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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樹不死的樹
王運才

迷失

回龍村,地處贛粵交界的萬山叢中。在那灰蒙蒙的遠方,一條蜿蜒起伏的山巒恰像一條回首的巨龍,由東而南一直向村子的正麵俯衝而來。龍首上,“農業學大寨”五個碩大無比的石灰字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世事變遷,已顯得斑駁陸離、模糊不清了。粗大的字身上,生滿了野草雜木,失去了往日威嚴、雄壯、淩厲不可侵犯的氣勢,即將徹底地銷聲匿跡了。在離村子東部不遠處,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川流不息,潺潺有聲,一直向山口緩緩延伸而去。一棵比房子高出許多的千年銀杏樹,挺立在村口上,像位好客的主人,展臂伸枝,歡迎著客人的來臨。飽經滄桑的樹幹上,傷痕累累,滿目瘡痍,那濃枝茂葉,在微風的吹動下“沙沙”作響,如歌如泣,像在向路人訴說著自己一生坎坷的經曆,同時又像在演奏著一支動聽的歌曲,為人們讚頌著美好的明天。

吃過午飯,是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分。經過一個上午緊張勞動的人們,都喜歡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閑聊。老年人追往事,話古今,論年成,談家事。年輕的媳婦們則坐在一起逗娃娃,說知心話兒,評論誰家的小寶寶乖,嘴巴如何如何甜,有時還學一兩聲奶聲奶氣的童聲,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最為熱鬧的要數姑娘小夥子了。他們打牌的、下棋的、說悄悄話兒的、評頭論足的、嘻嘻哈哈的、怪聲怪調的、信口開河的、放聲歌唱的……無所不有,無所不在,時而在村子的不同地方爆發出一陣陣粗野的大罵聲、爭執聲和哄笑聲……在全村上千口人當中,隻有陳愛金老頭不湊這份熱鬧。在他看來,這都是些無聊之事,是在白白地浪費時間。他也決不允許家裏任何一個成員去加入。當然,這並不是主張全家人去午睡。一寸光陰一寸金,他要在這一時間裏去做鞭炮,去尋錢!知道嗎?他陳愛金能最快富起來,都是靠平時的精打細算和鑽時間的縫兒苦幹出來的嘛!

在方圓百裏,有誰不知道他陳愛金的鞭炮質量是首屈一指的!嘿,隻要一提起來,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會豎起個大拇指,異口同聲一句話:“好!響、脆、快、香,放起來帶勁!”出於對陳家鞭炮的鐘愛,人們還特地送給它個外號,叫“氣死本家”。何以得來?當然是有因由的。那還是在很久以前,或許是在陳愛金的爺爺手裏吧。有一年年前的圩日,一大早,街上就已擺滿了十多二十家賣鞭炮的攤子,回龍村離圩場遠,待陳家的鞭炮趕到時,早沒了地方落腳。於是就在街中心一放,拿起一掛一千響的鞭炮劈劈啪啪地一燃放,哈!不得了!本來在其他攤裏討價還價的顧客都把手裏的鞭炮一丟,一個勁地往這邊擠來。沒遮眼的工夫,兩籮筐的鞭炮就搶購一空,沒買到的還一聲聲地喊著要買。“人怕出名豬怕壯”,從此陳家的鞭炮出了名,每次挑到圩上的貨都供不應求,直把那些本家氣得吹胡子瞪眼,隻差沒氣死過去。就這樣“氣死本家”這個並不大雅的稱號便由此而得也。

