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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即將死去

她中風了,半身沒有知覺,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的軀體,依然控製不住她的壞脾氣:走開,走開,我不要人陪著,你們全都巴不得我早點死……快一個月了,祖母的情緒還是不能穩定。她那麼不甘,意誌依然強悍著,可是軀體不聽使喚。我們,我的父親母親,伯父,嬸嬸還有我們這些孫子輩的人,安靜地看著她,她像孩子一樣地任性、哭號,然後又使勁地捶床大罵,她就這麼讓我們難受著。父親早已是兩眼噙滿淚水,他上前去捉住祖母的手,希望她能平靜下來。祖母倒在父親的懷裏,忽然無限溫柔地說,老五啊(父親的排行)你要給我治,快點給我治嘛。

我至今記得那聲音,柔媚,略略的委屈,近乎撒嬌。這是女人對男人的撒嬌。一個太老的女人在快要死的時候對她兒子的撒嬌,她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女人。病中的祖母變成了一個孩子,她把她最後的脆弱、無助以及破敗的身軀展現在她的兒子們麵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需要他們的愛了,祖母不能接受家裏還有什麼事比她的病更重要。她斤斤計較,狠狠地扳著手指頭記著,哪幾個人沒回來看她。

父親重新把祖母抱上床後,跟我們說,祖母很輕,像一陣風那樣輕。像風一樣輕,我默念著這個太過文藝的比喻,它出自威嚴的父親之口,實在太奇怪了。父親一定感受到了懷中的祖母的不真實感,他一定非常難過,他比我們更直接地感受祖母在慢慢離去。祖母的肌肉開始萎縮了,她的身體像女童那樣纖弱、單薄,身上的肉瘦盡,直直的,往下是木棍一樣的大腿和小腿,她雀爪般的手指時常在空中凶狠地揮舞。祖母病了之後,家裏的氛圍就變了,我們說話都是壓低了嗓門,小心翼翼,祖母對“死亡”的字眼非常敏感。孩子們進出不敢有歡笑和歌聲,電視在裏麵的房間小聲地放著,它伴著父親和母親嘁嚓的說話聲,因心情壓抑而來的小聲爭吵。我們都在等待九十二歲的祖母安然死去。這樣的等待,就是一場內心的儀式,我們在慢慢地把古老的祖母送走,一點一點地送走。

祖母是在一個秋天的午後突然中風的。當時她正在跟幾個老人抹字牌。老人們看到她手中的牌都滑落在桌子上,然後她就摔倒了。祖母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下身就不能動了。她立刻就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症候。她抓住父親的手,緊張地問,她會不會口歪眼斜,流著口水,哆嗦個不停?我的祖母一生注重儀容,她不能接受自己有這樣醜陋不堪的病態。父親輕聲地告訴她說不會。父親還告訴她,她穿的衣服都齊整得很,幹淨得很,頭發也一絲不亂。體麵著呐。

我認為祖母最介意的就是讓父親看到了她的醜態,這樣的介意,就好像是麵對她的丈夫,我的祖父。她把她的完美留給了祖父,現在她要留給她的兒子們。父親的樣貌最像祖父了,開闊微隆的額頭,顯出家族古老的智慧,散淡的眉毛下麵躲著一雙專注而內心有著清晰主張的眼睛,眼皮耷拉著,他不看你的時候跟你說話,你依然能感受到被注視的懇切。此外,他生氣的時候跟祖父一模一樣,緊抿的唇,兩邊的腮幫鼓出結實有力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那是一個男人在發著他的脾氣。父親年輕時是英俊的,挺拔,修偉,還有大大的脾氣。他念了高中,能打一手好的算盤,毛筆字也漂亮,很年輕就當了大隊部的書記,他是祖母的驕傲。祖母在最後的時光裏,對父親的依戀如同戀人一般,須臾不離,她使喚著兒子,不近情理地在小兒子麵前使性子,她說胸口痛,叫得凶極了,那喊叫聲一下一下地割傷著我們,我們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緊。她誇張地鬧著,父親耐著性子讓她安靜下來。

病中的祖母,犯著頭痛,額上纏著黑紗布,在右臉側打了個結。她的臉蒼白,那麵皮是繃在顴骨上的一張白布,凹削著,唇是萎縮的一條橫線,因為鬆弛,向下耷拉著。祖母深陷的眼睛看著不可知的方向,然而卻目光清亮。她有時不知道跟誰對話,仿佛在敘說一件往事。斷斷續續地,夢囈般,重複,嘀咕,最後是嘴巴在翕動。病中的祖母表現出驚人的美,蒼白、柔弱的肢體,癱軟,有病態的仙姿,眼睛裏是清晰的意誌,偶爾的瘋狂像頭小獸,之後很快就歸於寧靜,然後,她就慢慢地睡去了。

應她強烈的要求,父親在她的房間搭了張木床。她說,晚上老五得陪著她,不能離開。燈要開著,要整夜地開著。她說醒來的時候,要看見光,眼前一片黑暗,這讓她害怕,這會讓她感到突然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她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她要看見她的小兒子在跟前。我的父親退休了,他花白的頭發,背也微駝。他把病中的祖母背來背去。

我們在慢慢失去祖母,像斂住呼吸一般,注視著她,那全然不是在等候死亡的來臨那樣,籠罩著恐懼。我們在告別祖母,祖母的一生像時光的散頁,我們一頁一頁翻過去,她的餘暉在慢慢收回。當最後的一豆火星熄滅下去,黑暗會一下子拉下來,我們希望她走得安心,並滿懷著祝福。父親說,你祖母是多麼貪戀這人世啊,我們這些人,都白活過。

