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了,我一接,是一個怯怯的、遲疑的女聲:老師,我好掛住你咯(廣東話:我好想念你)——是殘疾人托養所智障部的孩子打來的,電話裏就感覺到粗重的呼吸。我抬頭看牆上的掛鐘,晚上八點多,這個時候她們應該剛剛吃了藥,我在電話裏對她說,乖不乖啊,吃藥沒有啊。那邊連連說,食左啦,食左啦,老師幾時返啊(吃過藥了,老師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好。那邊的嘈雜聲傳過來,啊,都爭著搶著要跟我說話呢,鬧了一會,不知誰把電話掛斷了。
我從殘疾人托養所回來已有一個星期了,有好幾個晚上,孩子們給我打電話,都會問到我幾時回去。我似乎很難搪塞這個問題,我無法確定會再次回到那裏。對智障的孩子們說謊,太殘忍。我隻能沉默著。一個問題始終糾纏著我,我是否真的有必要把這段經曆寫出來,不,我應該把它保持在秘密裏。我深信。它們一旦付諸文字,就會有令人可疑的動機,這樣的動機是那樣具有某種明顯的公共性,它的遮蔽性太大了,甚至是,它根本偏離了我所想要表達的。看吧,它有多愚蠢:為了喚起人們對殘疾人足夠的關注,獻出更多的愛……在過去的很多次關於寫作的思考中,我認為文字不是為了解釋世界,而是一個人通向世界的秘密進程,並在這個進程中去呈現真實的自己。這段經曆尤其如此。悲憫,愛,在此時都是極富優越感的詞,它來自於強者的言說姿態,我恥於提及。然而,某種內心的期許又不時地撞擊我,我知道它是什麼,但無法準確地說出它。麵對電話裏孩子們的提問,毫無疑問地,我已不願意再回到那裏。從那一刻起——
電梯突然斷電,它急促地停止降落,卡在三層,燈滅了,一片漆黑,我帶著孩子們準備下一樓的操場去活動。我嚇得一身冷汗,手足無措,按鈴,它發出可怕的巨響,一個人慌作一團,腦子一片空白,我怕得要死,隻得緊緊地擁著孩子們,把他們緊緊地抱著,低著頭,我能感覺到兩腿在發抖。保安從外麵強行扒開門,光亮照進來,我這才看清周遭:孩子們安靜地站在我身邊,羊群一般溫順,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們澄澈的眼睛看著我,沒有一絲恐懼。危險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在那樣的幹淨的眼睛裏,你找不到答案。他們很乖地站在那裏,天使般地,被我擁成一團,默默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威脅是無效的,他們不害怕這世間的任何東西,包括死亡。我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自身的弱,猥瑣,還有難以啟齒的羞愧。這樣的羞愧不斷地發生在以後的日子中。在我離開殘疾人托養所的這段時光裏,我總是試圖擺脫關於這羞愧情緒的困擾,我想出一堆自我辯解的理由。啊,上天更應該憐憫我。我是那麼不堪,那麼可笑。
我真不願意說出,我是以作家的身份被安排在這裏體驗生活。這個感覺太糟糕了,近乎可恥。我太像是一個獵人,潛伏在孩子們之中,來捕獲他們的一切,最隱秘的一切。包括滿足好奇心,獵奇,想盡辦法引誘他們說出或者做出。享受這種另類體驗,拿著相機在他們宿舍一陣猛拍,然後想象著這些圖片發到網上將引起的震撼。孩子們毫不知情,在我麵前,他們清澈如水,包括皮膚,毛發,臟器以及他們裸呈的命運。在最初的意願裏,我居然惡毒地希望看到,工作人員是如何虐待這些殘疾人的,托養所是如何克扣了孩子們的口食,他們的父母及親人是如何的冷血,對他們的生死不聞不問……似乎是,越是殘酷,各種關係越是激烈和尖銳,就越利於我寫出好的文章來。我以揭發、曝光的心態來到這裏,滿懷著惡意。應該說,我最終的感受並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樣簡單,以至於,在後來的事件中,在表述上,我都難以實現一語中的的效果。
