揮舞著白毛巾跟我打招呼。放眼料場,一切盡收眼底,如果是過去,我也會揮舞毛巾跟他們相呼應,然後享受征服的快意。但是現在,我把槍撂在旁邊,我要慢慢地跟我的料場告別。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無數次地想起過這次的告別。現在我寫到了這次告別,人是如何把告別寫出的?人們通常是怎麼告別的?人是無法寫出告別的。
“菊。”我喊小師妹,同時我拿起槍,把它交到她手上。
“這把槍就給你了,你要拿好,你現在完全可以單獨看鋼。”我看著她的眼睛,鼓勵著她,給她勇氣。她眼裏滿是慌亂,她知道我做出了一個什麼樣的決定。突然地,她失聲痛哭起來:
“師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誰也不會要我,我會被組合掉的……”
我心裏湧起一陣陣悲傷。19歲的菊,瘦弱的肩膀,薄薄的身體,父親因工傷躺在家裏多年,母親在外擺攤賣水果,聽說還很不本分。有兩個弟弟在念書。小小年紀,她就扛著家裏的負擔。分選鋼鐵的工作要兩個人完成,一個人拿槍看,一個人做標記,顯然看鋼的人才是主角,它包含著這項工作的所有技術含量。通常是兩個人輪流換著看。跟菊一批的新徒弟中,菊並不差。但她深深的自卑感以及過於內向的性格使她跟班組的人有距離,我不否認,即使是普通工人也都會有很重的勢利心態。一個弱者,是不太可能有人緣和得到關注的。
我為她擦去眼淚,跟她說:“從現在開始,你要學會自救,你的技術是沒問題的,下崗前,有一次技術比武,你要把握機會。”
“把頭抬起來。”我跟她說,“你父親是工傷,家裏困難,廠裏有規定,像你這樣的,可以得到特殊照顧,你要利用好這個條件,相關資料,我已經替你寫好了。”
她哭得泣不成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無用的話。我能為她做什麼呢?菊的命運,隻能聽天由命。多年來,我在南方的城市,看到成千上萬這樣的弱者,他們薄薄的身體,清澈如水的表情,薄薄的,一覽無餘的命運。他們沉默,沉默彙集成巨大的暗流,這樣的暗流讓跟它對視的人心裏不安。多年後,我在南方認識了詩人鄭小瓊,她說,麵對這樣的弱者,我覺得我恥辱地活著。我謝絕了菊請我吃飯的要求,我不能矯情地,再一次地在她麵前流露出我對她命運的牽掛。那沒有用。
班組十五個人。下崗指標是五個。原則上,技術好,人年輕,工作態度踏實的不會有問題。但是,我是誰呢?身份上,我跟班組的其他人還有些不一樣。他們的標簽是:全民所有製合同工。我的標簽是:集體所有製合同工。我至今不明白怎麼會有這兩種性質的區別。下崗,首先要下的,就是集體所有製合同工的工人,但我通過自學成功地拿到了專升本,有本科文憑,公司是特保的,我似乎不用擔心下崗。我曾參與公司宣傳部報社的招聘記者的考試,成績是全公司第二名,由於我的集體所有製合同工這一性質,我失去了進報社的機會,從那以後,我學會了沉默,一個弱者麵對命運的沉默,多年後,流浪於南方,我像一個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苦難,麵對困境,我是一個啞者,用沉默消解,當我用文字聊以糊口度日,我再也沒有找到拿著激光分選儀的那份踏實感。我落選的消息傳到分廠,我的車間主任得意地說出了那句經典名言:你最終還得服我管……有兩個年近四旬的女師傅,不論從體力上,還是技術上肯定不如我們,而且幹活偷懶是出了名的,她們過去享盡了國有企業體製的種種好處。從另一個側麵,我們清楚地看到,這種體製的重大悲哀在於,為企業造就了一大批技術不精、成天混工、思想陳舊的中青壯年。我聽見她們時常嘀咕:都自學拿到本科文憑了,還在這裏跟我們搶什麼飯碗,真是的……這是在說我,我馬上扭過頭去。我從來沒有過犧牲自己,把名額留給別人,自己去成就一個英雄的念頭,我遠遠沒有那麼偉大。