我開始循著祖母的一生,一路摸過去,一個女子在觸碰另一個女子的靈魂,我被燙著了,它照見了我的脆弱、庸碌、冷漠以及深藏在內心角落的黑暗。她太豐饒了,像一座盛開的花園,明亮,熾烈。我努力找尋祖母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因為她時常盯著我看的緣故,所以我長著一雙跟她一模一樣的大眼睛,有時微微地張開一個縫,掠過一絲隱秘的歡欣和悲傷,稍縱即逝,更多的時候是鳥兒般的溫柔,安靜地注視著你,她時常微張著嘴,仿佛在等待著你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她做好了接受命運傷害的一切準備。可是,沒有什麼可以傷害到祖母,她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可以消解太多的厄運和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我還長著跟她一樣的輕骨骼,細細的身架,圓潤,靈便,有好看的側影。然而,這骨頭卻有堅硬的鐵質,血氣裏有剛性,我和祖母一樣,不肯輸人,也不讓人。我是在祖母的掌心長大的,她說我最像她了,是比男兒強的,這樣的話聽來,祖母是對自己的能耐和美德頗為自得的,她當然認為自己是比太多男人強的。但她看錯了我,我在都市流浪多年,落得一身市井的痞氣,眉眼是俗人的狡獪。從小祖母就跟我說,你要是專個事,沒有哪一樣是不能做好的。然而,我繼承了祖母堅韌性格中那偏執的部分,她身上的美和愛,到了我這裏,全都不可遏止地朝著另一個方向偏離,我沒有愛情、財富,也一事無成,我沒有了激情和理想,甚至沒有獨立的精神和人格。現在,我隻能說,除了身形和臉模子,我沒有一樣能夠像我的祖母。多麼強烈的比照啊,四十歲,我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大聲地喊,我活夠了,活夠了。我厭倦了這破敗的人生。相比祖母,我是不是太矯情了?我看著她,九十二歲,還在怒氣衝衝地掙紮著要活下去,大碗大碗地喝藥,要穿上新衣裳去看戲,要吃上明年開春的茶籽油,要坐飛機去孫子工作的大城市,要去……無盡的欲望,沒完沒了的小心眼和任性,她那麼怕死,露骨地表現她對這人世間的貪戀,用枯指緊拽著那最後的一點時光不鬆手,不鬆手。她就讓我們這麼痛著。

如果走得不安心,會給後人折福的,這點祖母她懂。祖母在最後的時光裏非常安靜,不再吵著要吃藥,不再抱怨母親、嬸娘們照顧不周,這並不是她突然之間想通了,她這麼鬧騰,僅僅是想看到,她的死,我們應該表現出足夠的傷心與不舍。啊,這貫穿一生的虛榮和自戀,我們哪能不懂。她最終死在父親懷裏,安靜得如同一隻睡熟的貓,無聲無息。她出落成一具體麵的屍體。

我是祖母接生的。她後來跟我說,你一落地就是一屋子的紅,好富足的紅啊。我才知道母體迸出的血漿,濃烈而有力,健壯的母親,她充裕的血液沐著我,我響亮的啼哭劃開那團紅,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祖母,她說,就像落地沒站穩的人一樣,我的眼睛裏有一絲驚魂未定,是落了魄的,但是很快,我就安靜了,從容地打量這陌生的人世間。我的眼裏沒有害怕,也沒有驚奇,仿佛認出了一個熟悉的地方。祖母告訴我,對一個人的感覺,來自最初接觸的那一刹那,就在那一刹那,人跟人的默契就保存在最初的秘密裏。我帶來了“紅,響亮,健康,力量”這樣一些名詞,新鮮的血液流淌出來,洗濯著門楣那陰鬱的深霾(母親生我之前,掉了一胎),這讓祖母欣喜。我必定會在她的掌心長大。

我太早就從祖母那裏讀懂了關於女人的一生,那華麗和憂傷的部分,祖母準確地傳遞給了我,我無從逃離。一個女人的命運,在她的童年裏就確立了。我吃的,玩的東西是最多的,可是我留不住,一樣也留不住。祖母總是會在我堂哥、堂姐那裏發現它們,她總是輕聲地責怪我沒用。我記得她曾緊緊地抱著我,貼著我的臉,喃喃地說著,你這個沒用的孩子啊。她反複地跟我說著一個傳說,後山腳下的那棵木槿樹是一棵靈性的樹,它每年春天開著白花。祖母告訴我說,這棵樹會在某個春夜裏開出一樹的紅花,隻一瞬,光燦燦地紅,閃電般地抖著紅光,通體透明,像是神諭。要是有人在這個時候撞見了,你不管許下什麼願,它都會答應你。沒有人能明白祖母對這棵樹的虔誠,但是我知道祖母撞到了那個時刻,它開著滿樹的紅花,她們達成了一個共同的秘密,祖母守著它,並把它告訴了她的孫女。當我長成懵懂的少女,懷著一身的秘密,在那些個溫暖的春夜裏,我長久地站在那棵木槿樹下,期待著它開出一樹的紅花,然後告訴它我的願望。然而,那棵古老的木槿依然是一樹的白花,風吹過,花朵像在細語,唼喋,黑夜也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它們仿佛聽懂了我的一切。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相信,這棵木槿會為我開出一樹紅花來的。

