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作品中,作家們都喜歡把姑娘描寫成苗條秀麗,婀娜多姿,楚楚動人。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的珍珍姑娘卻長得腰闊圓粗,通體發胖。那過於肥大的胸脯,恰像兩隻裝滿的布袋,反而失去了女性的那種“魅力”。眼睛—那對“心靈的窗戶”,倘若一笑,便會自動地把兩扇窗戶關閉起來,隻剩下兩道縫隙,兩腮的肉團子,好像吃不住分量似的直往下墜,脂肪過多的臀部,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總之,她的這副容貌,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人“美麗動人”的感覺,相反,卻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一字—醜。
本來,人的外貌長得醜,是人類生態的一種正常現象。然而嚴酷的現實卻給外貌醜陋者帶來了諸多不幸,特別是對於一個姑娘來說,更是帶來了大不幸—選擇理想伴侶的不幸。現在,我們的珍珍姑娘就麵臨著這種不幸。
珍珍已經二十六歲了,按一般的情況,這樣的年齡早該結婚了。在這之前,通過爸爸媽媽和親戚朋友的介紹,曾去會過很多“男朋友”,但是,每次剛見上麵,未來得及談上一句話,小夥子就吐著舌頭逃之夭夭了。這使她心裏很難過。有一次,從三十裏外的城郊趕回來,沒想到見上的竟是一個像小老頭樣的中年漢子。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回家後傷心地哭了,發誓從今後再也不去會什麼“男朋友”了。
慈祥的媽媽勸她:“孩子,你年紀不小了,要求別那麼高,將就將就吧……”
珍珍不理她,隻是把滿腔的怨氣和委屈傾注在無聲的淚水中。
媽媽的心也很難過,陪著女兒抹眼淚:“唉,老天爺,這該如何是好啊……”
自己長得醜,這能怨誰呢?能怨媽媽嗎?珍珍讀衛校時,學過點《遺傳學》,懂得什麼叫“遺傳基因”。但是爸爸媽媽年輕時都長得很漂亮,追溯到上幾代,也沒有像她這種形象的人。珍珍經過觀察,發現有損自己容貌的原因主要是胖,為此,她請教了很多醫生,吃了很多減肥降脂的藥,都不見效。她看見在某家刊物上介紹,控製食量能減肥,就照著做了,常餓得頭暈眼花,前胸貼後背,都無濟於事。她又聽報紙上說,每天早晨堅持長跑能減肥,也照著跑了,同樣得不償失,身子照樣長……
“喂,你們聽過這樣的笑話嗎?”
“什麼笑話?”
“嘻嘻,有次珍珍穿了條喇叭褲,屁股撐得那個緊,往下一蹲,哧溜一聲,裂成了兩瓣……”
“哈哈哈……”
珍珍成了一些人茶餘飯後取笑的料子。
對於一個姑娘來說,得不到異性的愛,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受到別人的嘲笑,更是一種莫大的痛苦。不久前,珍珍從報上看到了一則報道,說在某地有一個姑娘因外貌醜,找不到理想的愛人和時常受到別人的嘲笑,便自暴自棄,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從而產生了輕生的念頭。珍珍看後,很不以為然,覺得那位姑娘很不值,盡管愛情尚未對自己打開過大門,盡管世俗的人們對自己進行著刻薄的挖苦和嘲笑,難道就真的沒路可走了嗎?就隻有走那條路了嗎?
