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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樹不死的樹
王運才

到海邊去

秀芳今年二十二歲了,早到了該找婆家的年齡,跟她一般年紀的姐妹們一個個從身邊嫁出去,幾個月後有的就腆著肚子回來了,唯有她的婚事還毫無著落。

是因為她長得醜沒人給做媒嗎?才不是呢!她是全金溪村最美的,就是走到回龍鎮,不,就是走到邊山城,也能把那些姑娘們比下去的。剛一跨入十八歲,做媒的就快把家裏的門檻踏破了。再野的小夥子在她麵前也會乖乖低下頭來,就連一些吃國家糧有工作單位的小夥子也托人來做媒。可她一個也沒答應。

“這妹子仗著有點文化水,心眼高,瞧不起人啦!”

“妹子人心太野了要不得,將來要出事的。”

村裏人悄悄地議論秀芳了,對她暗含責怪之意。但秀芳並不在意,一笑置之。她的心確實太高了,對所認識的小夥子一個也不稱意。她是個有著初中文憑的姑娘,這在當時的村裏算是最高的。她並不像有的姑娘那樣由人介紹個男人了事,而是心裏裝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對感情這碼事很看重。沒有感情的婚姻怎麼會有幸福可言呢?僅憑別人介紹和一麵之交怎麼能產生感情呢?所以她必須慢慢地找,盡管現在還沒有找到,但她並不著急,相信將來一定能夠找到的。

這可急壞了做父母的。他們很後悔送女兒到回龍鎮去讀書,把心給讀野了。父親氣惱地對秀芳說:“你呀,你的心不要太高了,條件好點的隨便找個不就得了?”

“怎麼能隨便找個就得了?”秀芳伶牙俐齒地辯駁說,“婚姻大事關係到一生的幸福。沒有感情的婚姻怎麼會有幸福?這樣的婚我寧願不結!”

“放屁!”父親喝斷她的話,“我和你媽還不是跟人一說就合的,這不就生下你來了?哼!”

一天晚上,媽媽走進了她的房間,臉上呈現出喜色。秀芳知道那件煩人的事又來糾纏她了。果然,媽媽坐在床沿上,慈愛的目光落在她的秀臉上:“芳,我的好女兒。你的年紀不小了,我們做父母的真為你的婚事焦透了心,你再也不要強下去了……”

秀芳一聽就煩,把頭扭到一邊,隻聽媽媽繼續說:“現在好事兒來了。昨天村裏張書記托人來說媒,說他家二兒子看上了你。芳呀,他家的情況你是熟悉的,有錢有地位,這可是提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人家呀……”

秀芳的眼淚“唰唰”地流出來了,眼裏出現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形象,這就是張書記的二兒子張成林。那是個粗魯的家夥,開著輛中六輪農用車,成天滿身油漬,滿口臟話,對人極不尊重,與她心目中的小夥子形象相差十萬八千裏。秀芳一想起他就直倒胃口:

“不,媽媽,別說了,我不願意!”

媽媽責怪道:“傻孩子,看你說的。我們這樣的人家能被他家看上,這是孩子你的福喲!”

秀芳不滿地說:“他家怎麼了,我家怎麼了?張成林這樣的野小子想討我?呸!做夢!”

媽媽害怕人聽見似的急擺著手,繼續動員說:“成林這孩子是野了點,但能疼你愛你就行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你不懂!”秀芳打斷媽媽的話,趕著她說,“你走吧,媽媽。我聽著煩!”

媽媽坐著不走,流著淚在歎氣。秀芳聽著更煩了,從床上爬起來,留下媽媽獨自出屋朝旁邊的山上去了……

山野的空氣是清新的,幽藍的夜空中高掛著一輪明亮的圓月,淡黃的月色把山地染得一派朦朧,顯得更加神秘、美麗……秀芳在寧靜的山地上走著,陣陣夜風吹拂著她,使她煩悶的心平靜了許多。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熟悉的,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心裏懷著無限的向往和憧憬,獨自在這裏徘徊、漫步;又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心裏裝著別人強給的那種苦惱和自生的憂傷,獨自走在這小路上,然後漸漸被消解……