父親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好被公司炒掉了,一時間工作無著,我陷入了對未來人生的恐慌中。你祖母中風了,恐怕時日無多。父親說,你最好回來送送她吧。在廣東十幾年,我隻有在春節回家時才能陪陪我的祖母,然而,她說的話每每讓我心驚膽戰,我害怕麵對她。她時常捉住我的手,定定地看著我的臉,仿佛在搜尋著什麼,哪怕此刻我的臉上堆滿了歡喜、愉悅的顏色,她還是會說出那種特別詭異的話:這一年你都沒有沾過男人嗎?聽到這樣的話,我不寒而栗。我的祖母曾是這方圓百裏有名的巫婆。

這跟巫術無關。祖母知道我臉上的歡喜是擺給我的父母、親朋好友看的。與母親相比,祖母幾乎不會讀錯我的每一個表情。當我可以以女人的姿態麵對母親和祖母時,關於女人的那些隱秘的傳承氣息在母親這裏卻斷掉了,我的母親從未跟我交流諸如身體、生殖、男人女人的任何信息。在她的眼裏,我是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是一個失敗者,讓她蒙羞。我的家人幾乎不知道我是一個作家,在我看來,摘掉頭頂作家這個光環,如果還有人堅信我有一點點過人之處的話,那麼,我的祖母就是為數不多的人之一。我一直相信,當我身上沒有作家的標簽時,作為一個女人,我更真實,也更豐富。

收拾好行李連夜趕回湖北老家。原先我們都以為祖母會在幾天內去世,可誰知她自中風之後竟在床上磨了一個多月,她的曾孫、曾孫女們在接到電話後都陸續回來看望她,可是幾天之後太祖母依然活得好好的,於是大家都紛紛回到各自的城市去工作。孩子們不時有電話打回來,太祖母怎麼樣了,太祖母大概幾時死啊,父親就在電話裏一頓臭罵,你們都不必回來了,一群不孝的混蛋!這群春節回家嘰嘰喳喳、一刻都不得清淨的小混蛋,有的在外麵讀大學,有的在外麵大城市裏工作,他們都是太祖母帶大的。我是他們的姑媽,我時常一個挨一個地看著這些年輕的臉,我不知道,在他們的人生中,太祖母最初給予他們的是一個怎樣的印記。唯獨,我在一個侄女的QQ空間裏看到她寫的一篇文章,那是祖母去世不久後寫的,我看了,很驚訝,她說她的太祖母不論曆經怎樣苦難的人生,都在享受作為一個女人的美和快樂。我點了讚。我這個姑媽對於這些孩子們來說有一種神秘感吧,我想,他們在太祖母那裏也感受到了相同的味道。這是祖母人生最後的時光,我要慢慢地把她送走。

有兩個人在照顧祖母時特別殷勤,一個是我的堂伯父,一個是我的大嬸娘。祖母在臥床期間不能進食,他們想盡了辦法,我的堂伯父八十歲了,他顫顫巍巍地找來一根玻璃管子,叫我用這根管子把流體食物吹進祖母的嘴裏,我七十多歲的大嬸娘天天用紗布絞蔬菜汁,給祖母擦洗身子,她最後哭著告訴我,老太太其實是餓死的。在祖母咽氣的那一刻,她和我的堂伯父老得都跪不下去了,我們急忙上前攙扶起他們,我的堂伯父喊祖母娘,一聲一聲地喊“娘”。他的聲音喑啞,濁淚橫流。祖母死去了,我們家裏沒有過分的悲傷,隻是長久地靜默,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已經接受了這樣的死亡。報喪,入殮,設靈堂,請道士打醮日夜唱誦,孝子們著麻衣侍立一旁,跪著答謝著前來吊唁的親朋。子孫滿堂,流水宴開了七天七夜,最後請了戲班前來唱了兩折戲。葬禮幾乎把漸漸消失的種種民俗全都用了起來,我有幸目睹了家鄉古老的葬禮,那種充盈其間的神諭意味,五彩斑斕的幡旗,隨道士唱念的經文獵獵翻飛,似乎每個人都通體透明,他們不著言語,默默來回穿梭,似乎有股仙氣。光是請民間藝師用紙紮的豪華棺槨、神獸、八仙過海、四大金剛就讓人歎為觀止,請了專業的哭喪女,由我事先跟她溝通祖母生平事跡,這些天才的哭喪女竟自己擬文哭唱出來,句末押韻,文采斐然,唱腔悲音嫋嫋,哀韻綿綿。關於葬禮,我以後會專門寫到。它就像一場凋零的花事,幻覺清盛,冥冥高渺。祖母是享了高壽的,我們有福,在鄉村,這樣的葬禮其實是另一種狂歡。人們沐在這樣的葬禮中,讓靈魂與死神坦然對視,去唱誦它,去祝福自己的來世。

父親跟我說起祖母的生平,實際上有著太多的避諱。也許以一個兒子的立場,他認為祖母生前有一些事情不便宣揚。在我看來,在祖母漫長的一生中,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最後都化成我生命之穹中的點點星光,照徹我貧瘠且日益幹枯的靈魂。母明氏,生於1920年秋,歿於2012年冬,享年92歲,我看見父親請人寫的碑文,瞥了一眼,就看到諸如“賢良淑德、慈心若水、克勤克儉”等俗語,這些空洞的大詞套在祖母身上太粗糙了,它們遮蔽了祖母作為女人最為真實靈動的部分。我對一個女人的美德不感興趣,美德恰恰是狹隘的一部分。它迎合的是一種大眾的審美趣味。但這個叫“明秀”的女子,即便是以當下的目光審視,她依然有太多人不曾具備的大氣與開闊。