據說做鞭炮也沒什麼竅門,首先是靠配硝的功夫,其次才是靠自己的精工手作。陳家的鞭炮之所以好,就是因為掌握了這一關。祖上傳授給陳愛金這門獨家的技術時,曾像郎中先生傳授秘方一樣告誡他“不得外傳”。自陳愛金繼承了祖上這門賺錢的好手藝後,在原來技術的基礎上實行了一番改革,質量更是比以前上了一個台階,名氣與日俱增,所做的貨根本用不著上市賣。隻要逢年過節,打龍舞獅、紅白喜事等需要鞭炮時,不論是本地的,還是外地的,都慕名而來。有時遇到大主顧,還整萬響整萬響地買,把個陳愛金高興得喜上眉梢,樂在心頭。這樣的好光景,陳愛金清楚地記得,自獨撐門麵以來,隻有過兩次。眼下這次姑且按下不說,另一次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一段時間裏,嘿!那時的熱鬧場麵絕不比現在差。本來,憑靠著他的這一技之長和平時勤勞耐吃苦的勁頭,是完全可以很快地富起來的。可是哪裏想到好景不長,到了橫掃一切的年代,手腳突然被梱綁住了,他的這門手藝被當作“四舊”和“資本主義尾巴”給一刀砍了。從那以後,他想了許多年,盼了許多年,希望重有個出頭之日。可是心都想酸了,眼都望穿了,也沒有等到這樣的好日子到來。想啊,等啊,望啊,盼啊,實在熬不住了,也曾大著膽子冒險去碰。雞蛋碰石頭,碰碎一次又一次。蝕了老本不說,還要挨批鬥,挨遊街。難啊,難!實在之難,難於上青天!金山銀山不許你靠邊,困在米缸裏白白餓肚子。隻許窮,越窮越光榮。他認定自己不久就要做棺材裏的餡心了。他不敢再存什麼希望了,一點點希望之火從他那逐漸衰老的心裏徹底地泯滅啦!

可是,誰曾想到,曆史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陳愛金那已不複存在的希望突然奇跡般地變成了現實。打開金山銀山的鑰匙又重新操在自己的手裏,這多麼激動人心啊!這怎能不叫他陳愛金高興萬分和精神振奮呢!

一個人活在世上,隻不過幾十年的光景,錯過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好容易盼來了這個好時光,再也不能讓它白白地溜走。是的,他要把荒廢掉的年月奪回來。陳愛金有了自信心,有了宏圖大誌。他知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還能創造很多財富。他要幹一番大事業,讓子子孫孫傳下去,曉得曾經有過他這樣的一個創業祖,這才是他生命的價值。到了百年之後,他將會死而瞑目,含笑於九泉。

他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啊!原來五十六歲的人還有這麼大的力量啊!他幹得好厲害喲,就像一個勇猛衝鋒的戰士!他長久地把自己的力量和精力忘卻了,直到現在才驚異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有這麼大的能量!

他不怕吃苦,這是他從小練就的本領。愈是辛苦,勁道卻愈足,這是他所具有的特性。他帶領著全家(老伴、大兒子繼發、女兒喜鳳、小兒子小明)在致富的道路上奮勇拚搏。隻要田間勞動一結束,進鞭炮工房,幹!晚上,飯碗一撂,進工房,幹!一直幹到十二點,雞叫頭遍。為了贖回已經錯過的年華,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幹,不顧一切地幹,不知疲倦地幹。幹!幹!幹!連吸一支煙的工夫也不得錯過。幸好做鞭炮與火藥打交道,是不準吸煙的,陳愛金根本就沒這個癮。

辛勤的汗水換來了可喜的成果。現在陳愛金已經富起來了,成了本地山區第一個名副其實的冒尖戶。在今年年初,還光榮地代表本地出席了縣裏召開的致富模範代表大會。同時,還榮幸地接受了報社記者的采訪。“陳愛金”這三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變成了鉛印字,突然躍然於千百萬人看的報紙上,這在山區裏是一件多麼震天動地、驚心動魄的新聞嗬!據看過報的人說,在報道上曾有這樣兩句話,當記者同誌問他是怎樣富起來時,陳愛金哈哈一笑,回答得既簡單又深刻:“沒什麼,這主要是靠政策好,二是靠雙手勤。”是的,這可道出了他的心裏話,要是沒有黨的好政策,哪有他陳愛金的今天?要是沒有辛勤的汗水,哪有今天的成果?

現在錢有了,人富了,幾十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按理說總該稱心如意、舒舒服服地鬆口氣,享一享福了吧?不,不!他不能滿足,不能滿足現狀。他陳愛金不是那種有了點錢就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和停滯不前的人。他具有強烈的上進心。錢是永遠掙不夠的。他不能苟延殘喘,還要乘勝前進,再接再厲,更加努力!