托養所行政辦的林小姐給我安排好了宿舍,我跟三個女孩子住在一個大的套間裏,大概她們被告知有個作家要住進來,所以在相處的二十幾天時間裏,我得到了她們有著距離感的尊敬和禮遇。跟她們聊天,她們說的盡是一些關於托養所相關榮譽、相關職能方麵的信息。不用說,她們被叮囑過了,口徑驚人地統一。我反而從她們那裏得知,托養所的領導希望我能寫一篇溢美之詞的報告文學。算計和反算計,最初就開始了。托養所是殘聯的下屬單位,配套的硬件設施都非常好,學員宿舍、餐廳、健身房、閱覽室、電腦室都很齊備,操場上鋪著環形塑膠跑道,圍起來的院牆裏,栽滿了四季桂和玉蘭,此時它們正開著,濃鬱的香氣蒸在空氣裏,散都散不掉……牆上的宣傳欄上,有中國殘聯主席張海迪跟學員們的合影。在短短的二十幾天裏,我看到幾撥來自省裏、市裏的參觀團蒞臨這裏指導工作,這些人免不了要親切握手,合影,語重心長地問東問西,然後滿意地離去。
一、智障部
那孩子十九歲了,然而看上去才十四五的樣子,她長著一張處女的圓臉,她驚恐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打動了我,她的瞳孔異常地黑,仿佛吸收了攝進去的光亮。靠近她,她很重的鼻息,濡濕的唇,嘟著,上麵長著清晰的黑絨須,她就那樣驚恐地看著我,像個不出聲的小動物。我把手伸向她,她的身體往後縮緊了一下,垂下眼瞼,我看到一弧漂亮的黑睫毛。
“她非常害羞,怕生人。”智障部的教導員小姐告訴我,然後她鼓勵那孩子,叫她跟我這個新來的老師問好,我看著她,她的頭一直沒抬起來。隨後,教導員小姐把我領到走廊,看著智障部,三個班,五十幾個孩子,年齡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走廊兩端的門鎖死,一整天孩子們就在教室裏,或者遊走在走廊間。我翻著花名冊,男孩子,他們叫著“振軒、嘉豪、偉康”這類陽剛而響亮的名字,女孩們的名字則一律地瓊瑤化,文藝得很,“可儀、紫菡、潔如”,看著這樣的名字,我就想著他們的父母對他們那最初的期盼,多麼美好,男孩,大概希望他們長大了去幹一番男人的事業,博取功名利祿;女孩子們,則都要長成知書達理的淑女,美麗,溫婉。然而……他們最後卻把孩子們送到了這裏。因為絕望。
課程類似於學前班,唱兒歌,辨認畫冊上的小動物,玩拚圖,玩擊鼓傳花的遊戲。雖然他們基本成年,但智商依然停留在五六歲的孩子階段,要靠哄。他們很快就跟我熟悉了,我被獲準可以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單獨聊天。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接觸過智障的孩子,他們之中,僅有四到五個,一望便知是異常,體形癡肥,或口歪,或眼斜,流著口水,大部分的孩子看上去幹淨,體麵,與常人無異。那個害羞的女孩叫“潔如”,讀過小學,能認很多字。第三天,她就粘著我了,像一攤泥那樣摟著我,用她的下巴尖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唯一覺得她不對勁的是,她有時會滿臉凶相,一個人暴著廣東粗口:撲街(意為“混蛋”)!這讓我疑惑了很久。年輕的教導員李小姐笑著對我說,塞老師,你跟潔如太親密了,孩子們會吃醋的。
我疑心自己對他們的熱情僅來自於一種新鮮感和好奇,一時間,我甚至忘了來到這裏的目的。在跟教導員們的交往中,我發現她們的耐性、關切隻是出於工作職責方麵的範疇,卻不見來自於私心,她們給出的,是那樣精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人人平等。我這麼說,大概是因為我隻是短暫的待在這裏。而她們,是要待在這裏幾十年的。她們從來不跟孩子們進行內心的交流,不,她們認為這些孩子根本沒有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隻要一下課,在飯堂,在宿舍,她們的話題從來就沒有提及工作,提及某個學員,仿佛那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啊,我是不是太矯情了,在工作時間內,恪盡職守,不就足夠了嗎?