下班後,珍珍漫步在小河邊,澄澈的河水川流不息,緩緩流淌。此刻正是“二月春風似剪刀”的時節,河兩岸的柳樹正吐露著嫩綠的新葉。那萬條垂下的綠絲,在微風的吹拂下悠悠地搖晃,碧綠叢中,百鳥喧嘩,歡聲雀躍。離河岸不遠處,一幢粉刷一新的房子在楊柳環抱、翠綠相映下,顯得更加白潔生輝。從房子那邊飄散過來的陣陣芬芳的藥味兒,可以使人猜想出這是一所醫院。自從護校畢業後,珍珍就分配到這個鄉鎮醫院工作。假如把綠色比作生命,那麼她就是綠色生命的護衛者,從中得到了多少歡樂和幸福,又從中忘卻了多少不幸和痛苦啊!她把整個的愛,都傾注在病人的身上。她的心,就像穿著的白大褂一樣純潔。鄉村裏的人們把護士也一律喊作醫生,當她把需要的東西送到病人手裏,或者病人需要什麼的時候,就會親切地喊她“劉醫生”。啊,“醫生”這個偉大而又神聖的名字,自己配當嗎?她時時這樣問自己,也時時被這個稱呼激動得熱淚盈眶……
前麵走來了一對青年男女。珍珍看清了,走在前頭的是同事小丁,也就是笑話她穿喇叭褲的那位姑娘,後麵是不久前剛從大學分配來的年輕醫生。小丁姑娘確實長得很漂亮,屬於那種典型的時髦女郎,對於小夥子確實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她那苗條的身材,不論穿上怎樣的衣服都顯得很合身,很美,好像服裝廠特意為她定做似的。人都說美姑娘看美姑娘是用挑剔的眼光,而醜姑娘看美姑娘—是用羨慕的還是嫉妒的?珍珍姑娘當然是用羨慕的。她的確很羨慕她,也曾學著她的樣子打扮過,但效果呢?不但沒有使自己變美,反而東施效顰,越學越醜。
他們終於走到跟前了。小丁把身子跟那個年輕醫生挨得更近了,顯得更加親熱的樣子。當就要跟她擦肩而過時,小丁突然向她飛來一眼,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眼神哪!是炫耀的?得意的?珍珍心裏感受到了一點點痛,但很快就平靜了,坦然了,向她點了點頭,埋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柔和的陽光照著潔白的病房。
“老大爺,很痛嗎?”
珍珍用手輕輕地揉著病人紮過針的地方,和氣地問。給病人打針時,她總是這樣問的。在下針之前,她總是有些不忍下手,當紮下去後,又像痛在自己的身上一樣很不安。
“不痛,不痛,就跟沒紮的一樣。”老大爺是位腸胃炎患者,顯然是位有點饒舌的人,當說完這句後,覺得還沒表達清楚,繼續說,“我說劉醫生,你的技術就是高,那位畫人兒呀,跟你沒法比!”他說的畫人兒指的是小丁。有一回,小丁給他打針,由於用力過猛,痛得他直咧嘴,隻差沒罵娘。
“別這樣說,大家都一樣的。”珍珍不願聽這些,一邊說一邊倒來一杯開水,叫他服藥。
老大爺接過杯子,感激地說:“唉,劉醫生,太難為你了。”
“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珍珍說完,轉身走向另一個病人。
這是一位患闌尾炎的小夥子,原是團縣委的幹部,駐村到這裏,因突發闌尾炎,經手術切除後,住進了這個病房。
“這藥很苦嗎?”望著他喝完醬色的藥汁,珍珍好像自己也喝了一樣感到苦澀難咽。
“謝謝,不苦,不苦。”年輕的幹事聽著溫柔體貼的話語,連連點頭。
手術後的團幹事身子很虛弱,珍珍望著他那張清瘦、蒼白的臉,關切地問:“需要通知你的家屬來嗎?”