初夏的一個中午,一股涼絲絲的南風從回龍山的方向吹來,吹得屋外的果樹不住地搖曳。不知在什麼時候,一塊鉛色浮雲從南邊飄來,慢慢罩住了金黃色的太陽,剛才還明朗的天空漸漸地暗淡下來了。一隻隻銀灰色的小燕子,在綠油油的稻田上空盤低飛翔。百靈鳥、八哥、鷓鴣、杜鵑鳥以及各種各樣的說不上名的小鳥在遠處的群山上、近處的果樹上發出不同的尖叫,在群山和曠野間久久地回響。

在一間寬敞明亮、收拾得還算客氣的廳子裏,陳愛金正在獨自吃著午飯,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擺滿了用過的碗筷。他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牙齒雖然還沒脫落,但到底沒有年輕人的堅實硬朗,再加上氣息也比較短了些,所以每次吃飯總是落在他們的後麵。此時朝著大門正中的牆上,一架飛馬牌掛鐘正在“嘀嗒嘀嗒”地有節奏響著,一閃一閃地亮著金光。時針剛剛指向兩點,隨著兩聲“叮當”聲,陳愛金也正好吃飽了飯,把碗一撂,抹了把滿是胡楂的嘴巴,也不休息一下,喝上一杯茶,就邊用無名指剔著牙邊邁開大步向鞭炮工房走去。聽他那落地有聲的腳步聲,便可以判斷出他的精力是有何等充沛,體格是有何等強壯,身材是有何等高大!誰說他已年過半百,將臨近人生的老年行列?不,沒人承認。要不是鬢角上出現了幾根銀發和臉上手上有了過多過深的褶皺,顯露出歲月滄桑,就連他陳愛金自己也不會承認!他腰不駝,耳不聾,挺著個闊胸脯,一百八十斤的擔子壓在肩上也毫不在乎,活像個才過四十五六的錚錚漢子。其時正是四月的天氣,南方的初夏已經是夠熱的了。陳愛金上身隻穿一件七紐四袋的藍布褂子,下身著一條大褲襠黑褲,腰裏紮著一條不知什麼年代留下的羅布汗巾,推著個和尚頭,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完全是個地道的山裏人打扮,顯得既樸實又大方。

陳愛金剛走出房門口,一眼看見了房子對麵一棵歪脖子大桃樹下坐著一大堆人。這些人當中,有老的,也有少的,正在那裏打鬧說笑,熱鬧非凡。陳愛金壓根兒瞧不起他們,現在難得有這樣的好政策,就被白白地浪費掉,窮死也活該!這時,工房的方向傳來了一陣有節奏的響聲,這在陳愛金聽來,簡直是一支動聽的金錢奏鳴曲,令他多麼高興,多麼激昂興奮嗬!嘿,我這嘭嘭一陣響,就能響出無數的錢來。你們怎麼樣?就是說他個天花亂墜,口幹舌燥,鬧他個日月無光,筋疲力盡,也還不是個兩手空空。真是老古言語說的“越富越勤奮,越窮越懶惰”。

陳愛金打了個飽嗝,意得誌滿。喜滋滋、樂陶陶地一腳邁進了充滿火藥味兒的工房。他對孩子們還算是滿意的,到底還是聽自己的話,這不早就幹開了活麼?作田人嘛,就要有股子勤勞、不怕吃苦的精神。此乃創業建家之本。而一個人要具備這種精神,就得從小開始磨煉,百煉成鋼嘛。他陳愛金的孩子能這樣自覺地早早來幹活,都是他平時教育的結果。

乍從外麵進來,光線頓覺暗淡了許多。陳愛金用手背揉了揉發癢的眼睛,定睛一看,卻傻眼了。原來不見了大兒子繼發。這像當頭給他潑了盆涼水,登時把剛才的喜氣一洗而光。他馬上黑著個臉,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睛:“怎麼?你哥呢?”

“不知道。”喜鳳頭也不抬地答。

陳愛金生平最恨偷懶的人。以前在生產隊時,看到一些小青年幹活時背著隊長趙洪鐘偷懶、打牌、睡覺時,他雖然不是隊委,也會出麵指責他們。現在大兒子不經他同意,無緣無故地擅自外出,不是偷懶,還能是幹什麼?他極為生氣,哼!太不像話了,這像個成家立業的樣子嗎?

他又一次亮著能震落屋瓦的嗓門厲聲喝問:“說!那個殺千刀的跑到哪裏去了?”