“早上阿豪對我笑了,他這應該是在問候我,”我興奮地對教導員李小姐說,“他現在很有禮貌,有進步呢。”
“不,塞老師您不久就會發現,他的笑隻是肌肉的痙攣而已,純物理性的,他沒有意識。”聽到她這樣冷酷的糾正,我心裏生出莫名的反感。潛意識裏,也許她們是在指責我:你是在表現,短短幾天裏,你就讓孩子們都喜歡上你了嗎?或者是認為我太可笑了,難道你還指望誰誰可以徹底康複嗎?
但是,我如何能相信,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是沒有心的?坐在色彩鮮豔的卡通木凳上,我教他們疊紙鶴,他們圍著我,那麼多話,嘰嘰喳喳個不停,都吵著要我看他們疊得對不對。他們怎麼可能是沒有心的呢?潔如忽然在休息間裏跟我說,再過五年,她就要從這裏畢業,然後去香港工作。我認真地點點頭,她又跟我說,我現在很想戀愛。
這根本不像一個智障者能說的話,她的話總會讓我產生幻覺,我從未覺得她跟我們有什麼不同。我輕聲地問她,你想戀愛嗎?她沉默不語。我看著她,生怕錯過她的每一個表情。那邊教室裏的音樂響起來,她跟我說,我要去跳舞了。
智障部有十幾個孩子對音樂有著天然的敏感,隻要音樂聲起,他們就會各自起舞,節奏感很好,拍子也壓得準,因為父母早就發現了她們這一點,在她們年紀小的時候,都進行過舞蹈訓練。我看著跳著舞的潔如,她的身體發育得很好,胸不大,但明顯地隆起,腰腹有柔軟的弧度,手臂像擺動的枝條,俯仰間,舞態有仙姿。她踩著細碎的步子,在快速地旋轉,我怎麼能相信,這樣的一具充滿靈性的身體是沒有心的呢?這樣的身體,隻要觸碰它,它都會有隱秘的回應。我想起教導員小姐跟我說過,切不可在潔如麵前提起她的父親。具體的情況,她讓我去找潔如的心理輔導老師梁生。
這位梁生不到三十歲,理著精幹的平頭,說話慢條斯理,很重的鼻音,有點傲慢,他攤開手,一副你隨便問的樣子,仿佛這裏所有的孩子他都了如指掌。我看著他的辦公室,三麵靠牆都擺放著資料櫃,隔著玻璃,我看見排得整齊的黑色文件匣,一層層地豎在那裏,白色的標簽紙上寫著孩子們的名字,赫然醒目,一個孩子裝一個匣子,那裏麵封著他們的資料——他們的靈魂。我怎麼看,都覺得有一股陰森森的氣味來,申潔如,找到了,他迅速地抽出它,把它遞到我麵前。
我一下子幻滅了。如果說,我是滿懷著曝光這樣的惡意來到此地,不,這種說法隻是表麵上的一種瀟灑的自我解嘲。骨子裏,我是那樣熱切地期盼他們正一步一步走向康複,或者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而且,我將見證著,我將陪著他們走過一段走向康複的時光。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正如我不斷質疑的,這些孩子怎麼可能會沒有心呢?申潔如,一級智障,二級精神分裂,伴有自閉、癲癇……明白了,教導員們是真正的在嘲笑我,我徒勞的熱情,我種種無效的試探、引導,我帶來的、開發他們興趣的各種有意思的小課件,所有的這一切,都將是無效的。我根本就沒有理由去指責誰沒有對他們傾注足夠的——我說不出來。
“她是不是跟你說,她想戀愛啊?”梁生的話忽然從我頭頂飄下來,我猛一抬頭,他繼而用全知全能的口氣說道,她這種症狀叫作“鐘情妄想”,現在是五月,三四月份春天的時候比現在嚴重多了,她陷入這樣的幻覺中,總是認為某個男子喜歡她。她發作的時候,看到帥一點的男生,就跑過去,要人家跟她談戀愛……不知道為什麼,我很不喜歡這個梁生,不喜歡他跟我說的這一切。還有他的表情,有一種自以為掌握了真相,然後享受獨家發布權的得意。有點奸奸的。我知道,我的情緒讓我偏離了客觀判斷,但忍著沒有對他發火,我這是怎麼啦?
