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慵懶地靠在桐子樹粗大的軀幹上。從帽子嶺方向吹來的風不時將滿樹爆白的桐花搖落下來,像白紙屑,更像白蝴蝶,紛紛揚揚地落在他身上,地上,又洋洋灑灑地飛向不遠處那三間孤冷陳舊的茅屋。
大笨趴在他的腳邊。以前它曾是一條驍勇的獵狗,但是現在已隨著主人一起蒼老了。它的目光隨著主人茫然的目光一齊落在正北那條黃黃的土路上。此時,那條路上空蕩蕩,偌大偌長的一個穀地顯得十分靜寂。
這裏是贛粵閩交界處,從北麵山嘴裏延伸而來的那條黃土路在桐子樹下停頓了一下,便分成兩小股,一股向東,一股向南,蜿蜒曲折地向遠處的大山延伸。因此,不論從哪條路上來的人,都得從桐子樹下經過,都能看到坐在桐子樹下的他和骨架高大的大黃狗。
每天,他總是帶著狗從老屋裏跛著條腿慢慢地出來,盡管離屋很近,也總是揣上個酒瓶,坐在桐子樹下的青石板上,時不時舉起來喝一口。他年近六十,但看起來老得多,灰暗的臉上刻滿了很多很深的皺紋,但從整個骨架裏還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高大和健壯。他的眼睛總是陰沉沉的,整天不說一句話。狗也像它的主人一樣,總是用一種冷森而戒備的目光盯人。當有人路過這裏,弄不清該走哪條路問他時,他那毫無表情的臉便漠然地望著你。他好像對女人懷有更深的敵意和戒備,那目光像是能看穿人的五臟六腑,使人不免心驚肉跳,頭皮發麻……所以,盡管這裏是來往過客的必經之路,但因為有著這麼一個古怪的老頭和狗,人們不願在這裏多停留一下,都急急走去。
在一個暖洋洋的春日,高高的帽子嶺露出少見的明淨,昔日的霧靄收盡了,青藍明朗的天空中飄繞著朵朵白紗似的雲翳,鳥群從空曠的峽穀間飛過,撒下聲聲悅耳的鳴叫……這是春天的色調。隻有春天才有這樣的色調。但在他的心中和生活中早已沒有春天了,更不會有春天的色調。他的整個感覺中永遠是冷酷而蒼涼的冬天。他不相信會再有使人開朗起來的日子了。他像一棵遭受了殺戮的樹,心,枯槁了,麻木了。當他就要像往日一樣昏然沉睡時,身邊的大笨突然輕聲地吠起來,還不時用身子蹭他的膝部。他懶散地睜開眼睛。金黃的太陽猛然刺入眼簾,使他眼花繚亂。待定了定神,才看見麵前站著個穿暗格子花大襟衫的中年女人,高挑個兒,略顯單薄,一雙風韻猶存的眼睛略帶憂鬱。
那女人看到他睜開眼睛,用驚疑的神色望著自己,便友善地朝他笑一笑。但正是這笑勾起了他靈魂深處對女人的憎惡感,心一陣刺痛,臉上的肌肉不由神經質地顫抖一下,他害怕、厭惡女人的笑臉。女人的笑裏麵往往潛藏著一種醜惡。那女人算是打過了招呼,在離他不遠處鋪開一張塑料紙,從包裹裏掏出香煙、餅幹、罐頭和糖果,一股腦兒擺在上麵,準備向路人兜售。
他敵意地望著這一切,臉色灰暗而陰沉,直到日落西山,那女人收攤回去時,也沒有搭理她。
從此那女人天天都來,日日如是,他依然用敵意的眼睛望著她,終日不說一句話,臉色灰暗而陰沉。
“大哥—”
女人不理解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她,幾次想改變這個局麵。她不但用友善的笑來換取對方的理解,而且還用發自心底的、女性特有的聲調親昵地呼喚他。
“大哥吔—”
他不為所動,心冷似鐵,每當看到她的笑臉,聽到她親昵的呼喚,就本能地升起一股厭惡感,目光更富敵意,好像稍有鬆懈,就會上當受騙似的。
然而大笨的意誌卻動搖了。這些天來,它一直像主人一樣用戒備的目光對待這女人,現在卻被她輕柔親熱的聲音打動了。它依然記得,那時候自己也曾有一個美麗的女主人,她很疼它,但有一天她卻跟另一個男人跑了。它自始至終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丟下自己和男主人跑了呢?……當它再一次聽到女人的聲音時,它終於站起身來了。