祖母六歲就做了我們家的童養媳,我家是地主,開了麻行,家境殷實。但童養媳跟做奴一樣,在成親前是非常悲慘的。“你太祖母起初很不喜歡我,她從我身邊走過,都不忘狠狠踩我的腳,她那小腳勁兒真大,像個錐子一樣。”祖母說,有一次你祖父偷偷幫我背柴火,那柴火被雨打濕了,很重。被她發現了,她用銅管煙槍重重地敲我的頭,頓時起一個大血包。我後來回想起來,祖母跟我說起的這些細節,竟與現在電視上的各類民國家族神劇一樣有著驚人的相似,舊社會的婆婆和小媳婦之間的齟齬不足以多說。最終,祖母以智慧得到了她婆婆的歡喜。“其實就是覺得兒子最後是你的了,她才不喜歡你的,你凡事都要讓她兒子覺著母親最大就好。”我在家族的族譜中見過太祖母的畫像,高顴、薄唇,鋒利的單眼皮眼睛,白多黑少,頭發稀疏,在大腦門後盤了一個小髻,她的大襟衫的高領直頂到下巴,上麵是一張被大煙熏染侵蝕的瘦臉,直僵僵地,這個麵相,一看就知道絕非善類。非常慶幸的是,祖母成功地改善了這一基因,家裏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小眼睛、尖臉以及那種陡峭的高顴。太祖母死後,家裏的堂屋掛著她的黑白遺像,可是孩子們都很怕這張像,那可怕的皺紋與溝壑,隱藏著魔鬼的陰影,不論你在哪個角度,都覺得那雙眼睛鷹隼般地盯著你,吸在你身上不挪開,仿佛要吸走你的魂魄一般。畫像被拿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依然覺得她還在那裏。“你太祖母大冬天要喝水缸的生水,她總說燒心,一聽到她叫喚,你就得起來。”可以想象,祖母侍候這位太婆該有多辛苦。她14歲嫁給祖父的時候,老太太把一個翡翠鐲子給了她。這個翡翠鐲子現在在我母親手上,據說,為了這個鐲子,母親妯娌幾個鬥了多年。

現在我要寫到祖母的故事了。在寫之前,我一直認為寫成小說會比較精彩,寫成散文太浪費了,然而小說他者的視角讓我覺得很隔,好像說的是一個跟我不相幹的陌生人。它不像散文那樣是以我向的視角來敘述的。我寫祖母隻是試圖解讀一個女人,我跟她隔著半個世紀,在她那個民智未開的時代,她可以活得那麼自我。在等待祖母死去的那一個多月的冬天裏,我們圍坐在火爐邊,說著久遠的往事,我的堂伯父、大嬸娘、父親、母親是每天都在的,氣氛並不是每天都那麼壓抑,祖母偶爾會跟我們說起某個死去多年的故人,說是夢見了那個人,末了,她總是會說這樣一句,是來接我走的。我知道。

民國27年,日本人打到了我們那裏,見人就殺。我們的村莊倚著幾座大山,人們拖兒帶口往山裏躲,那個時候,祖母已經生下了大姑媽,她抱著兩歲多的大姑媽跟著混亂的人群往深山裏尋路,而祖父一幹年輕人則跑到另一個村莊報信去了。人群漸漸隱沒在群山的深處,隱約聽到別處草木的窸窣聲,逃命的慌亂,像獵物般,喘息急促。可是祖母分明聽見有人喊她三娘。極微弱的聲音,她循聲走去,就看見倒在地上,麵色慘白,大汗淋漓的堂伯父。堂伯父是大祖父的長子,那年他十三歲,得了一種叫作“打擺子”的病,全身寒冷,出虛汗。這病六月天要蓋厚棉絮。現在我們叫它“瘧疾”,在那個時代,它奪去了很多孩子的生命。

我那太祖母堅持要她的大兒子、大兒媳放棄這個累贅,為了逃命的途中不那麼辛苦,那做父母的竟狠心把兒子扔在深山裏。祖父排行第三,堂伯父就喊祖母“三娘”。三娘把他背在背上,一隻手還抱著我的大姑媽。踉蹌前行,群山巨石林立,而此刻猛虎與狂蟒已不那麼可怕了。她躲進了兩塊巨石狹窄的夾縫裏。兩天兩夜,堂伯父得救了。我後來聽到一個說法,說祖母貼身抱著他,用體溫去暖他才得救的。祖母大堂伯父5歲,嬸侄二人,本沒什麼可說的,可是,有些話後來就慢慢變了味道。變得很不好聽。我的祖母一生都沒有回應這件事。

活下來的堂伯父堅持要跟三叔三娘一起過,趕都趕不走。他一生都沒有原諒自己的父母,再也沒有喊過他們“爹娘”。他像影子一樣死粘著三娘,到了後來,三娘讓他住進家裏,這一住就是很多年。堂伯父成了家裏的男丁,跟著祖父一起四處收購苧麻,農忙的時候下地收割、打秧。我記得水稻收割前是要祭拜的,擺一個香案,鞭炮,火燭,再撒一把茶葉和米,主事的還會發表幾句帶有動員性質的宣言。然後請所有雇的長工吃一頓飯。我的堂伯父就在我家的地裏幹活。他很孤僻,少言語,在那麼多年的孤獨裏,在一生都難以走出被棄的陰影裏,唯有祖母,是他最親的人,唯一的那個人。當他長成一個麵目清朗的年輕人時,跟了一個戲班師傅去學唱戲,從此入了魔般,這個痛苦的人,隻在台上如癡演繹柳夢梅、梁山伯、張生們的故事。祖母曾跟我說,你堂伯父唱戲,人家是用真銀圓往台上砸的。可是在我的印象裏,但凡唱過這種戲的人,他的人生就會抹上一種夢裏繁華、身世飄零的宿命感。比如程蝶衣。我相信祖母她一定懂。