她走到了一眼小泉邊。明月清麗,泉清如鏡,投照出了一位美麗姑娘的倒影,像廣寒仙女,但比廣寒仙女更可愛。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兩股齊肩的短辮,又紅又薄的嘴唇似笑非笑,豐腴的兩頰像桃花般緋紅,高聳的胸脯充滿著青春的活力,散發著迷人的魅力……她被自己的美震驚了,像初次發現來潮似的發著恐慌的、幸福的、輕輕的尖叫……

是的,她太美了,每個男人看了都想,都愛。隻是世間太不公平了,到現在還沒有創造出或者發現一個男人值得她想,值得她愛。想起這個她就難過,她就悲傷。

世間這麼大,難道就真的會沒有一個人值得她想、值得她愛嗎?她抬頭望著幽藍的天空,而天空自然是無法回答她的。她回想起了童年,總是朦朧地覺得,在童年裏有一個非常非常美好的東西值得追憶,但究竟是什麼,總也想不起來……

她氣惱地撿起一塊石子朝水中投去,擊碎了平靜的水麵,激起道道漣漪。她的身影兒變了,變成了無數個,又矮又小,支離破碎……她捂著臉哭了。

姑娘的心,像五月的雨天,一忽兒雨,一忽兒晴。這一刻哭過了,下一刻又像初晴的太陽,散發著迷人的光彩。

秀芳昨晚受了委屈,睡了一夜起來後,不覺又神清氣爽了。今天是逢回龍鎮的圩日,在家待著沒什麼事做,覺得寂寞和無聊,便決定去趕趕圩,散散心,熱鬧熱鬧,另外還想到那裏去照張相。她有照相的愛好,自己各種各樣的照片堆滿了一抽屜,千姿百態,嫵媚可愛。

吃過早飯,略作收拾打扮後就開始上路了。她上身穿一件潔白的滌綸襯衫,透明的尼龍飄帶在領口上打了個蝴蝶結,餘下的部分正好順著雙乳的峽穀間垂落下來,隨著胸的起伏在微微地飄動;胸裏麵戴著一副山裏姑娘不敢戴的胸罩,在透明的薄紗下,雙乳恰像兩隻發酵旳麵團;下穿一條藏青色緊身褲,把臀部和大腿裹得滾圓,雙腿顯得修長、結實而富有彈性;腳穿一雙紅色高跟涼鞋,雪白的絲光襪顯得分外醒目。她的整副神態活脫是個城裏人,但又不完全是,那兩條齊肩的辮子依然保持著山裏姑娘的風韻。

村子到回龍鎮有十餘裏路程。走了三裏小路後,便到了直通回龍鎮的簡易公路,路麵坑窪不平。因正值炎夏,雖天色尚早,但已有些熱意了,雙頰更顯得白裏透紅,額上也已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回龍鎮是個大鎮,因趕圩的人多,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都會不由得朝她望一眼,她的心裏便有點“撲通”地跳,將碎花傘壓得低些,遮住半個臉,但心裏又有著甜滋滋的感覺。這時身後開來了一輛汽車,到她的身後時按了一聲喇叭,嚇得一跳。忙回過頭來,汽車已停在身邊,駕駛室裏正好有一個空位子,司機正在向著她招手,另一個已把車門打開了。她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搭他們的車。她望了望漸漸升高了的太陽,想著還有上十裏的路程,便有些動心了。再望望車裏的兩個人,好像並沒什麼壞主意,又想在這光天白日中,諒他們也不敢怎麼樣,於是就坐了上去。

車子在平穩地行駛著。這時,她感覺到身邊坐著的小夥子有些麵熟,又發現他也正在偷偷地打量著自己。當倆人的目光觸到一起時,小夥子驚喜地說:“啊,你是秀芳!”她也認出他來了,同樣驚喜地說:“原來你是田林呀!”說罷,倆人都不由得笑了。