主人突然低沉而嚴厲地喝一聲:“大笨!”它陡然一驚,又溫順地蹲下來。主人伸手撫摩它的脊背,然後舉起隨身攜帶的酒瓶猛地喝起來。大笨知道主人在痛苦或憤怒的時候才這麼幹。那天晚上,當它和主人都帶著滿身鮮血從山上回來,發現女主人跑了時,男主人就這樣舉著酒瓶一連幾天喝得爛醉如泥。它既害怕又難過,一直守在他身邊。現在它感到惹主人生氣了,便像孩子認錯似的在他身邊磨蹭著,輕吠著。
桐子樹的花兒落盡了,結滿了一顆顆手指般粗大的桐子,比巴掌大的葉子也顯得更綠了,青翠欲滴。熱風從帽子嶺的方向刮來,撞擊得葉片發出習習的聲響。
那女人有好幾天沒有來了……他依舊坐在桐子樹下,混沌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北麵那條空蕩的路麵,頭頂上時有一兩隻鳥兒匆匆飛向另一個山頭,丟下一兩聲孤涼的尖叫。他的心裏陡然感覺一絲空茫和惆悵,他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會升起這樣的感覺,十幾年來,他的心一直是封閉的,麻木的,可那天……
那天下午,天變了,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沉,很快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女人一邊收拾著攤子一邊求救地望著他。他卻神情漠然地站起身,帶上大笨,跛著腿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女人收拾好攤子,躊躇了一會兒,便毅然跟上他朝那扇緊閉的門走去。
“大哥,”女人進屋後,坐在一張破舊的凳子上,望著淩亂不堪的屋子,小聲問,“大哥,家裏沒有其他人麼?”
他的心深深地抽搐了一下,周身的肌肉不由得一陣戰栗。他沒有答女人的話,猛然打開酒瓶,那嗆人的濃烈的酒氣立時溢滿整個屋子。
女人望著他突然的舉動,囁嚅著:“大哥,你、你的屋裏人呢?你沒有……女人嗎?”
“女人?哼,女人!”他深深地受創了,猛然拔出嘴裏的酒瓶,站起身,瞪著一雙眼睛,那眼睛雖然昏蒙、混沌,卻閃著一種奇怪、怕人的光澤,“女人?哼!女人……你、你給我滾出去!”
女人驚駭地站起身,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惶惑地說:“大哥,你,你……”
“滾!滾!……”他不住地號叫著。
門外,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還夾裹著風的尖嘯……女人走了,出門時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那掛滿淚影的哀怨的眼睛一直在他麵前晃動,使他麻木、僵死的靈魂受到了深深的震顫和不安……原先,他並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他豪爽豁達,隻是後來自己那女人給他的傷害太重了,這麼些年來,他把心牢牢地封存起來,孤獨地生活著,讓歲月無聲地流逝……
大笨靜靜地蹲在主人腳邊,眼睛跟隨著主人一起凝視著前麵那條路,而目光並不像主人那樣空洞,而是閃著一種希冀的幽光……昨天傍晚,它曾背著主人沿著這條路翻過山嘴,憑著往昔的機智,在一個小村裏找到了那個女人的家。自從那次想接近那女人被主人喝住後,它心裏一直存著一個願望,這個願望是迫切的,美好的,希望能從她身上找回失去的世界,失去的溫馨。
它站在女人的家門口,不敢貿然進去,嗚嗚地輕吠著。女人聞聲出來了,看見它,立刻歡悅地叫它:
“啊,大笨,你來了嗎?”