可是我感興趣的事情皆是父親終生避諱的。在我看來,父親遠沒有我更懂得祖母。聽人說堂伯父長到20歲還不願意娶親,說了幾家姑娘都不同意。這個時候流言就開始蔓延開來。奇怪的是,在那個時代,這種有辱家門的流言並沒有讓祖母困擾。婦女們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曬她的麻,她奶她的孩子,一概不回應。祖母經常穿好看的衣服去看戲,也許,台上的那個人是演給她一個人看的。幾年後,堂伯父終於娶了親,搬了出去,但他依然回來,有時背些柴火,有時帶來幾條魚。後來,我年少的父親大概是聽到了人家說了什麼,他怒氣衝衝地拿晾衣篙去追打堂伯父,來一回打一回。堂伯父就讓他打。直到祖母出來喝止自己的兒子。我唯獨驚訝的是,我的祖父、祖母、堂伯父這三個人完全無視流言,到底是什麼讓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的那一個月裏,父親看著終日陪伴祖母的堂伯父,雖然沒給他好臉色,但終究沒有阻止他的陪伴。我看著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顫巍巍地,一臉老年斑,連手背都是。他遲緩地忙進忙出,招呼前來打針的醫生。以女人的直覺,我深信,堂伯父愛慕著我的祖母,祖母年輕時圓潤,白皙,愛笑,從頭到腳幹淨齊整,銀飾的暗響應和著輕巧的腳步向你走來,那感覺一定是如沐春風。我依稀記得五十多歲的祖母,頭發一根沒白,她梳著一個緊貼頭皮的矮髻,穿幹淨的靛藍棉布斜襟褂,氣色明韻,儀態端莊。而我所見鄉村的農婦,大多黑糙,一身煙熏的柴火之氣,她們席地而坐,放縱大笑。這個被祖母救活的大男孩,溫柔,懂事,有一雙澄澈的憂鬱的大眼睛。我在想,那些他們獨處的時光,一定是他人生最好的時光,即便不語,即便各自手頭有活幹,他們可以用沉默交流,這樣的時光是迷人的。也許偶然升起的越軌之念讓他感到羞恥,也許他不願意長大。而她死去的那一刻,他喊她娘。這是他自十三歲那年之後第一次喊“娘”。

祖母的情事是個謎。這也一直是父親忌諱的原因,兒子永遠不能接受自己母親的風流。我們深信,她愛著我們的祖父,為他生一堆孩子,為他梳好看的發式,為他學寫字認字。在她幼年時代,這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人在默默地注視著她長大,給她偷來好吃的,帶她去看戲,在黑暗中牽著她的手,去集市給她打銀簪。初戀,體驗人世間最美妙的情感。我們後來叫這種東西“愛情”。當愛情還未被命名是愛情的時候,它裸露出男女最本質的情感世界。無端喜歡跟自己無親無故的一個外人,忽然就知曉了男女身體各異的構造,在那樣一個男女相愛禁忌的年代,尤其要躲過太祖母那雙刻毒的眼睛。隻要有默契,藏得好,那藏出的距離反而加深思念和甜蜜的濃度。祖母跟我說,看著自己體虛,祖父從太祖母那裏偷了二兩白木耳,親自燉了送了過來,大概是身體經受不起那一補,祖母喝了白木耳之後就開始掉頭發,幸好是冬天,她隻得圍個風兜套在頭上,沒有人能理解掉發的幸福。你就是變成了一個禿子,我也是要你的。當祖母說起祖父時像是進入幻境,她沉浸在往昔與祖父的點點滴滴中。他能吃兩斤豬肉,喝一壇酒啊,脾氣大,發脾氣就摔碗。特別喜歡孩子,任誰家的孩子他都喜歡,在路上碰到一個村裏的孩子,他就掏兜,看有沒有吃的,要是沒有,他就會攤開手,一副很抱歉很為難的樣子。你祖父數九寒冬隻穿單褲,敞著夾襖,再冷的夜,隻要他上床,床就熱了。那大山後麵挖出幾窖銅錢,叫他去挑兩天銅錢,回來餓得倒在地上。人家都偷偷紮了幾個錢在身上,在路上買包子吃,你祖父挑兩天銅錢,不曉得紮兩個。祖母在描述一個男人,說他的好,幾天幾夜說不完,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

“那天,本來吃了午飯就去後山的小煤窯,可是他看見牆角堆了一堆圓木沒劈,就脫了褂子,掄起板斧,赤著上身在那裏劈圓木。我就在他背後看啊,心想這個人,這個人要不是我這麼喜歡他,那他就太可憐了,要不是我這麼喜歡他,他在這世上什麼也沒有,這個人怎麼這麼可憐。忽然眼淚就不停地湧出來。”祖母跟我說了這一段我是明白的,那個人去了煤窯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她有時會突然說起的某一段話,沒有緣由,話語的句式很突兀地跳出來,然而,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懂。我認為,我是一個完美的傾聽者,祖母向我傳遞的不是某個故事,而是她整個的人。