原來他們是初中時的同學。田林住在離她有五六裏的一個山村裏,比她大三歲,但在同一個班裏。那時候有很多同學欺負她,每次他都出來保護她,用自己堅硬的拳頭教訓那些野小子。她問他:“你為什麼要來護著我?”他簡單地回答說:“因為我們都是山裏人。”那時他們的友誼是單純的。後來他們畢業了,都沒有再讀高中,第二年,她聽說他當兵走了。她朦朧地希望他能來一封信,但是一直沒有,後來她就把他忘了。沒想到這回卻在車上遇上了他,而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好打架的小青年了,出落成一個結實英俊的大小夥子了。

她有些責怪地望著他:“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這……”他過去的野性一點也沒有了,變得有些拘謹。他不敢正視她灼人的眼睛,手足無措地低下了頭。

秀芳並未發現這一點,緊追不舍:“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年冬就回來了。”田林鎮定了些,鼓起勇氣重新抬起頭,問她,“這幾年過得好吧?”

“還可以。”秀芳顯得有些鬱悶。過了一會,說,“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幾年就過去了。”

汽車很快就到了回龍鎮,她和田林下車後,司機又駕起車朝縣城駛去。

秀芳和田林在市場上逛了一圈之後,她問田林陪不陪她去照相館照相。田林說反正他沒什麼事,就跟著一起去了。

進到照相館,已經有很多人等在那裏。那個照相的師傅是認識秀芳的,忙過來打招呼:

“啊,秀芳,你這身打扮真是太美了,照下的相一定光彩照人!”

秀芳臉有些發紅,伸手理了理胸前的飄帶,嗔道:“你瞎吹!”

“不是吹,隻要你願意,這回照下的相片掛出去又將給我招來好生意了。”秀芳的照片曾被他選去做過廣告,因她長得美,再蹩腳的照相師傅也能把她照好的,那迷人的風采確實給他招來了很多生意。他看到秀芳的身邊站著個俊小夥,便朝她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哎,這位是跟你一起照相的嗎?你們去選個好景吧,我將竭誠為你們服務!隻是什麼時候吃喜糖,可別忘了我喲!”

田林登時成了個大紅臉。秀芳也措手不及,臉紅成了朵雲,朝青年照相師傅“呸”了一聲,潑辣地罵道:

“什麼你們你們呀,你的眼睛是不是長到後腦勺去了?”

照相師傅自知失言,尷尬地“嘿嘿”笑著,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秀芳走到一個布景前,布景上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浪花飛濺,廣袤無際,藍空下,貼著水麵飛翔著幾隻海鷗……

她站定後,問田林:“這景色好看嗎?”

田林曾在廈門服役,見過大海,這幅情景使他展開了無限的聯想和追憶,不由脫口讚道:

“啊,太美了!太壯觀了!”

照相師傅走過來趕緊按下了快門。鏡頭內,一個美麗的姑娘露著朝霞般的微笑,目向遠方,身後是蔚藍壯觀的大海……

從照相館出來,已經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秀芳說我們倆分別幾年,今日重逢,該共同慶賀慶賀,敘敘舊,這錢由她出。田林說既然這樣,這錢應該由他出才對。倆人爭執不下,於是就來個折中的辦法,各出一半。

雙雙走進“一見喜”酒店,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下來,點了幾個菜,秀芳問:

“喝點什麼酒?”

“你會喝酒嗎?”田林反問她。

秀芳笑笑說:“現在的人都喜歡喝點酒,我們就喝點吧。”

於是要來了瓶紅葡萄酒。

喝了一會,秀芳問他:

“你抽不抽煙了?”

他說:“戒了。”

她回想著說:“記得那時你好會抽煙,一根接一根的,像個大煙鬼。”

田林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秀芳誇讚說:“你變了,變好了。”然後回想著說,“那時候我看到你跟別人打架,心裏好怕,怕你吃虧。但每次你都贏了,隻有一次,因為我,被那夥人打出了鼻血……”

田林依然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時候我好感激你。”秀芳繼續說,停了一會,接著又委屈地問,“可你當兵走後,為什麼不給我寫封信?”

田林平淡地說:“我把你忘了。”

“忘了?”秀芳心裏很難過,他怎麼會把自己忘了呢?後來又想,自己後來不是也把他忘了嗎?