以梁生的話說,這裏的孩子都是重度殘疾,除了智障,都伴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症。他們全都壞掉了,而且壞得萬劫不複。我慢慢走到籃球場,此時這裏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隔著距離,我開始打量這座八層的大樓,此時,我看著它,它多麼像一座墳墓——這裏關著近兩百多個活著的死人。他們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他們隻是活著。家屬資源部的工作人員曾告訴我,申請來托養所的家庭排著長長的隊,還有太多的孩子源源不斷地要送到這裏。他們,全都是回不去的。他們的父母親把他們送到這裏就意味著……放棄。
潔如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粘著我,說她跟媽咪通過電話了,藥物控製著她,她看上去沒有異常,我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像不認識她那樣,我尋思著,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當她癡癡地跟一個男子說,她想要跟他戀愛,誰能抗拒呢,她這麼反複地說著,夢幻般地癡癡絮語,湊近那個男人的臉,喃喃不休地把她的少女氣息噴到那個人的身上,這不正是她貞潔品格的裸露嗎?人們太篤信科學的那一套了,那麼冷酷,說她失心,說她處在妄想症中,說她又發病了。在我的家鄉,也有這樣的女孩子,人們說她們是瘋子,她們披散著頭發,像個野姑娘那樣在村莊裏遊走,正值妙齡,衣衫破得難以蔽體,她們露出雪花一樣的皮肉,忽然地就大起肚子來,是狼一般的歹人對這樣純潔的姑娘下了手。即便是這樣的姑娘,最後都嫁了,老鰥夫,瘸子,聾子,瞎子,這些人娶了瘋姑娘,為了什麼呢,毫無疑問的,性,男女間最本質的關係。我不知道,相比潔如,那樣的人生是幸還是不幸,我時常有一種荒謬的想法,覺得再不幸的人生,但起碼有過,潔如,她將什麼也沒有。托養所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樣的,明天和後天一模一樣,沒有變數。時間死了。
每個周五,托養所門口停滿了車,很多家長都過來接孩子回家去過周末,周五下午的氣氛很活躍,孩子們雙手抓著窗子,焦急地望著窗外,剛剛爸媽通了電話的,說是在路上,在路上。然而,總有那麼幾個,他們的父母親沒能來接他們回家,說是忙。看著同伴被接走,這些孩子就鬧別扭,哭著,不肯吃晚飯,拿東西砸老師,有個男孩子一著急,就尿褲子了,他哭著喊,媽咪爹地不愛我啦,不要我啦……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哄到宿舍。潔如的母親每周都過來接她,開著寶馬,我看到這位闊太熟門熟路地進得門來,跟工作人員打著招呼,在登記簿上瀟灑簽名,然後領走孩子,潔如扭過臉來跟我說再見,她是迫不及待地等著這一刻,整個下午,她的心都飛了,不停地看牆上的掛鐘。他們全都沒有忘記星期五,智障也沒讓他們忘記這一天,這唯一的念想——回家。他們並不知道,親愛的媽咪爹地是真的不要他們了。
樓下精殘部和重殘部的學員都是成年人,他們的父母基本上都不會來這裏探望。智障部畢竟都是些孩子,父母還難以割舍。但是我知道,總有一天,他們也將不再來這裏接孩子,因為厭倦,因為受夠了他們帶給他們的折磨——這小惡魔。生出這樣的孩子是不幸的,醫治了那麼多年,花了那麼多錢,這其中的滋味……我想起來接孩子的那些父母親,他們,他們都不是狠心的人,都不是。我看見有好幾個,一見麵,就迎接著孩子們撲過來的擁抱,輕言款語地跟孩子說著話。但是,過不了幾年,他們將不再來這裏了。智障的孩子最終會走向精殘。