我是沒有見到祖父的。隻在族譜中見過他的畫像。父親長著一張酷似他的臉。祖父在1961年初秋的一天下井挖煤,塌方,人被活埋在地底。第二年冬天,祖母就帶著三個孩子嫁給了她的小叔子。祖父最小的弟弟。讀者一定感受到了我在這裏省略了什麼,是的,我的文字根本就不敢去觸碰那個地方,隻一碰,那文字的觸覺就先痙攣般地彎曲起來:一個女人披頭散發、赤著腳瘋魔一樣往山上煤窯裏疾奔,要跟著他去,攔都攔不住這個一心求死的人,兒子都大了,兄弟幾個把自己的親娘架回來。那個時候,我的大姑媽已經嫁人生了孩子,兩個伯父也娶妻生子,可是已經做了祖母的人居然還要再嫁。這是父親最避諱的事情了,更讓人接受不了的是,43歲高齡的祖母居然跟小祖父又生了一個姑媽。我的父親一生不喜歡這個小姑媽。雖然他是一個孝子,但他永遠無法超越兒子的視角去解讀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是自己的母親,在他的觀念裏,祖母這樣的女人不貞、不潔,讓家族蒙羞。很多年之後,有一次他婉轉地跟我說起這麼一件事。他目光有些閃躲,有先例的,不獨我們家。他說的先例,是指村裏別的家族也有小叔子娶嫂子的。可我心裏想,人家是因為窮,娶不起媳婦才娶了守寡的嫂子,俗稱“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人家的嫂子可沒有到祖母的級別。可憐的父親太需要這樣的心理安慰了,太需要了。

我的小祖父是1995年去世的。對他的印象,我們就非常清晰。他跟我的堂伯父一樣的年紀,小祖母五歲。但他長著一張太祖母的臉,然而卻生出另一番味道。這臉在他身上是一股懦弱、偏執而又渙散的頹廢氣息。因為是幺子,自幼深受太祖母溺愛,隻讓他讀書,沒讓他下過地的。這小小身板,樣子孱弱的人性格古怪,不會做農活,也不懂生計。怎麼古怪呢,據說他從不祭祖拜祖,說是,拜死人隻為了給活人看,有什麼意思!因為聰明,很會讀書,過目成誦,尤擅書畫。十幾歲就在學堂謀了個教書的差。祖母說他,打著頭油,夾個紙傘,穿一身綢衣,腳上是千層底白履邊布鞋,去外麵相親,沒看上人家,嫌棄人家腳大,喝湯伸長頸子去夠碗。

因為挑剔,他大概在二十五歲才娶的親。一個鄉紳的庶出女兒。世間的事仿佛是天定的,這小媳婦竟把我那剽悍的太祖母治得服服帖帖。還把她趕出家門,太祖母隻得住進三兒子的家,來的時候,拎了口木箱,那鄉紳女為了那口木箱竟一口氣追出近半裏路,啊,天底下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更滑稽的場麵了,兩個小腳女人,蹭蹭蹭,一個追,一個逃,那身姿定是搖曳生姿,無比好看。我那五十幾歲的太祖母太不可思議了,竟這麼能跑,愣是被她逃脫,那箱子想必寶貝得緊。緊接著是土改,我家被劃成富農,小祖父家被劃成了地主,好的光景一去不複返了。祠堂被拆,孩子們讀的書是小祖父教不了的。這個時候我的那位小祖母卷了錢跟一個男人走了。是一個長工?祖母回憶道,應該是,北方人,高高大大的。那女人連娘家都沒回,沒了蹤影。我太不純潔了。一聽到那個長工高高大大的,既是出來做長工,想必有一身的力氣,相比我小祖父那薄薄的身板,我竟肮臟地認為,小祖母是因為沉溺性欲的滿足才跟那男人跑的,他們之間一定有美妙的性愛,主仆偷歡,是危險伴著失控的激情。這位未曾謀麵的小祖母,謎一樣的女人,她大概不知道,多少年之後,我時常在深夜默默的祝福她,隻為她敢為自己而活。

老婆跑了,又沒得書教的小祖父就變了一個人。這時太祖母又重新回到小兒子身邊。他無法麵對這人生的羞辱,成天喝酒,賭錢,有時喝多了打人,這個讀書人居然連親娘都打。我們家的男人有一個共性,懦弱,意誌薄弱,是那種沉湎內傷、自殘且又極度孤獨的人。他們是陰性的,活在自我的黑暗裏。我的太祖母一生要強,天性霸道,土改時就有長工向她身上投擲石子。然而天變了,人人都可以在她頭上橫。除了祖母,沒有哪一個兒媳婦願意跟她相處,尤其大祖父家,因為棄子一事也跟太祖母翻了臉。她最後的那幾年整天浸在淚水裏,小兒子不聽勸,管不了,她緊閉雙眼,不作聲,陷入絕望。

“你不就是盯著我的那點首飾才肯侍候我的嗎”老太婆快死了依然說著那種不討人喜歡的話。祖母在她麵前從來不申辯。其實這些年首飾已經被小祖父賭錢、喝酒敗了個精光。祖父在街上拎回喝得醉醺醺的弟弟,跟他說,娘要走了。你的娘要走了。這是一句多麼悲痛欲絕的話啊,你的娘,仿佛不是我的娘,她要走了,是你的娘要走了。

“她最後那一口氣落不下去,嘴一翕一合,一翕一合,慢慢微弱下去,最後就定住了。”祖母向我述說太祖母臨終的那一幕,並用五個手指一張一合來呈現她最後落氣的瞬間,她是不甘心的,死的時候麵相很凶,臉是變形的。因為是地主婆,最後沒讓她葬在自家的墳山,因為我們家是地主和富農,我的太祖母葬在雜姓的小山上,在荒涼的角落,小墳包孤零零的。大概在八十年代中期,祖母跟兒子們商量,就把太祖母的墳遷回自家的墳山。葬在太祖父旁邊。父親打了一個很大的圓拱頂石碑,上題:青山龍虎地,綠水鳳凰池。每年祭祖,我都會獨自去祭拜這位傳說中強悍的太祖母,她終結於她的時代,她死後,我們家也走出了那個時代。