“說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喜鳳微微抬了抬頭,用柔和的聲調應道。這姑娘已經二十歲了,長得很不錯。竹葉臉兒,一頭烏黑的頭發編成兩把齊肩的辮子,彎彎的眉毛下,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閃閃發亮,那高高隆起的胸膛恰像兩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散發著迷人的魅力。此刻,她正坐在桌前不停地編著鞭炮,那姿勢很美,一隻白嫩的手托著已編成了半串的鞭炮,一條細細的白色棉線隨著另一隻手在不停地飛轉飄動。其實她是知道哥哥幹什麼去了的,隻是不肯說出來,怕老頭子發怒罷了。

工房裏的空氣霎時間凝固住了,顯得異常沉靜,沉靜得令人壓抑、窒息。陳愛金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那滿腔的怒氣在不斷地上升,臉上的肌肉在不住地顫動。他一刻也不浪費時間,已經在一張桌子上幹開了活。過了一小會兒,又突然亮開洪亮的嗓門,用平時不知嘮叨過多少遍的話咆哮起來:“你們這些小崽子呀,太不像話了!這麼大的人了,沒點思想!不趁現在的政策好,抓緊創點家業,卻盡在外麵撒野,偷懶!這像什麼話?以前的苦沒受夠嗎?這樣不甘願做,難道是我靠你們吃飯?我都黃土埋到一半多的人了,累生累死,創了家業,能帶到哪裏去?難道能帶到土裏去嗎?還不是盡留給你們!再這樣懶,懶惰慣了,我敢斷定你們今後連一碗飯都會尋不到吃的!還不是敗我家業的孽種……”

可憐姐弟倆誰也不敢答話,隻默默地幹著活。這些話都把耳朵磨出繭子來啦。

陳愛金罵著罵著,嘴角上淌出了二道白沫。本來天氣就熱,經過這一陣大罵大叫,再加上急火攻心,一時間那滿是皺紋的臉上、身上到處鋪滿了汗水,全身似有無數隻小蟲在爬行一般,癢乎乎的很不舒服,便煩躁地用手在頭上狠狠地抹了一把。登時,那光光的腦袋像剛從灶裏拉出來的一般,烏一塊紫一塊,成了個大花旦。原來,他正往鞭炮筒裏灌著硝,一雙大手早已染得黑乎乎的。姐弟倆看見父親的那個狼狽樣子,覺得實在好笑,但又竭力忍著,不敢笑出聲來。

陳愛金發泄了一通後,火氣消了些,便對小明說:“快!去把那個殺千刀的給我找回來!”

“好!”

小明像隻快活的小鳥,高興地將做鞭炮的木槌一放,蹦了起來。嘿!自做鞭炮以來,每天都像關禁閉一樣,關在這裏受罪,哪裏有機會到外麵自由自在地跟小夥伴們玩?謝天謝地,天賜良機,會有這樣的美差落在自己的頭上。找得到找不到不說,姑且到外麵多轉悠幾趟,撒撒心,或者跟小夥伴們玩玩捉迷藏、打打假仗再說,然後回來應付著說說尋找的經過,騙一騙他,不就得了嗎?所有這些都在小明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整個人像隻出籠的小鳥般歡天喜地向門口飛去。

可是,剛剛跑到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斷喝:

“回來!”

陳愛金已認識到了自己錯誤的決策。他知道出去也不定找得到,而且說不定連小明這個調皮鬼也不再回來,這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幸好發現得早,要不又損失一個勞力啦!

小明猝不及防,乍一聽到嚇得一跳,然後便像個遇到特赦的犯人又被突然逮回來一樣,無精打采地走了回來。

繼發是一個響當當的大小夥子了,長得英俊魁梧,為人厚道樸實,繼承了父親的精髓,有股子勤勞耐吃苦的勁頭,是回龍村裏唯一一個懂得點農技知識的人。這個二十二歲的小夥子是怎樣懂得這門知識的呢?說起來話長。

那得追溯到很久以前,還是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每當看到隊裏綠油油的稻苗遭到病蟲的危害時,小繼發就感到很痛心,在那幼小的心靈裏萌起了長大後要做一個能征服病蟲害的人的念頭。那時候,當地農民還不太懂得科學種田,對農藥的使用和病蟲的防治還不太懂,往往都是放馬後炮。如在幼蟲期間不知噴藥(沒有發現是主要原因),卻在危害了大麵積稻子時才噴藥,而且怎樣的病蟲應噴怎樣的農藥都不知道。這樣病蟲沒防治好不說,還白白地花掉錢,有時因用錯了農藥或用得過量,還時時把禾苗燒死,這損失更是不堪設想了。小繼發每當看到大人們唉聲歎氣的時候,更是增添了無限的信念。