我應該永遠屬於這料場,我感受到料場需要我,當濃濃的鐵腥味將我挾裹,我隨之而來的興奮就是對它的深深呼應。這鐵腥味像油漆般簇新,新銳、有活力,向上,有一股蓬勃之氣。我不止一次聽到班組有師兄弟說起喜歡這鐵腥味,它大片大片地開放,像一種毒,刺激著我們這些年輕的神經。成組成組的詩歌寫給了這料場,完成我胸口那股抒情的欲望。是料場讓我滋生抒情的欲望,寫詩的欲望。它如此本能,我要表達,要喊,我選擇了文字。這些詩發表在公司的報紙上,微薄的稿費寄到班組,我拿著它請師兄妹去附近的低檔飯館吃飯。一段時間沒來,就會有人問起,仿佛有永不枯竭的稿費會源源不斷地寄到班組似的。
收拾東西,是一個傷感的過程。我的工具櫃是鉗工班的老師傅給我焊的,漆成墨綠色,很漂亮。我隻放著書和一些換洗衣服,一麵鏡子,洗發水,香皂、木梳和搽臉的乳液,工具我不能帶走,要親手交給班長,讓他簽收。櫃子裏有一幅油畫,我用玻璃壓著。這是林為我畫的,我把它拿出來,仔細地端詳。
畫的背景就是鋼鐵料場。它陰鬱,沉悶,天車伸出長長的臂膀,把天空壓得很低,料場延綿起伏,像古舊的城堡,遠處,有煙囪在冒著煙。不遠處,有一個人站在料倉的鐵墩上,做著一個古怪的動作,他的身體變了形,像是一個趔趄,也像是要摔倒的樣子,那樣子明顯有扭曲的痛苦,在料場麵前,他如此渺小,似乎還在慢慢萎縮。畫的主體是我,是我的一張仰向天空的臉。臉是橘紅色的,像一枚多汁的漿果,這是他采用了馬蒂斯的用色。因為微笑,嘴唇微微張開,但它似乎向外噴出氣息,它如此飽滿,散發濃鬱的年輕身體的野獸氣味。生鮮,有原生的活力。這是我認識林不久後,他為我畫的,他說,我讓整個料場黯淡。
林是公司的先鋒派畫家。那個時候公司的文學、藝術門類非常活躍,跟外界的交往頻繁。這些作家、藝術家們都是工人。林剛好跟我在一個分廠。他是一個天車工,在我頭頂工作,年長我八歲,已婚,對我而言,他是個思想上的異端分子,洞悉世俗的一切,但同時又屈從於世俗的一切。他嘲笑我是個處女,嘲笑我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嘲笑我認定的那些美好以及我口中的那些大師,那些經典,那些被人們反複傳頌的種種美德。當然,這些嘲笑是善意的,調侃的,是有趣的,是充滿快樂的。應該說,它多少動搖了我內心的信念。往大處說,是世界觀。
我最初跟他最根本的分歧在於,我一直認為我首先是一個工人,其次才是一個詩人,我屬於料場。他一直自詡自己是一個藝術家(而非畫家),他屬於整個人類。是世界的。這個觀點我後來逐漸認同,作為藝術的一麵,我看到了自己的狹隘,但是,我最終無法接受他骨子裏瞧不起工人的心態,我最後跟他說,你瞧不起工人,你無法屬於整個人類。這也是我跟他永遠的區別。他送給我的那幅畫,我一直不太喜歡,料場在我眼裏是父性的,它開闊明亮,為我展現勞動的歡騰,讓我充滿敬畏,我被料場蒼莽的氣質吸引,它絕不是陰暗、落後、卑微、壓抑人性的城堡,不論是物的,還是非物的,料場被扭曲成這樣,我心裏很不舒服,這幅畫,雖然他是在讚美我,但我一直把它壓在工具櫃的木板上,幾乎沒有示人。
應該說,林改變了我,但最終我又跟他如此不同。我時常去他的班組玩,他的情人是料場燒切的女工,一個在分廠浪得出了名的女人,很濫,傳說她有很多男人。我在林的多幅油畫中見識過她過於飽滿的臀部和乳房,我素來看不起淫蕩、放浪、沒有自尊的女人,她們太賤了,應該羞愧而死。中午,我們在飯堂打了飯,就聚在林的班組去吃。這個時光,幾乎全被我們用來談論所謂的藝術。我被林灌了很多東西,諸如:從繪畫的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到神秘主義、超現實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從波普、偶發、行為、大地藝術到反藝術、非藝術的達達主義;為了能跟他同步,我私下在書店買了很多關於藝術和哲學方麵的書籍,了解凡·高、高更、馬蒂斯、莫迪尼阿尼、畢加索、達利、杜尚等人的作品,把薩特的存在主義,尼采的著作,弗洛伊德的學說拚命往腦子裏灌。