小祖父大概是我們家唯一的文化人。我一直認為,文化人是有氣的,他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東西跟農夫有著天壤之別。即使在他一蹶不振、窮途末路的頹廢日子裏,他身上還是有某種清高的氣息。說話慢條斯理,從不狼吞虎咽,大熱天,長袖長褲,不赤膊,腳上穿布襪,他應該是一個沒有體味的男人,瘦瘦小小的。這樣一個人,在世代務農的人眼裏,應該是有魅力的,他維護著儀表的體麵,還有詩書帶給他罕見的氣場。我相信,對於祖母而言,他更多的時候像一個沒出息的弟弟,一個虛弱的大孩子,她能讓他長大,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太祖母死後,他就時常在三哥家蹭飯,順便教孩子們寫毛筆字,念李白的《將進酒》。祖父嫌棄他太懶了,又舍不得打他。決意要帶他下井挖煤。隻三天,他就偷跑回來,他從來都沒吃過那樣的苦,受不了煤的臟。然而,一個大男人不能整天閑著吃白飯,後來他就接了一些抄抄寫寫的活,紅白喜事替人家寫人情禮單,比如大舅:豬肉兩斤,雞蛋十個,菜籽油五斤,諸如此類。鄉村的人情客往,都要記下親朋好友送禮的內容,以便下回複禮時不能低於這個分量,否則就會非常失禮。我家至今還保留著很多這種人情禮單。去年,我家要回一個禮,父親翻開禮單,可這個禮是17年前對方送的,內容是,綢緞被麵一床,花圈一座,禮金50元。這是小祖父去世時這位親戚送的禮,可是時隔17年,我們的回禮已經不能停留在“不低於”這個層麵上,對方是兒子考上了北京大學,我們家的禮最後封給他們的是禮金1000元。祖母去世的時候,父親依然抄下了親戚們的禮單,我看了一下,祖母的禮單相當驚人,據父親說,祖母的葬禮很隆重,可以用壯觀來形容。我們家辦完喪事,最後居然還賺了兩千多塊。而這些,需要以後我父親慢慢地還回去。

可是,我小祖父抄的禮單是書法的精品啊。那漂亮的蠅頭小楷,也隻用來換一頓飯錢。那些柳骨顏風的字用來書寫豬肉、活雞以及糧油這些名詞。小祖父寫完,每每要用毛筆給調皮的孩子畫個貓兒臉,他給很多孩子起過名字,皆無那個時代獨有的各種頻率高的字,他給人家孩子取名:黃謙,黃博,黃楚墨。這個國家後來發生的各種火熱、亢奮的印記,在他身上絲毫找不到影子。因為幹不了農活,而抄寫的活計極為有限,即使是後來生產隊的廣播稿,他也寫不了,他使用不了那類味道的漢字。就是這麼個廢柴一般的人,落後分子,封建殘餘,我的祖母嫁給了他。直到70年代中期,終於因書法和國畫被公社一個文化部門的老領導看中,才去公社打雜,據他說,做得最多的事情卻是用排筆寫口號和標語。但我家的地位在鄉村就莫名其妙高人一等了。我父親兄弟幾個,一輩子都沒有叫他“父親”,依然保留祖父在世時的稱呼,隻叫他“小爺”。我時常琢磨這位故去的小祖父,懂得紹興黃酒配清蒸蟹,細細地吮吸蟹管裏的湯汁。品明前龍井,吃鹽水花生,讀明清小品文,偷看女人的小腿,絕不是把眼睛盯在女人的胸和臀上,他從來不畫氣烈高潔的梅啊竹啊鬆啊這種被隱喻過多品格的東西,也不畫葫蘆架下閑走著兩隻母雞那類農趣,他畫獨峰或者疾水,然而也畫張生私會崔鶯鶯。他的笑聲是喑啞的,走路沒有聲音,常年聽收音機,酒是被祖母禁住了。每每用字換來的錢給小姑媽做紅燒肉,小姑吃上幾坨,他就高興地哎喲:一張字就這麼沒了,哦,兩張的沒了。他的這種趣味被多年之後的文藝青年追捧,在世時,慣於忍受白眼,但有祖母這團火始終溫熱他一生,給他安穩,護住尊嚴,我的祖母柔弱中有一股狠狠的虎氣,堅韌,仿佛有巨大的能量,墊實家族的底子,有她在,日子是踏實的。

有人家主婦要生孩子了,報信到我家裏,祖母帶上我去接生,她起先牽著我的手走路,後來我走累了,她就把我馱在背上,我有時熟睡,口涎打濕她的衣襟。她有一個口袋,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口袋啊,魔術一樣,裏麵能變出煮熟的紅蛋、炒蠶豆、蜜棗,還有花生糕。主家忙著燒開水,殺豬,蒸饅頭。我就跟那家的一堆臟孩子一起玩豬尿泡,主家在拜托祖母,希望能讓老婆生出兒子。仿佛祖母能主宰生兒生女似的。祖母就綻朵笑臉給他,是你的孩子,分什麼男女哦。

我似乎每次跟孩子們瘋瘋打打直至筋疲力盡。終於聽到報喜了,鞭炮響起,祖母抱出帶血的嬰兒接受人們的祝福。她的臉,有一種疲憊後那種虛弱的美麗。天色已晚,我們吃了主家豐盛的晚餐,拿著他們送的一副豬大腸和一堆紅蛋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村莊。祖母也累了,但因為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來到這人世間,她的臉一直是有笑意的。為了趕走我的瞌睡,她就邊走邊為我唱兒歌:小丫頭哎,拖小辮,五歲伢,會唱歌,不是爺娘教得好哎,自家聰明拈來的歌哎……三十多年後的一天,我回鄉過春節,經過一個岔道口,看見有一戶人家,老太太抱著一個女娃娃,邊輕聲拍打邊輕聲哼唱這首童謠。我一時呆呆地怔在那裏,忽然有眼淚湧出來。