我親眼見到潔如發病的時候是一個周一的下午,她突然就蜷縮在地上抽搐,翻著眼,口吐白沫,臉青紫,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那樣僵硬地顫抖,梗著脖子,身體猶如被電擊中,一彈一彈的。那一刻,真讓人心碎,這個樣子就像是一隻瀕臨死亡的動物,讓她如此地沒有尊嚴,如此地沒有體麵,她是那麼漂亮、聽話的孩子。幾個教導員迅速把她抱起來匆匆往門診室裏跑。梁生搖搖頭說,雙休日在家裏,她的父母沒有按時給她吃藥,周一又不願意回到這裏,有情緒,所以就發作了。每個周一都會有孩子發病。他頓了頓說,其實我們都是極不情願他們被接回去的,在家裏,他們被父母寵壞了,由著他們放任,周一送回到所裏,免不了一番掙紮,就收不回心。可是,回家幾乎是每個孩子最為期盼的事情。到了晚上,潔如才慢慢恢複過來,她睡在宿舍的床上,我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她認出了我。看著她的臉,我瞬間有了麵對石頭的絕望,有一扇門在我們之間,它正在緩慢地關閉,之後,她將在那個世界,而我們在這個世界。如果對她的熱情將是徒勞的,我還要繼續嗎?如果沒有希望,是不是意味著就要去放棄?我看著智障部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他們不是石頭,是一種無法喚醒的活,如果說愛,我說到愛,如果去對這樣的生命葆有愛,我看見自己身上,絲毫沒有這樣的能力和意願。我聽見心裏有一種緊繃的東西倏地折斷了,很幹脆。
二、精殘部
從智障部到精殘部,我迅速地清醒過來,這幢樓裏的所有生命僅隻是一個軀體,不會有奇跡發生。主管告誡我說,不要靠他們太近,精殘部的學員是有暴力傾向的,他們會突然襲擊,你要注意人身安全。我似乎沒怎麼聽主管的話,先前在智障部,主管叮囑我不要把手機號告訴學員,可是我沒有做到拒絕他們。以至於後來,我接到孩子們很多惡作劇的電話,他們居然能記住我的號碼,但是我從那裏回來後,電話慢慢地少了。我不害怕突然襲擊,相反卻有隱隱地期待,到底會因了什麼,或者根本就不為什麼,我受到襲擊了呢?
第一次被領進精殘部的時候,我確實嚇了一跳,一個高大的男子突然衝過來抱住我,他一臉猥瑣的笑,被教導員老師拉開後,他繼續對著我笑,然後做一個極下流的動作。我後來從他的心理輔導老師那裏得知,這個男子正處在性亢奮期間,目前已將他與女性學員隔離,現在已控製住他當眾手淫的毛病。我想起年少時,在鄉村曾被一個得了花癡病的男人追趕,他向我露出了他那可怕的生殖器,我拚命跑啊,這樣的奔跑無數次出現在我少年的噩夢裏,巨大的喘息,恐懼帶來的內心的轟鳴,這影像大塊大塊地出現在我腦海裏,進入精殘部果然是身犯險境,見我嚇成這樣,教導員們笑著說,他們大多比較穩定,發病的時候都有先兆的,叫我不要太擔心。
精殘部都是成年人,年齡從25歲至50歲之間。兩層,百來人。這百多個人,就是我們俗稱的“瘋子”。他們有先天的,有後天的。顯然,瘋子比智障要可怕得多,也複雜得多。應該說,瘋子的世界更加接近我們的世界,不,太多時候,我們比他們更瘋狂,也更可怕。這裏不像智障部那樣給孩子們上課,而是把這些精神分裂者集中在庇護工場。所謂的“庇護工場”,其實是一間間小小的手工作坊,這些精神分裂的學員在藥物的控製下,基本保持穩定,據心理輔導老師說,讓他們從事串珠,粘貼絹花這樣的手工會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對穩定病情有好處。進入庇護工場,立即就聞到一股成人的濁氣,五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這樣的濁氣裏麵包含著太多複雜的東西,欲望,自私,欺騙,而不像智障部的孩子那樣,是一股清新的皂香,鮮豔的糖果色教室布景,牆上有大朵大朵的葵花,他們泉水般的咯咯的笑聲,在教室裏打鬧,哭喊,撒嬌,向老師告狀,沒一刻消停。