小說的閱讀我從勃朗特姐妹、紅樓夢、托爾斯泰以及法國文學著作,轉向了卡夫卡、福克納、馬爾克斯、詹姆斯喬伊斯以及當時剛剛流行的米蘭昆德拉。林不停地嘲笑我,說我應該更早讀到這些,這是作為一個藝術家最起碼應該了解到的,這隻是基礎部分,更重要的是創作力,創作力,懂嗎?這樣的談論持續了三年,從我這方麵來看,我的角色是沒有性別的。林當然不同,如果我是個男的,他不會有這樣的熱情。他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聽眾,在公司小有名氣,年輕,可能還貌美。他需要我崇拜他,像他的情人崇拜他那樣。那個女人總是用敬畏的眼光看著我,恭順、溫柔。在過道上,要是跟我碰著了,她總是閃在邊上,低下頭去,讓我先過,她是年長於我的。每每吃完飯,她會默默地收拾狼藉的桌麵,然後拿到外麵的水龍頭去洗幹淨。她為林洗衣服,把它們晾幹,然後拿熨鬥小心地熨得平平整整,悄悄地往他的西裝裏塞折得很漂亮的棉手帕。她輕聲款語地跟林說,叫他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每一句話,充滿著對林的愛。這樣的愛帶著母性,包容,深沉,這分明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有淫蕩、輕佻的舉動。出於偏見,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對她一直冷漠著,我對這種冷漠感到內疚不已,我竟然漠視一個善良、懷著深沉的愛情的女人,她是多麼純粹,愛得那樣義無反顧!就算是一個蕩婦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初冬,她怯怯把我叫進她的更衣室,拿出一件綠色的毛衣來,說,這是最新的花樣,我打完半個月了,怕你嫌棄,一直不敢送給你……從那以後,我就叫她“姐”,公開地叫,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我居然跟一個蕩婦親密地走在了一起。
想起她,我總會把她跟菊聯係在一起。兩個弱弱的女子,挨在一起便會散發苦難的味道,她們沉默著,讓人們不忍注視。聽林說,她是個離了婚的女子,所謂的“淫蕩”,是她被兩個花言巧語的惡棍給騙了,兩個下作的男人四處散布說他們睡了她,她在床上如何如何……人們似乎更容易相信一個人的惡。我也是其中之一,讓人痛心啊。我總在尋思,是什麼讓她越過流言的障礙,讓她如此明目張膽地跟林在一起,從而把這個蕩婦坐實了?唯一的答案隻能是愛情。至於林,他似乎更迷戀她的肉體,似乎得意於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絕對占有的虛榮中,擁有情人,似乎更符合林作為藝術家的體麵。他當然沒有感受到她的美好,她那遠遠超越了他的所謂藝術內涵的純良品性。他不明白愛情才是世界性的,甚至是超越藝術的。
在與林的交往中,他確實向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他後來帶著我去認識了一幫畫家,有的搞架上畫,有的搞行為藝術、也有的搞裝置藝術,我的收獲是了解到本地多樣化的藝術表現形式,這些藝術家當著我們的麵,隔著畫布跟模特亂搞,林說,我需要這樣的啟蒙,但我隻是笑笑。骨子裏我認為,這些畫家不論從哪個方麵都無法啟蒙我,性的張揚、全盤否定傳統、反傳統就是先鋒、把性作為藝術對象就是先鋒等等,在我看來,他們的手法都沒有超過早期的達達主義。依然性啊,生殖器啊,身體器官啊這些陳詞濫調。