那是多麼澄澈的鄉村傍晚啊,我跟祖母走過一道道田埂,幾處墳山,月亮的鐮高懸頭頂,螢火蟲亂舞,我的祖母為我唱那首古老的童謠。那些彎曲的羊腸小道像發亮的帶子,把回家的路在腳底延伸,星星眨著眼,把不眠的孩子帶進夢境。快要進村的時候,在後山腳,那兒有一棵高大的木槿,祖母牽著我的手走到那樹的跟前,突然間,星光燦爛起來,我們仿佛置身於湛藍的穹宇之下,祖母用手指輕劃著我臉說,我們紅啊,快快長大,長大了生孩子,嗯嬤為你接生(我們那個地方,喊祖母“嗯嬤”)。祖母站在樹腳,躬身拜了幾拜,她忽然跟我說,你撞到它開一身紅花,你再許願,沒有不靈的。“那嗯嬤撞到它開出紅花了嗎?”我問。“撞到了,我拜了很多次,最後撞到了。”“你許的什麼願呢?”“許了我們紅無病無災地長大。”

我記得當時頭頂的星光在旋轉,既而家就出現在麵前。既而我就長大了。可是祖母,你許下的是怎樣的一個願望?當祖父去世後,你決定嫁給小叔子的時候,你一定在那棵樹下重生過。那棵木槿為你開了一樹紅花,你將無畏,你成為了大海,被星光照徹。

“不嫁給他,他成天在家裏吃飯,也睡在這裏,人家在背後一樣會說道的。”

“你小祖父是個有為的人,他像是蒙了塵,需要有個女人為他擦亮。”

這正是我父親終生不懂的。也是我終生難以企及的地方。前麵提到過我的大嬸娘,祖母就給了她重生的機會。我的大伯父自幼跟大嬸娘定了親,大嬸娘長成一個標致的姑娘時,被村裏一個無賴玷汙了。退親,合乎情理,是祖母堅持要大兒子娶了她。祖母說,如果兒子不娶,她就認大嬸娘做閨女,接到家裏來。我的祖父當時是不同意的,唉,我們家的男人啊。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很奇怪啊,這件事情,為我的祖母贏得了終生的美譽。我的大伯父,年輕時梳著中分,五短身材,一生隻喜歡在嘴巴上逞強,懦弱無能。我的大嬸娘,太了不起了,她像祖母一樣,堅韌、溫柔、開闊,她擦掉了這個男人身上的塵埃,讓他發光,我的大伯父是個泥瓦匠,很會砌房子。大嬸娘讓他去外麵找事做,沒讓他碰農事。後來大伯父就進城當了工人,吃糧票,鐵飯碗,成了半個城裏人。啊,我們家的女人們啊。太祖母,祖母,大嬸娘,還有我的母親,而我,是不能忝列其間的。我不能。

祖母曾說我會去很遠的地方。“你不像是能在這裏過活的人。”她說,你的心不會圍著男人轉。那年,我23歲,一個春夜,我在那棵木槿樹下坐了很久才回家。我身上多了一種什麼樣的氣息呢?慌亂?春情?抑或燥熱的猩紅?我的眉眼到底有了怎樣的變化?祖母,她察覺到了怎樣的信息,她端出一碗紅糖生薑水拿到我麵前,意味深長地笑著。她準確地知道了我失了處女之身。她拉過我的手,仔細地看著我的臉,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吧,祖母用讚許的微笑為我祝福。那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最美好的祝福。我跟母親從未有過這種隱秘的交流,她身上有一種很強硬的道德觀念,還有一種可怕的世俗的成本算計,這種事,在她看來,我是吃虧的一方。她永遠也無法從女人最本質的視角去解讀這件意義非凡的人生大事。可是親愛的祖母看錯了我,我半世漂泊,隻為虛名。我知道,那棵木槿不會為我開出一身紅花。

“嗯嬤,我聽見你喊我回家。”此刻祖母即將死去,我聽見她在暮色四起的黃昏拉著我的手,一路灑著茶葉和米,一路喊,紅啊,回哦,紅啊,回哦。

我大概中邪了,翻著白眼,失了魂,祖母摔碎瓷碗,拉出我紫紅的小舌頭,用鋒利的瓷片去紮破我的舌頭,黑血流出來。她拉著我的手,沿著後山的小路,一路唱念,紅啊,回哦,這是我們楚地的招魂,我一路應和,我回,我回。一個不潔的女人是無法成為招魂婆的。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啊,很奇怪,他們比我的父親更相信祖母的潔淨。

多少年後,我讀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對號入座了一番,我的祖母對應著偉大的烏蘇拉老祖母,她活得忘記了歲月,帶著大地的氣息和天空的印記一路帶著迷路的孩子回來,然後把自己定格在古老的傳奇裏。這些孩子,包括她的兩位丈夫,和那雙手接生出來的孩子。可是,我沒有找到布恩地亞上校的原型,我們家的男人大概出不了這樣傑出的人物。我跟他們一樣,庸碌、無為,卻被家族母性的強大的力量托往金字塔的塔頂,而自己卻不屑成為塔下麵的墊底。當祖母即將死去,我的大地在搖晃。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鐘鼓齊鳴,啊,我眼前跳蕩著那些咯咯笑的精靈,那些稱男人都是孩子的姐姐,這些水妖一樣喊著她們的孩子和男人的女人,我看著她們,一種速疾回歸大地母體的意念流遍全身。我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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