那時候,學校裏設有農業常識課。當老師講課時,他都一一記在心裏。初中畢業後那一年,公社正好派來了一位農技員,繼發一有空就跟著他屁股後麵轉。以前他是一個靦腆的孩子,見生人都會臉紅。說來也奇怪,求知欲竟使他變大了膽量,常在農技員麵前問這問那。那位農技員看到他小小年紀喜歡這個,很是高興,隻要繼發問什麼,都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同時還借和送給他很多有關農業知識方麵的書籍、雜誌。書本裏的知識加上農技員的指導,使得農技知識漸漸在他的腦子裏豐富起來了。對水稻的田間管理,怎樣的病蟲應噴怎樣的農藥,二代螟、三代螟、稻苞蟲、卷葉蟲、鑽心蟲、葉稻瘟、葉枯瘟、穗莖稻瘟等各種病蟲在怎樣的氣候繁殖和發病,等等,都掌握和了解得清清楚楚。那位農技員走後,繼發便自發地承擔了農技員這個職務,直到現在落實了農業生產責任製,還在繼續履行著這個職責,從不計較什麼報酬,深得大家的信任和喜愛。

陳愛金這間生產鞭炮的房子不大,放了幾張桌子和凳子後,就沒有多少回旋的餘地了。頭頂上三盞電燈吊成三點一線,每天晚上都把工房照射得如同白晝。一眼小窗開在向陽處,屋子還算幹爽和通風。堅實平整的地麵上,到處是紙屑和報廢掉的鞭炮筒子。一股濃烈的硫黃味撲鼻而來,熏得令人有點喘不過氣來。近幾天晚上,幾乎每天都有很多人跑到這裏來找繼發,詢問他近期水稻病蟲和田間管理方麵的技術,把工房擠得轉身換步都很困難。這可急壞了陳愛金,這太妨礙他的工作,太浪費他的時間了!但又不好對他們發作,唉,這畢竟是鄰裏鄉親啊,放得下臉皮麼?無可奈何,隻好在一邊幹瞪眼,在心裏恨恨地罵道:“大不識時務了!我繼發得你的吃,得你的穿了?天天像哭喪似的!哼!”

更有甚者,無意間在這裏吸起了煙,這可讓陳愛金找到了發泄的突破口,他借故趕著他們:“去!去!去!回家去吸!這裏可不是吸煙的地方,出了事故由誰負責?你擔當得起嗎?”趕走他們後,總是氣勢洶洶地罵著兒子:

“我說小子,當初人話不聽,鬼話偏聽,這不就報應來了麼?好像欠著他們什麼似的,成天在你屁股後麵攆!你自己沒幹到活,他們會幫你幹?會給你吃,給你穿嗎?以後再不許理他們了,聽到沒有?”

是的,當初兒子跟著公社來的農技員學技術的時候,陳愛金就極力反對,還強行把他手裏看著的農科書搶去燒了好幾本呢。他曾說過,當農技員早晚在田裏轉,沒時間照顧家裏,這樣會吃虧。現在怎麼樣?別人都在爭分奪秒地搞發家致富,你卻在為別人服務,這吃的虧有多大?哎,畢竟是老頭子經曆的事多,眼光看得遠哪!

繼發是怎樣想的呢?他不會像父親那樣想的。他們的到來是他最大的快樂。當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望著他時,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他和父親的感情一直以來都是不那麼融洽的,對父親的嘮叨和責罵並不太搭理。人老了,就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吧。自己將來會不會變成這個樣兒呢?誰也不敢確定。當然,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也會跟他辯駁幾句和講一些道理。然而招致的則是更加火上加油的怒罵,搞得不好興許還會挨一頓揍呢!

最使陳愛金氣惱的是近幾天來,繼發隔不了一天就跟著生產隊長趙洪鐘去檢查禾苗情況,這浪費他的時間實在是太多了!每次最少得一個中午!一個中午能做多少活?他曾發狠地臭罵過兒子,嚴禁他參加這種毫無報酬的事,罵他是“專做吃虧事的傻家!”。但兒子偏偏不聽他的話,還是照樣做他的“傻家”,不把他老頭子的話放在眼裏,這像話嗎?你說這氣人不氣人?要不是怕影響今後兒子娶媳婦,他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一次,當繼發又要出去時,陳愛金一把抓住了他。

“怎麼?你又要出去?”