它立刻踏著碎步搖著尾巴迎過去,用嘴在她的兩條大腿間磨蹭著,親昵著,唔唔地向她問候。女人把它引進了屋子,激動地蹲下身子,伸手輕柔地撫摩它的脊背,將臉頰埋在它的額上。它溫馴地承受著。
女人將它摟得更緊了,無聲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滴在它軟絨絨的黃毛上。自從被自己的男人一腳踢出了家門後,再也沒有人理解她了,但此刻她卻感受到,人世間畢竟有一顆心懂得和理解自己,盡管這是一條狗,但畢竟是一個生靈,一個血肉之軀……
太陽升起來了,把連綿起伏的帽子嶺照得通紅,既顯得美麗又撲朔迷離。他怔怔地坐在那裏,凝視著帽子嶺壯麗的景色,麻木的臉和陰沉的眼睛有了活氣。他是被帽子嶺的美景吸住了麼?抑或回想起了過去的歲月?是的,帽子嶺是美麗的,他在這裏度過了大半生,留下了歡樂,也留下痛苦。這歡樂和痛苦中有著一個個故事—那回,他從豹子嘴裏搶下了一個女人。後來,這個女人成了他的老婆。他們曾經相親相愛,患難與共,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放在她身上,但後來—他永遠忘不了那天狩獵歸來發現她跟廣東貨郎廝混在床上的情景。這個廣東貨郎曾經是他的朋友,但正是這個朋友奪走了他的老婆。當他發現人世間最醜陋、最可恥的一幕後,毅然反身到山上,去追捕那隻受傷的野豬牯,在一座懸崖上,他把滿腔的仇和恨都傾瀉在野豬牯身上,跟它展開了驚心動魄的搏鬥。後來,它們一起滾下了懸崖。當一彎殘月掛在幽藍的星空中的時候,大笨搖醒了他。他拖著傷殘的身子,流著鮮血和大笨回到家中,那女人卻卷著家裏值錢的東西跟廣東貨郎走了……
帽子嶺升騰著瑞氣,散發著神秘的魅力。在他的感覺中,帽子嶺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這幅圖景了。柔和涼爽的風輕輕吹來,吹拂著他的臉頰。他突然喃喃地對著帽子嶺呼喊起來:“帽子嶺,帽子嶺……”他好久沒有這樣呼喊過帽子嶺了,帽子嶺在他的心中死了,那種站在高高的峰巔鳥瞰眾山小和征服一切的豪然壯氣也蕩然無存了,然而此時此刻,他體內那湮沒已久的底蘊漸漸複活了,好像有了一種博大的追求和向往,眼裏放射出矍鑠的光—
“啊……帽子嶺,帽子嶺……”
他的手在輕輕地搖晃著,似乎希望更多的人能夠聽到他的這個聲音。但是身邊卻空無一人,隻有大笨忠實地蹲在他的身邊。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悲哀,眼睛茫然地四處尋找著,最後落在北麵那條黃黃的路麵上,愣怔了一會,輕聲喚著身邊的大笨。
大笨好久沒有聽到主人這樣的呼喚了,它的身心為之一振,像昔日出獵時一樣敏捷地站起來。
他伸手撫摸著大笨蓬鬆的黃毛,心裏似有很多話要對它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夢囈般地喃喃著:
“大笨……大笨……”
大笨忠實而溫馴地偎在主人的身上。它是善解人意的,輕吠一聲,便輕快地搖晃著尾巴,離開主人,踏上北去的那條黃黃的土路,一直往前走去……
北去的路上,歡跑著一條大黃狗。
桐子樹下,坐著一個老頭兒,臉上閃著希冀的光。
原載《三月風》198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