林曾向我強調,評判一個作品要忠於內心,而不要去相信這個作者的名氣以及那些關於界定作品好壞的種種標準,這個看法我至今依然保持著。它從某種程度上顛覆了我迷信那些名氣大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在公司舉辦的一次大型的藝術作品展覽活動的閉幕式中,他激烈地批評公司一位頗負盛名的老畫家的作品:水平太差了,僅雕蟲小技,完全談不上創意,根本不配參展雲雲。我雖然知道林有作秀的成分,但還是第一個站出來為他鼓掌。我不想掩蓋我對他在這方麵的激賞。在他與他的情人之中,我看到人性的美好與悲涼,它修整了我先前的某些偏狹,同時我更加清楚地看到,我總是那麼容易為人性中的美而感動,哪怕是卑微的,我都會沒有任何偏見地,對這樣的美表示由衷地讚美和敬畏,並對平凡的人生和苦難的命運滿懷著熱愛和祝福,所有這些,我認為不是你如何先鋒、叛逆、有多少學問、讀了多少書、獲了多少榮譽就能做到的。1998年,我24歲,當時我已意識到,我可以做到離開料場,可以一個人去任何地方而不會有恐慌和畏懼,我不會無端聽從一個人,聽從某件事,我擺脫了精神的某種障礙,我越來越開闊和沒有偏見。我似乎可以對自己的人生做出判斷和選擇。我對車間主任說的那句:你從來就沒法管住我……嚴格來說,它還不完全算是意氣用事,雖然它有點突然,但是它的前提是,我應該完成了個體的獨立意識和自由意識。林從來都看不起身邊的工人,憎惡聽起來不太體麵的露天鋼鐵料場,形容它是地獄,但他帶著他的藝術、他的世界性在那個“地獄”待了一輩子。
我沒料到在我決定離開的時候會那樣難過,我從來不知道我對料場懷有這麼深的情感。雖然離開的想法由來已久。1998年,當那個大事件將要來臨之時,我相信有太多人完成了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轉身。它一定給人們內心帶來了顛覆性的震撼。不論是選擇離開或者留下,他們都不同程度地做過強烈的掙紮,大事件讓人們在瞬間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對鋼廠的感情,對自身技術以及對勞動本身的深厚感情。而我,四年中慢慢成熟起來,我的身體像一枚熟透的桃子,裸露出甜的秘密。他是一名電工。有著細長的身材和羞怯的麵容,澄澈的單眼皮眼睛,隱藏著他內心已定的主張。看見我麵色會微微地潮紅,我知道他喜歡我,我精於這樣的判斷,並為此興奮不已,滿足於這樣的虛榮中,享受渾然不知情的樂趣,他確實被我耍了幾次。他傻傻的樣子讓人疼到骨子裏,而太多的沉默讓我們沒來得及交流,不,我們沒來得及相愛。多少時候,我在料場期待看見他的身影出現。當我望向他那裏,他一定是準時地望向我這邊。
沒有表達的愛情是最美的愛情。他屬於料場,屬於他的設備。我時常把他與料場看成一個整體,在決定離開的那一刻,我發現我是多麼愛他,離開料場,就等於離開了他。我身體的秘密被我珍藏已久,觀念上,我不是一個保守的人,在跟林的交往中,我對他的嘲笑不屑一顧。我是一個老練的處女,可憐的年輕人,他一定不知道,我向他發起腥味的攻擊。接到我晚上約會的電話後,我感覺到他心跳得厲害。
料場東麵有一塊草坪,是工人們歇息的好處所。我把約會地點選在這裏,這是多麼曖昧的一個地點啊,是那樣不懷好意。我的年輕人來了,我溫柔地抱住他,他的心跳得多有力呀,我把臉貼在他胸口上,可憐的年輕人失去了自製力,他緊緊地貼著我,我們沉向料場的深處。那個動作如此簡單,簡單到殘酷。但它發生了,於我,很大程度上象征一個符號。之後,我開口說話,我聽見我胸腔的轟鳴,它混濁,厚重,仿佛混沌之後的重開天日,也仿佛我在瞬間脫胎換骨,我感覺我內心有一種東西在慢慢上升,它是那樣徹底,那樣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