而庇護工場是一片滯重的沉默,他們伏在案前串珠,貼花,表情麻木。他們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因為受了刺激發瘋的,有強烈的金錢意識,鮮明的愛憎,還有豐富多變的內心世界。當他們穩定的時候,狀態接近常人。而我恰恰認為庇護工場的這種手工勞作加重了他們的麻木,重複的動作,身體的協調能力已機械化,可是,加不加重,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都是萬劫不複的人。我看過他們的檔案,都是一級精神分裂,轉了很多個醫院,有多年的病史。在精殘部,我對任何學員都沒有了先前的熱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是那個世界的人。
也許,麻木了更好,隻要不鬧事,沒有破壞性,日子就會這樣平穩地過著。
在智障部期間,我完全忘記了來此的目的。而我現在跟精殘部的主管說,能否找一個溝通能力好一點的學員,讓他給我講講他的故事。主管是一個特別能侃的人,三十來歲,小山眉,腫眼泡,一口廣東話,大有把精殘部那一籮筐的破事全都告訴我的架勢,我連忙止住了這個話癆,他以為我需要的是一些奇聞軼事,正興致勃勃地跟我比畫某個學員裸奔的事。而我,隻是要傾聽一個精神分裂病人的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也瘋了。
他把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男孩帶到我麵前,說這個孩子叫“鐘紹暉”,高考前夕突然發的瘋,因是讀了不少書,能夠比較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他看上去明顯地抗拒我,低著頭,很怕生人。很瘦弱的一個男生,蒼白,戴著眼鏡,窄窄的麵龐,長著個直挺的大鼻子,樣子很清秀,眼睛躲閃著,眼皮在快速、不安地眨動,他是敏感的,穿著寬大的白T恤,大褲衩,人字拖,手臂垂著,我注意到他有一雙大骨節的手,呆呆地垂放在兩側。我喜歡這種氣質的男生,他應該還有倔強的血氣,或者說是那種可愛的書生氣。主管把他帶走,我看到他高聳的八字形肩胛骨,那晃蕩的寬衣裏,飄蕩著他瘦弱的靈魂。很意外地,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在以後的幾天裏,我試著去靠近他,開始他很警覺,但是慢慢回答一些我的問話。兩個人相對沉默的時候,他會突然冒出:“老師,我偷了媽媽的錢”、“我打了我妹妹”、“我不去日本”這類極其突兀的話。這些話全都是跟他的家人有關,而精殘部的學員,他們的父母已是很少來到這裏的。他告訴我,喜歡張國榮的歌,他有他所有的碟,我哼出《風在起時》,他馬上說出了它的名字,說,我也喜歡這首。我還見過他手寫的鋼筆字,有鋒有骨的,很漂亮。庇護工場裏那種難度大的手工活就屬裝電腦鍵盤了,紹暉不到兩分鐘就可以準確地把每一個鍵裝好。中午在飯堂,潔如看到我跟一個男生在一起吃飯,向我做了一個不知羞的手勢,我對她笑笑,智障部跟精殘部的學員吃飯是隔開的,我聽見她喊我,就向她走過去,紹暉也跟過來,潔如看著鐘紹暉一下子愣住了,既而她臉上露出癡傻的表情,賤賤的,滿麵春色。我忽然想起了什麼,忙拉著鐘紹暉走開了。難以想象,如果讓他們混在一起,天知道會出什麼事來呢。可是,看著這兩個人,明明是極相稱的。我其實多麼希望潔如能真正有一場戀愛,跟一個男子狠狠地愛上一把。
坐下來,我笑著調侃鐘紹暉,呢個女仔,中唔中意啊?(你喜不喜歡這個女孩啊)“唔中意!”(不喜歡)他回答得很堅決。我聽出這話裏有故事,難道他有中意的?但心裏隱隱地為潔如感到失望。一個四十多歲的學員蹭過來,他要我給他買香煙,我立刻擺出一副老師的嚴厲嘴臉:回你位子上吃飯!那人萎了下去。鐘紹暉突然跟我說,老師,如果我也要香煙,你會給我買嗎?