“嗯。”

“不準去!”

“我就要去!”

“你小子!別人的禾苗要你看什麼?”

“我是農技員!”

“農技員又怎麼樣?能當飯吃?我以前對你怎麼說的?”

“這是我的職責嘛。”

“他們給你多少報酬?”

“我們家的錢還少嗎?”

陳愛金氣得說不出話來,抓繼發的手在不住地顫抖,脖子上縱橫交叉地鋪滿了蚯蚓似的青筋。他握緊了另一隻拳頭,抬起來:

“我、我、我揍你!”

繼發一掙紮,“嘶”的一聲,半新半舊的白襯衫撕成了兩片。一掙脫父親的手,繼發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門口跑去。

陳愛金手裏捏著一塊碎布片,望著遠去的兒子,氣得七竅生煙,直翻白眼。唉!實在拿這小子無可奈何啊!後來陳愛金又把這一切遷怒到隊長趙洪鐘身上,要不是以前他大力支持兒子學農技,現在兒子敢違抗老子的命令,天天跟著他在外麵跑嗎?

一想到趙洪鐘,一股無名的怒火又不由得襲上了陳愛金的心頭。當一個人回憶過去的不幸遭遇時,總會感到無比的痛苦和心酸。在那大批判、大割尾巴的年代裏,真是人情薄如紙。那一年,他陳愛金實在熬不過去了,暗地裏做了點鞭炮,準備到外地去換點油鹽錢。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這事被趙洪鐘發覺了,沒想到這個跟自己一起長大的光屁股兄弟,拖鼻涕朋友,居然也會翻臉無情。現在回想起來也還叫人氣絕!那時他趙洪鐘是完全可以對他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的,可他偏偏不那麼幹,立刻上報大隊,征得了大隊書記的同意後,帶著一夥小青年硬闖進他的家門,強行把兩籮筐鞭炮搶去,像燒垃圾一樣燒掉了。當時他陳愛金望著被燒得“劈劈啪啪”響的鞭炮,差點昏了過去。有誰不知道,這是他起半夜、摸黃昏苦熬出來的勞動果實啊!望著燒成紙灰的鞭炮,他哭、他叫、他恨、他罵。哭得好心酸,叫得好絕聲,恨得好深刻,罵得好傷人哪!他的鞭炮完了,他的希望化為烏有了,而且……而且後來還被當作資本主義自發勢力的典型,複辟“四舊”的封建迷信分子,大會批,小會鬥,還遊了好幾天街,曾在一段時間裏抬不起頭來,感到無臉見人呢!

撥開雲霧見太陽。現在顛顛倒倒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吧。陳愛金是一個開朗的人,現在回想起來,痛苦的感覺已經淡忘了許多,已被堅持過來,或者說是熬過來的自豪感代替了。是的,他沒有時間去回首往事,隻一門心思撲在掙錢致富的門道上。他是一個過來人,什麼“寒酸苦澀”沒受過?以前究竟是誰對誰錯已被證實了。是非總是逃不了曆史的辯證的。黨和國家承認了過去的錯誤,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曾原諒了趙洪鐘的過失。是嘛,“君子不念舊惡”,他當了幹部也有當幹部的難處,這不能全怪他。以前窮,越窮越光榮。你窮,我窮,大家窮。他趙洪鐘自己也並沒有先富起來麼,就憑這一點,都得體諒他,可見他也是跟自己一樣苦熬過來的。可是……可是現在的政策允許你富了,你不思量先發家致富就拉倒,隻要你不幹涉我,就與我無關。以前生產隊時你支持我兒子學農技,我沒多大意見,反正也不準搞家庭副業,不準搞資本主義獨自去尋錢,給大家造點福也好。可是現在不同了,此一時彼一時嘛,憑什麼又壞著心眼慫恿我兒子跟著你跑?真缺德!更何況近來又指派你家立農那小子來勾引我女兒,哼!真是一門子壞種!

陳愛金越想越氣惱,越氣越上火。他真想跟趙洪鐘幹一仗,但是……這怎麼行呢?