“不用。”年輕幹事解釋道,“我的家屬在外地,離這裏很遠。”
“那麼有什麼朋友嗎?”這話中顯然是包括女朋友,“假如需要,我可以幫你去通知。”
“啊,不、不,我……”小夥子顯得有些慌亂,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陰影。
他這一微妙的變化,沒有逃過珍珍那雙不大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在無意中觸到了別人的什麼隱痛,心裏感到很內疚,很不安:“哦,對不起,或許我不該這樣問的。”
她這樸實真誠的話深深地感動了小夥子,他苦笑了一下,坦率地說:“其實,這也沒什麼。我是有個女朋友,而且還是一個漂亮的女朋友。”
珍珍由衷地說:“那我祝福你。”
“但是,就在不久前,她卻甩掉我跟另一個比我更有前程的人好上了。”小夥子沉痛地說。
“是嗎?”珍珍心裏一沉,也在為他難過,“那、那個女朋友太不應該了。”
年輕的幹事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
“當然,你也不必去為失去了那樣的女朋友難過。”珍珍開導著說,“沒有真正的愛情是不會有幸福的。隻要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像你這樣的人是能夠找到更好的姑娘來的。”
小夥子連連點著頭,眼裏閃動著淚水。
下班的時間到了,接班的小丁還沒有來。
二十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來。半小時過去後,她才穿著一雙橙紅色的高跟皮鞋一扭一扭地來了。
“對不起,珍珍,我因有件要緊的事沒辦完,讓你久等了。”她似乎為自己錯過了上班時間感到有些不安,歉疚地解釋道。
是的,她總是有那樣多要緊事要辦的,閑聊,打扮,約會……老天爺幸運地賜了她一張漂亮的臉蛋,的確使她在處男朋友方麵有著強大的優越性,她曾像甩泥巴一樣地甩掉一個又一個。不久前,當那個大學分配來的年輕醫生來後,她又甩掉剛好上不久的司藥員,和那位風度瀟灑、年輕有為的醫生好上了。
“哦,既是這樣,等一會兒也沒關係。”盡管珍珍的肚子已經有些餓了,但她還是這樣和氣地回答她。她總是這樣回答的。小丁也總這樣拿她做小孩子一樣哄。她不願在受了欺騙後去跟人家計較,去生氣,卻希望人與人之間應互相尊重,互相諒解,互相幫助。
然而,就在不久後,卻發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左右,小丁給病人服藥,那位患腸胃炎的老大爺因耳朵有點背,記憶力又較差,服藥時多問了一句:“這白色的藥丸子吃一片還是兩片?”誰知卻遭到了小丁的大聲嗬斥。這老大爺是個火暴性子,平時對小丁的服務態度就不甚滿意,遭到她無端的嗬斥後,頓時把多日來積壓在一起的怒氣一股腦兒發作出來,於是,倆人就吵起來了。
他們的吵鬧聲傳到了已經下班的珍珍耳裏,當倆人吵得難解難分時,她氣喘籲籲地趕來了,了解情況後,先勸往了老大爺,然後又來勸小丁:“小丁,別這樣,注意點影響吧。他是病人,我們是護士啊。”她把“護士”兩字說得緩慢有力。
小丁平時就不把珍珍放在眼裏,此刻正在火頭上,哪裏會吃她這一套。隻見她把頭一揚,鄙視地回道:“要你管什麼閑事?你有權教訓我嗎?哼,找你的小老頭去吧!”
珍珍的自尊心深深地受到了傷害,臉痛苦地抽搐著,心裏裝滿著怒火。因為不希望看到病人受到傷害,她竭力忍耐著,不讓發作出來,隻要能勸住小丁,避免她再跟病人吵下去,自己受點傷害和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便息事寧人地說:“好了,好了,小丁,就算我沒說吧。走吧,去休息休息吧,讓我替你把班上完吧。”
好說歹說地拉走了小丁,回來後老大爺還在餘怒未息地一個勁罵娘。她輕輕地走過去,安慰著他:“老大爺,忍著點吧,別再生氣了,生氣對你的身體不好。”說完,伸手將他輕輕地按在床上。
珍珍的一舉一動,都被那位年輕的幹事看在眼裏。她的一言一行,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望著她那張雖然不漂亮的臉蛋,似乎從她身上發現了什麼和得到了什麼,心在不住地跳動,那青春的激情也沸騰起來了……
幾天後,年輕的團幹事出院了。在出院之前,他誠懇地邀請珍珍一起到前麵的小河邊去散步。
他的這個請求使珍珍感到意外,也有些為難。雖然以前病人出院時她都會去送一送,囑咐囑咐,但從來沒有跟人家去過那地方。她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拂去一個大病初愈的人的請求才好,便點頭同意了。
他們緩緩地穿行在柳綠叢中……
他們在進行著喁喁的交談……
……
“是的,當那位漂亮的女朋友離我而去時,我確實經曆了一段痛苦的徘徊……”
“現在呢?”
“現在不了。非但不了,反而感到非常幸運。”
“是嗎?”
“是的。因為虛偽的已經離我而去,真實的才有機會出現。”
“出現了嗎?”
“出現了。”
“在哪裏?”
“在我的心裏。”
…………
幾天以後,珍珍收到了一封信。當她看清信封上的來信地址時,心激動得在不住地顫動,眼裏的淚珠也禁不住奪眶而出。她不願把信過早地打開,把它緊緊地捂在懷裏。啊,是的,她要把這遲到的幸福緊緊地藏在心裏……
1983年4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