氣氛有些沉悶。秀芳不願用舊事來破壞眼前的相聚,便轉了話題說:“你當兵四年,一直是在廈門嗎?”

“是的。”

“你看見了大海?”

“看見了大海。”

“大海真的是藍色的嗎?”

“是藍色的。”

秀芳眼裏含著向往:“你給我講講大海,講講你見到的大海的樣子,好嗎?”

於是,田林就給她講起了大海,講起了大海的蔚藍,浪花飛濺的壯觀氣勢;講起了海麵上的日出,那太陽非常非常的大,一忽兒從海麵上躥出來,金光萬道,瑞氣千條;他還講起了鼓浪嶼,集美,陳家庚,十裏海堤……凡是他見過的都講,把她聽得醉了,跟著發出一聲聲讚歎……

出了酒店,便又一起回家。一路上,秀芳都沉浸在田林描述的大海的世界裏,不知不覺竟到了該分手的地方了,都有些不舍,隻怨共同的路太短了。

他們站在岔路口上。秀芳望著田林魁梧的身板,五官端正的臉龐,不覺有些怦然心動。她不甘心他就這樣匆匆走掉,指著一叢樹影說:“時間還早,我們到那裏坐一坐,再聊聊好嗎?”

“好吧。”田林和她一起走到樹蔭下坐下來。他大膽地望著她的臉,說:“你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再也不是過去的那個小姑娘了。”

秀芳羞澀地低下頭,一股甜蜜的感覺襲上心頭。然後,又大膽地抬起頭來,正視著他:“是嗎?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出來呀。倒覺得你變了,變得成熟了。”說得田林低下了頭。然後,她問他:

“你退伍歸來後做什麼事?”

田林回答說:“什麼事都做,做田、做工,有時還跑跑生意。”

“你結婚了嗎?”話一出口,秀芳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心跳。

“還、還沒有。”田林低下頭,含混地說。他說他家裏還很困難,兄弟多,父母老,自己當兵幾年,津貼都給家裏用了,回來時家裏還欠了別人的債。現在的姑娘要彩禮太高,哪裏出得起呢?最後,他也吞吞吐吐地問她:

“你……你結婚了嗎?”

秀芳臉上升起了一團紅雲,心有點慌亂。怎樣對他說呢?好意思出口嗎?於裏,便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我還小,還、還沒考慮這方麵的問題,我、我需要慢、慢慢找……”

田林寬慰她說:“是的,婚姻大事不能操之過急,隻有慢慢找……像你,是能夠找到理想的人的。”

秀芳點點頭,說:“你也一樣的,你也能夠找到的。”她感激地望著他,他是理解自己的。這世上還有誰理解自己的呢?她深情地望著他,自有生以來從沒用這樣的眼光去望過一個男人。她感覺到,當自己需要人幫助的時候,他依然會像讀書時一樣挺身而出的。

太陽漸漸落山了,歸林的鳥兒“吱喳”地發著尖叫。他們也該真正分手回家了,都依戀地揮揮手,各自朝回家的小路走去……

自從那次趕圩遇上田林後,秀芳姑娘的心漸漸活了,覺得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再加上兒時的印象給她太深了,現在回想起來總是猶在眼前。在沉沉的夜裏,甜甜的夢中,總會出現他魁梧的身影,擾亂著她的芳心,醒來他的影子猶在身邊……後來,又經過幾次的相見和接觸,他們便相愛了。她把純真的愛給了他,也得到了他同樣的回報。她緊緊地追問他:“那時你真的忘了我嗎?”

他誠實地回答:“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因為我愛你。但我又感到這是不現實的。因為你太美了,又比我小,我會配不上你,所以就勸告自己要把你忘掉。”

“所以你就把我忘了。”秀芳難過地說。

田林痛苦地說:“沒有。”

多麼深沉的愛啊!秀芳感動了,深情地望著他的眼睛:“你現在還這樣感覺嗎?”