趙立農真的在“勾引”陳喜鳳嗎?是的。隻是用“勾引”這個詞不太恰當,用中國漢語詞條來解釋,好像有點貶義,聽起來也不太雅。確切的稱呼應該叫“追求”,至於陳愛金硬要說成是“勾引”,那就另當別論了。

立農和喜鳳談戀愛是很自然、很不足為奇的。他倆是同一年生,同住一個村,從小建立起來的純真的友誼使他倆成了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他倆在玩“過家家”的時候,都是以小兩口自稱,若是哪個野小子膽敢欺負喜鳳,小立農就會用小鐵拳狠狠地教訓他們。頑皮的孩子們都會笑話他們是小夫妻倆,他倆卻很高興,巴不得他們這樣喊。他們越笑,他倆就越親密,越像小兩口。當然,自懂得男女有別以來,倆人再也沒有手拉手一起走路了,而在心裏,卻漸漸地產生了愛情。這愛情神秘而又偉大,甜蜜而又幸福,倆人雖然沒有像一些電影和小說裏說的那樣說“我愛你”“你愛我”,在花前月下摟抱接吻,彼此之間卻是心照不宣,息息相通的。

聰明的趙立農知道兩家的老人心中有疙瘩,他跟喜鳳的愛情絕不會一帆風順,定然會受到種種阻力,特別是陳愛金這一方。為了博得這位未來丈人的歡心和取得好印象,他想盡辦法接近陳愛金,了解到他有一個貪多算小的弱點,於是就以這為突破口,工作之餘和晚上,都跑到喜鳳家裏來無償地幹活—做鞭炮。雖然這樣自己吃了點虧,受了些苦,但獲取的利益遠遠地超過了付出的代價,既取悅了陳愛金,又能長時間地和自己親愛的陳喜鳳姑娘相聚在一起。要知道,自陳家重新開始生產鞭炮以來,倆人是難得相會在一起的啊!這豈不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事麼?

趙立農對自己估計得一點不錯。的確,陳愛金對他的品性並無什麼異議,就憑給自己幹活的事,覺得這小夥子還不錯,能吃苦,像個作田人的樣子。但是一聽到他跟自己的女兒有那麼一回事後,就感覺別扭,悶著一肚子的不快,又不好發作。孩子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就是自己跟他爹鬧矛盾的時候,也沒影響到孩子之間的來往。他不曾對趙立農有什麼不好的看法,不能昧著良心對他發火、生氣和指責他的不是。平心而論,女兒嫁給他還算是不錯的,就憑自己平時對他的了解、觀察和印象,也沒什麼可挑剔之處。假如女兒嫁給另一個小夥子,未必能比嫁給他強,總還是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好吧。況且,又住在同一個村,將來自己家裏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至於家庭條件嘛,也差不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眼下隻是生趙洪鐘的氣,以前虧待了自己情有可原,但現在總不能又昧著良心來挖我牆腳,挖走了兒子不說,又壞著心計指使兒子來“勾引”我女兒。女兒養這麼大,正好幫自己掙家業,況且又正好碰上了這個好時代,要是在前幾年,養著女兒也是白吃飯,他早就把女兒嫁走了。大女兒不是才十八歲就嫁出去的麼?可現在不同了,隻要你有多大的勁都可以使出來,收入就能成倍地增長。現在國家提倡晚婚,晚婚好嘛,他陳愛金舉雙手讚成。第一,女兒應該幫助父母多做幾年活,報答報答養育之恩。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養育大,這是合情合理、天經地義的事。第二呢,他不能把女兒當作賠錢的貨,將來的嫁妝得靠她自己掙出來。現在的社會風氣就是不怎麼好,是不是大家的錢多了的緣故呢?反正陪嫁的嫁妝就是多,多得令他這個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吃驚、搖頭,都是些時尚用品,有的連看都沒有看過。將來用什麼東西來打發女兒出嫁,是順應潮流,跟上形勢,還是保留六七十年代的標準呢?這要靠她自己的努力,掙的錢多與少來決定了。哼,你趙洪鐘著哪門子急?你精明,會計算,想占我的便宜,打我女兒的主意,想趁早娶到家裏好為你賺錢,我陳愛金就比你蠢,就不知道養女兒掙錢?說句老實話,在掙錢的門道上,你未必有我能耐!總的一句話,就是我同意這門親事,也得再等幾年,待穿破幾身衣服以後再說。

“小明!小明!”