這話問住我了。最初主管就交代過,不許給學員買香煙,無論他們怎麼哀求。我靠近他的臉,嬉笑著:“你不抽煙吧。”“你會給我買嗎?”他又追問,我覺得無法敷衍這個問題了,於是我湊近他的耳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出,“我——會。”
他試探出,我願意為他違規。接著,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打的送他回一次家。我看著他的臉,覺得他很苦,很苦,這個瘦弱的孩子,這要有多麼想家,想親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家人,到底有多久沒來看他了?我想,整個精殘部的人都是想家的,教導員曾跟我說過,很多人故意裝病,隻為了父母來探望。我似乎很難對他說“不”,仿佛他就是一個玻璃人,我一說不,他就碎了。我為什麼順著他,是為了想套出他的故事嗎?不,我覺得不是。當我走近他的時候,我就徹底忘掉了此行的目的。我之所以難以拒絕,是因為——我說不出來,啊,我多麼希望能夠滿足他們所有的願望,一個都不拒絕。但是送他回家,風險太大,我並不害怕所裏領導的責罰,可以肯定,我會立馬被趕走,我並不擔心這一點,我隱隱覺得這小子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簡單……他好像吃準了我的弱點。
見我不作聲,他立即站起來,轉身要走,我知道,他這一走,無論我怎麼賠盡笑臉,說盡好話,都無法讓他回心轉意。而且,他開始恨我了。飯堂鬧哄哄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談話,我也站起身,跟他說,你別急,我安排一下。我想,我真的瘋了。
我跟主管講,中午想單獨跟鐘紹暉聊一會,請他到會客室裏去。他答應了。我順利地把紹暉領出來,叫他站在門口攔的士,我去辦公室拿錢包。等我拿了錢出來,遠遠看見他攔了的士,正往裏麵鑽。我急步快跑,那車揚長而去,我隻記下了車牌。他一個人跑了!這下禍闖大了,我把人弄丟了,我嚇得方寸大亂,這小子,果然把我算計了,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肯定不能先跟所裏彙報。我得鎮定下來。
如果回家,他還是會被他的父母送過來的,這樣的話,我不必擔心。如果不是回家呢?那他會去哪兒,我不敢再往下想。這家夥城府很深,我一直沒有摸透他,我更傾向於,他沒有回家,他逃離了托養所,成功飛越。我越想越怕,追究我的責任事小,我更擔心他的安全,他的下落。忽然間想起車牌,我記下了車牌,於是我打電話給交警大隊的朋友,問他有車牌號,可否查到車主,他說可以,我如實地跟他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他安慰我說,不要擔心,一會司機會把車開回來的。
半個多小時後,的士司機載著鐘紹暉返回了托養所,司機告訴我,他正要去虎門,突然手裏的對講機跟他講他載了一個精神病人,要他趕快把人送回來。啊,虎門,他果真是要回家的。他隻是要回家。我沒能滿足他回一次家的願望,我難過地閉上眼睛。主管見我們從車裏出來,我說剛帶紹暉去兜了會兒風,他擰高了他的小山眉不滿地說:塞老師,這樣不行哦。我說我知道了,對不起。他沒再說什麼,我心事重重地跟在鐘紹暉身後,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恨透我了。
晚上的時候,鐘紹暉就發病了,他先是無故發笑,自言自語,接著就咒罵,最後就把頭往牆上撞。我趕到現場的時候,看到主管抱著他,鐘紹暉就把頭撞在主管的胸口上,他使勁地撞,主管死死地抱著他,我看到他手肘有血跡,可能是被他抓傷的。周圍圍了一圈人,誰也拿他沒辦法,教導員跟我說,主管每次都這樣抱著他,讓他撞,隻有這樣,紹暉才不會受傷。我忽然對這個腫眼泡的廣東男人有了敬意,那一下下撞在他胸口的是什麼呢,太痛了,誰會不痛惜這樣一個好孩子竟成了這樣,他的心氣兒很高,很激烈。撞吧,撞吧,可憐的,如果你能好受一點的話,一股很鹹的東西流進嘴角,幾個教導員小姐也都忍不住捂著臉哭泣。我不知道,他晚上發病是否跟下午的事情有關,但他應該再也不會理我了。