“有點。”田林承認地點點頭。他確實太愛她了,但又愛得有點不踏實,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想把她忘掉,使他很矛盾,很忐忑不安。每天晚上不論路有多麼遠,總是應約而來,到指定的那眼小泉邊。有時,她在那裏等著;有時不在,他就直接到她的窗下,約她出來。

秀芳責怪地說:“愛是平等的,你怎麼會這樣想呢!”她靠近了他一些,聞到了一股男子漢特有的氣息,使她有些陶醉:“我怎麼愛你的,你就應該怎麼樣愛我。懂嗎?”然後,她閉上眼睛,像在等待著什麼。

田林望著她,聽著她的話,一股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芳香陣陣飄了過來,彌漫著他,使得日月更加光輝燦爛。他再也抗不住美的誘惑,美的召喚,大膽而衝動地伸手攬住她的腰,忘情地親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喃喃地說:

“芳,芳,謝謝你給了我愛……”

有時,他們會一起回憶起讀書時的時光,那一幕幕過去的美好的往事常使他們沉醉。月亮依然很圓,他們坐在小泉邊的草地上,如鏡的泉水投照出他們的倒影,顯得非常的美和動人。清新的空氣送來陣陣野花的芳香,與各自感受到的人體的馨香混合在一起,使他們感到無比的沉迷和陶醉……當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夜就靜下來,顯得格外深沉和寧靜;而山色呢,因為有了這人的點綴,就變得更加美麗嬌嬈了……

有時候,他們會一起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凝望著幽藍的星空。星空深廣而神秘,秀芳便向往地問他:

“你說大海是藍的?”

“大海是藍的。”

“像天空一樣藍嗎?”

“像天空一樣藍。”

於是,就無話說,就神馳神往起來,泉水般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樣子很純真可愛。田林望著她,忍不住想伸手按在她的胸脯上,但又怕驚動她,便忍著,輾轉著身子。最後終於忍不住了,把手伸到那上麵,整個身子也想跟著壓過去。

秀芳受到了驚擾,很氣惱,掰開他的手,責怪他不老實安分,不該驚動她。田林便望著她歉疚地笑。然後,她又覺得對不起他,主動牽過他的手,按在胸口上,讓他撫摸,讓他傳遞對自己的情感。她細聲呻吟著接受著他的給予,感到幸福,感到甜蜜,感到暈眩,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飛離了地麵,升入到藍天上,飄飛到碧海中,在藍天碧海裏飛翔、遨遊……她笑了。她哭了。

田林看到她微閉的眼裏滾出了晶瑩的淚水,忙停住手,驚詫地問:“你、你怎麼了?”

她呢喃著說:“沒、沒什麼,我,我感到太幸福了……”

田林以更猛烈的情愛動作表示著對她的回報。當他把手伸到該適可而止的地方時,停下來問她:“行嗎?”

她閉著眼睛說:“你太老實了……”

田林反而坐起身子,平靜地說:“你可得考慮好啊,我的家裏還很困難,你跟著我會受苦的……”

秀芳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然後自己動手解開了衣服,平躺在草地上,眼睛灼熱地望著他:“來吧,我願意。”

一對年輕人就這樣深深地相愛著。秀芳成天像隻快活的小鳥,無憂無慮。她為自己以執著的追求得到了真正的愛而感到欣慰和幸福,但她不知道這將要冒犯什麼和違背什麼,不知道有一雙強暴的手正在悄悄地伸來,要扼殺掉這一切……

父親是家裏的最高統帥,有著主宰女兒婚姻的絕對權力。他對女兒不聽自己的規勸,拒絕自己為她選定的人家而感到萬分惱火。他不允許女兒無視自己的存在繼續這樣自由下去,假如出了事,他的臉就丟盡了。他對女兒近期的變化存了戒心,就格外注意起她來。

一天晚上,他因要到秀芳房間裏拿件什麼東西,敲了敲門,裏麵毫無動靜。就用力推了一把,不見人影,腦裏便“嗡”的一聲,預感到出什麼事了,慌忙喚來了老伴分頭出去尋找。

他徑自走到山上,走到離那眼小泉邊不遠,看見一對人影正依偎在一起,便斷定那就是女兒。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從路邊拾起一根木棍,怒衝衝地朝他們奔去。

此時一對年輕人正沉浸在幸福中,當他衝到身邊時還毫無覺察。他高舉著棍子,大叫一聲“畜生!”直朝田林的腦袋上劈來。田林感到了一股風聲,本能地把頭一偏,棍子擦著肩頭落到地麵上。由於用力過猛,秀芳的父親跟著一個趔趄,待舉起棍子再打時,他們已回過神來。田林忙伸手擋住劈下來的棍子,對秀芳喊:“秀芳,你快跑!”