他折騰了十幾分鐘,兩人都累了,教導員們就哄著他去吃藥,我知道精殘部的每個學員每天至少要吃二十幾粒藥,這些藥,我聞所未聞,富馬酸喹硫平片、奧氮平、沙膽醇、阿立呱唑片、VITB4等,這些白色的藥粒維持著他們的穩定。主管叫住我,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我們在會客廳裏坐下。我沒打算隱瞞他,他跟我講起了鐘紹暉。也講起了托養所。
我這才知道,大部分學員家裏都是不缺錢的。甚至有一部分相當富裕。鐘紹暉家裏就特別有錢,可是,他來托養所之前,他的父親在家裏用鐵鏈子鎖著他。雙手,雙腳,都鎖,因為紹暉發病有自殘的傾向。他的家人為他傷透了心,甚至想把他送去日本的寺院。幾年前,他的父母離異了,年輕的後母就把他送到這裏,從此,就很少有人來探望。“塞老師,你也不必可憐他,我們精殘部每一個病人都有悲傷的故事。”然後,他看了我一眼,不解地說,“你要寫這些故事幹什麼呢?”我無法回答他,一個在托養所待過多年的人,他認識的人和世界比我要深刻得多,他們從來不談及“愛”,或者“生命”這樣的詞,他們覺得可笑,因為他們比誰都了解這兩個詞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他們一定覺得我非常無聊。
潔如和紹暉,他們發病都是因為回家。家裏有爸爸、媽媽,托養所裏沒有。
三、重殘部
我灰頭土臉地從精殘部來到重殘部,恍惚間,忽然有了從青少年到中年,然後走到暮年的感覺。樓層漸漸低下來,重殘部,他把一個人最不堪的樣子呈現在世人麵前。大部分人沒有下肢,因沒有臀部,都無法坐著。他們被塞在輪椅上,我不能去細致地描述他們的樣子,那樣太不敬了。照顧他們生活的是外聘的阿姨,她們來自農村,長著粗壯的胳膊腿,她們把這些不能動彈的殘缺身體搬來搬去。
我試著跟一個老太太交談,可她的聲音太含混了,很偏的地方口音,她的喉管咯著一口痰,我努力地聽,怎麼也聽不明白,最後阿姨跟我解釋說,她就是要回家,沒別的。
又是回家。這幾乎是托養所學員的唯一願望,永不熄滅。
操場上空無一人,桂花和玉蘭的香氣依然是濃得化不開,我坐在紅綠塑膠跑道上,望著高聳的托養所大樓,不到二十天,我就待不下去了,我被孩子們打敗,也被這裏的工作人員打敗。此時的我,很多餘,很無趣。我聽見高樓處智障部的孩子們在喊我,他們在窗口發現了我,晚餐的鈴響了,我閉上眼睛,覺得二十天竟那麼漫長。長廊裏,阿姨們推著重殘部學員紛紛往飯堂裏走,我聽見有人喊我去吃飯,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這裏,如果不能真正為學員做點什麼,繼續待著是可恥的。我在這裏的目的,身份,姿態都讓我無地自容。但是,我還是要說,這二十天裏,我真的忘記了來到這裏的目的,我不知不覺地跟著潔如,紹暉他們一起度過了書聲琅琅的上午,沉悶的,即將要下暴雨的悶熱午後,還有涼風習習的美好夜晚。我融進了他們的生活,願意為他們違規,想盡辦法,隻是為了他們高興。看著他們發病,心都碎了。這是我的秘密,它讓我在我的世界裏,更加看清了自己。我堅定了某些東西。但它不必說出。
我幫阿姨給一個從小患了小兒麻痹症的婦女淨身,她胖得肉在晃動。我第一次見到下肢萎縮的軀體,她的手也萎縮了,長出很小的、像兩枝芽一樣的肢節,無奈地掛在兩邊。她還有旺盛的例事,量很大,阿姨給她換衛生巾,給她擦洗,我幫著托起她的後背。一陣腥臭味撲過來,我皺了一下眉頭,希望沒有表現出異樣。以後的幾天裏,我幫著阿姨打下手,喂食、換衣、洗澡,包括拉屎拉尿,把那肥重的、癱成泥狀的肉體搬到坐便器上,把一堆尿濕的褲衩扔進洗衣機。啊,我都做到了,我都做到了。
我從那裏回來後,好多朋友打電話問我此行的收獲。我笑著在電話裏說,我落荒而逃,狼狽之極。那邊就笑了,早知道你是吃不了這種苦的,回來得好。忽然地,一股悲涼從心底升起,無可名狀,無可訴說,就像無法排遣的寂寞,隻屬於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