秀芳並不跑走,反而轉身緊緊地抱住父親,帶著哭聲說:“田林,你快跑呀!”

田林有些猶豫,待秀芳狠踢了一腳示意他跑時,才鬆開手朝右邊的山裏跑去。跑出不遠,又停下來回頭朝秀芳這邊望。

秀芳拚命箍著父親的手臂,看到田林停下來,便哭著大聲喊:“田林,別管我,你快跑!”

秀芳的父親掙紮著,氣急敗壞地罵道:“放開我,我要揍死他!”

田林想回轉身來救秀芳,但走了幾步又不敢走了,隻絕望地叫了聲“秀芳”,就毅然回身流著淚跑了……

秀芳做了一個噩夢,她被一頭凶猛的怪獸追趕著,在無邊的黑暗中奔跑。跑呀跑呀,跑到了一個懸崖邊,再也無路可逃了。她絕望了,回過身來跟怪獸展開搏鬥,激戰中,冷不防被怪獸推了一掌,身子便朝無底的深淵墜去……她從噩夢中醒來,隻感到整個身子像散了架似的疼痛。

那天晚上被父親拽著回家來,關起門將她好一頓怒罵和暴打。起初她大哭大叫,大聲爭辯和責問父親自己跟人相愛有什麼錯。而父親的棍子更是劈頭蓋臉地打來。他認為那小夥子是流氓,惡棍,勾引良家女子的壞男人。他把對那個男人的恨都傾瀉在女兒的身上。後來秀芳不哭不叫了,倔強地用眼睛瞪著父親: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愛他!”

父親暴跳如雷,一陣更凶猛的棍子落在她身上:“你個賤貨!我就打死你……”

站在一旁的媽媽心軟了,哀求他住手。父親打累了,將她鎖在屋子裏,不放她出來。

一連幾天,秀芳被父親關在屋子裏,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一切美好的夢都破滅了,回想起跟田林在一起的夜晚,她就不停地哭泣。她愛田林,田林也愛她,愛本來是自由的,可父親為什麼要出來粗暴地幹涉和製止呢?

這天,在朦朧之中,她好像聽到了腳步聲和喘息聲,忙睜開眼,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床前。她以為是田林來了,一陣欣喜,剛想脫口喊時,卻發現這個站著的男人不是田林,而是張成林。她一陣驚駭,本能地喝道:

“你、你來幹什麼?”

“嘿嘿,我來看看你。”張成林露出大板牙,滿身油漬的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機油味。

“誰叫你來的?”秀芳厲聲問。發現他的眼正貪婪地落在自己高聳的胸膛上,感到周身一陣戰栗,又記起那回搭他的車被他摸了乳房的情景。這是個極其粗魯下流的家夥,那回搭他的車趕圩,在路上不防被他騰出的一隻手在懷裏狠狠地摸了一把,至今回想起來還令她心悸和惡心。她本能地坐起身子,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不由得發出一聲呻吟。她斷然伸出一隻手指著門外說:

“你給我滾出去!”

張成林並沒有出去的意思,依然站在那裏望著她,厚著臉皮說:“我是經過你父親同意後才來看你的。你父親已經收下了我的禮品,答應下我們的事了,你就是我的人了。嘿嘿嘿……”

秀芳腦裏“嗡”的一聲,天旋地轉。她相信他的話了,父親確實會這麼幹的。幾天來他正一麵嚴密封鎖著消息,避免外界知道那晚上的“醜事”,一麵盡快選擇人家,將她嫁過去,以防不測。秀芳斷然說:

“不!我不會答應你的!張成林,你知道什麼叫愛情嗎?”

張成林說:“愛情?愛情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嘛!秀芳,我愛你,我會疼你的。我有很多錢,置了很多家具……”說到這裏,從懷裏摸出一大遝票子,放在她的身邊,哀求著說,“你就答應我吧,我會讓你享福的……”

秀芳冷笑一聲:“張成林,你以為愛情是能夠用金錢和物質買到的嗎?”她指著那遝錢,命令說,“收回你的臭錢吧,趕快給我滾出去!”

張成林走後,秀芳哭了。她多麼傷心,多麼難過啊!愚昧的父親呀,你怎麼這樣不理解女兒的心呢?怎麼這樣專橫粗暴地砍斷女兒的愛,女兒的情,硬把一個女兒不愛、粗鄙無知的男人塞過來呢?

秀芳又想起了她心愛的人田林。這幾天中她都在想他。田林,我多麼愛你啊!為了你,我遭受了父親的毒打和囚禁,可你現在在哪裏?為什麼這麼些天不來看看我,關心關心我,我多麼需要你的撫慰啊……想到這些,秀芳又委屈了,又傷心地嗚嗚哭起來。親愛的田林啊,難道你害怕了嗎?害怕父親的淫威了嗎?不,你是不會害怕的,你從小就是個勇敢的人。那麼你是變心了嗎?忘記我了嗎?我把無私的愛獻給了你,包括純潔的身子,難道你就這樣絕情嗎?不,你是不會的,你是愛我的。那天,我說:“我愛你。”你說:“我愛你。”我說:“發個誓吧。”你說:“海枯石爛。”我說:“地久天長。”然後,我們就相視而笑。然後,我們就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那天晚上田林並沒有跑遠,走出不過一裏路,聽到背後沒有什麼動靜了,便停下來。擔心秀芳要吃虧,便躲在她家不遠處,當聽到從她房間裏傳來陣陣叫罵聲和鞭打聲時,心裏難受極了,那聲聲鞭打像是揪打在自己的身上,幾次想衝進去救她出來,又怕會添起她父親更大的火氣。他是個血性男兒,眼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遭到這般鞭打而不能去相救,如萬箭穿心,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在山上來回奔跑……

在以後的幾天中,他都在焦慮和痛苦中度過。他格外思念秀芳。晚上,來到他們平時相會的小泉邊,回味著跟她相會時的情景,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猶在眼前……他悄悄地來到她的窗下,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裏麵卻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想叫喊,想破門而入,但這都是不可能的,將會激起她父親更大的憤怒,使她吃更多的苦……

他愛秀芳,不能沒有她,但是當她遭受苦難的時候,自己不能像讀書時一樣挺身而出,將她救出苦海,這是對他的一種巨大的折磨。他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軟弱和無能,活得越來越窩囊。以前他曾把這當作是一種成熟的表現,自認為對人生有了深刻的認識。但現在擺在他麵前的事實又將改變他過去的認識,在新的認識麵前需要他做出一種選擇,這無疑是一種悲哀,是一種痛苦的過程……

他必須救出秀芳。他製訂了一條大膽而完美的計劃,而實現計劃的第一步是必須見到秀芳。於是,這天晚上他給她寫了一張字條,悄悄地來到她的窗下,塞到裏麵的窗台上。他相信到天亮的時候她是能夠看到它的。

果然,第二天當秀芳起來的時候,一眼發現了那張紙條。她拿起來一看,隻見上麵這樣寫著:

秀芳:今晚我們無論如何要見麵,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我夜裏十二點來。

秀芳看完信,手微微抖著,心撲通跳著。啊,他沒有忘記自己,晚上要來看我。但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呢?他能想辦法救我出去嗎?一整天她都在想著這個問題。父親開始盯得不那麼緊了,隻在晚上在她的房門上上把鎖。秀芳知道這把鎖正好有兩個鑰匙,就背著他偷到了一把,藏好。晚上躺下後,心裏太激動,怎麼也睡不著,眼巴巴等到將近十二點。夜靜下來,寂闃無聲。她有點急了,心想,他會來嗎?不會因為什麼事誤了吧?就在這時,她敏感地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輕微的敲打窗框的聲音。她一骨碌翻起身子,輕快地走過去,伏在窗台上,看見了外麵的那張臉,那對眼睛,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那個人啊!她顫著聲音輕輕地叫了聲“田林”,把那隻鑰匙從窗縫裏送出去,叫他快打開門。

門輕輕地打開了,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都默默地流著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後,又輕輕地關上房門,走到床前,因怕驚動父親,都輕輕地說:

“我多麼想你。”

“我多麼想你。”

然後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不再說話了,隻有輕輕的抽泣聲。

沉默了許久,田林輕聲說:“芳,讓你受苦了。”然後解開她的衣服,看著背上和大腿上的一道道傷痕,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用嘴輕輕地吻著,溫熱的淚水落在上麵,閃著瑩瑩的光。

秀芳覺不到痛疼,卻感到通身的舒服。她沉浸在幸福中,喃喃地說:“為了你,我願意……”

兩個年輕的生命沉迷在如火的情愛中。時間在甜蜜中悄悄地過去。幸福需要常駐、永存,短暫的快樂是遺憾的。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從沉迷中醒過來,為追求得到那長久的幸福而謀劃了。

田林問她:“你肯跟我走嗎?”

秀芳回答說:“我跟你走。”

“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你願意嗎?”

“是到遙遠的海岸邊嗎?”

“是的,是到海岸邊的一個城市去。那裏有我的一個戰友,承包了一個大工程,寫信約我到那裏去做工。”

“好吧,我跟你去。”

“你不怕你的父親?”

“不怕。”

“你不怕別人笑話?”

“不怕。”

“你太勇敢了,芳芳。”田林又抱緊了她,把自己濕潤的唇貼在她溫熱的唇上,“我應該感謝你,你給了我太多太深的愛了。”

“我也一樣,我應該感謝你給了我真正的愛。”秀芳眼裏滾出了晶瑩的淚珠。是為得到了真正的愛,是為找到了通向幸福的路。

“我們不要謝,應該感謝愛。”

“是的,應該感謝愛。”

他們說。

該分手了,多麼難舍。但真正永不分離的時刻還需要他們去爭取。田林站起身,輕輕地對她說:

“你好好準備一下吧,注意不要被人發覺了。到十九日淩晨三點,我來接你。”

十九日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晚上,秀芳收拾好該帶的東西,打成一個大大的包裹,因睡不著,就幹脆坐著等。等待的時光是難熬的,何況又是等待那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呢!她的心裏一直很激動,也有些慌亂,擔心會生出什麼枝節來,打亂他們的計劃。其實這麼些天來她都是這樣度過的,既興奮又擔憂,既輕鬆又沉重。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想起了年老的父母,其實他們都是很疼自己的,自己也是很愛他們的,隻是婚姻問題上使自己傷心了。想到這些,她真有點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們了。但為了自己的幸福,又隻好忍痛離開他們。她的心裏就這樣矛盾著,忐忑著,禁不住流下了淚……

動身前,她給父母留下了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爸爸、媽媽:

我走了,要到遙遠的海岸邊去。當你們發現我走了的時候,不要傷心、難過,我會回來的,會寫信回來的。

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們,你們一時是不會理解的,但我相信將來你們是會理解和明白過來的。請原諒我吧!

我走了,要到遙遠的地方去,當別人問起的時候,你們就說你們的女兒在遙遠的海岸邊上……

再見!

女兒秀芳

淩晨三點,田林如期到來了。他們一起走出了房間,經過父母的房間門口時,秀芳停下來,對著房門默默無語,發酸的淚水禁不住奔湧而出,無聲地落在胸襟上……

啟明星在發著一閃一閃的光輝,南方天腳有一抹紅霞,像朝霞,染紅了大地,使得山野更加秀美、嬌迷。山地無聲,靜悄悄的一派安寧。不久,山外那邊傳來了“轟轟”的響聲,像沉悶的雷聲,那是夜行的車輛……

田林輕聲說:“走吧,我們要趕上回龍鎮的早班車呢。”

“走吧,趕早班車去。”秀芳跟著輕輕地說,一邊走一邊留戀地回過頭來默默地呐喊:

“再見了,親愛的爸爸媽媽。再見了,我們要到遙遠的海岸邊去……”

1988年4月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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