“哎!”

“在那裏幹什麼?還不快來做鞭炮呀!”

“好,就來,就來。”

三年級的小學生、胖胖的小明嘴角上還掛著飯粒,正準備就著燈光複習功課。他嘴上應著,身子卻一動不動,雙眼緊盯著桌上的課本。

陳愛金等了一會還不見小明過來,又叫了聲:“聽到沒有?啊?”

飯廳裏沒有回聲了。

陳愛金生氣了,從工房裏氣呼呼地闖進來,看到桌子上擺滿了課本,便喝道:“小崽子,小小年紀就成了個書呆子,將來會成個什麼樣子?還不快給我收起來!”

“不,考試就要到了,我要複習功課。”小明解釋著說,“我的各項功課都趕不上了呢。”

“學校裏不好複習嗎?”陳愛金邊說邊不由分說地收拾起課本來。

小明急了,用手按著,連身子也壓過去了,帶著哭腔哀求道:“那等我做完作業再過去吧。”

“不行!”

“就一會兒工夫。”

“不行!”

“這是老師布置的,沒做完會受罰的。”

“到學校去做!”

“這不行,老師說了明天一到學校就得交去。”

“你這個小崽子,是聽老師的,還是聽我的?”

“我聽老師的。”小明脫口回答。

陳愛金被這句話激怒了:“好啊!小崽子,那你去叫老師給你吃,給你穿!明天我就不讓你上學!”

威嚇對於孩子是很管用的。這句具有威懾性的話把小明嚇壞了。他再也不敢頂嘴了,不情願地把課本裝進書包裏,噘著嘴,跟著陳愛金向工房走去。

陳愛金的房子坐落在村子西端,門口有一塊很大的草坪,一眼望去,寬闊平展,綠草如茵。在連接草坪西端的一座小山包上,栽滿了桃樹和李樹,一棵棵枝繁葉茂,綠鬱青蔥。此時正是桃李快熟的季節,枝頭葉下果實累累,誘人喜愛。走進果林,一股甜絲絲的果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這裏是孩子們得天獨厚的活動場所。他們在草坪上豎蜻蜓、翻筋鬥,在果林裏捉迷藏、打假仗、捕飛蟲、抓小鳥,無拘無束,好不快活。

夏夜,在草坪正中的一塊草地上,一群小女孩躺在上麵,仰望著那輪又圓又大的明月,用婉轉動聽、圓潤甜美的童聲一齊唱開了老掉牙的歌謠:

月光光,秀才郎,

騎隻馬,過蓮塘。

蓮塘邊上一枝花,

搖去搖轉搖不下。

……

這齊整動聽的歌聲,悠揚地飄上夜空,四處彌漫,把人們帶到了遙遠的古老年代……

在靠近果林的草坪邊,一群小男孩正在追捕著螢火蟲。他們張開一雙雙小手,像一隻隻小燕子,跟著在頭頂上飛行的螢火蟲漫無目的地跑,一聲聲清亮悅耳的歌聲不時從他們的身後飄出:

螢火蟲,夜夜紅,

一明一暗照我行。

瓜兒青,瓜兒黃,

五月端陽賽龍船。

螢火蟲,亮晶晶,

一閃一閃眨眼睛。

山兒高,路兒遠,

我和妹妹把手牽。

螢火蟲,路指明,

我和妹妹找母親。

母親母親在哪裏?

找到母親笑盈盈。

跑呀跑,盡情地跑,跑得好不快活,好不舒暢!草坪上所有這些歌兒都飛到了陳愛金的鞭炮工房裏,傳到了小明的耳朵裏。他聽著聽著,把剛才的不愉快忘了個幹淨,不覺也神往起來,好像已置身其中,不知不覺地也跟著低聲唱了起來。是的,他太想出去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夥伴們那裏去,和他們盡情地玩樂、嬉鬧、奔跑、歌唱。他看了父親一眼,隻見他那兩道鬼火般咄咄逼人的目光正在逼視著自己。小明心裏一顫,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去看這一眼。是本能的,乞求的?或許是,或許什麼也不是。小明清楚地知道,今晚父親是決不會放他出去的。其實又何止今晚呢?天天都是如此的啊!

在草坪上,捉螢火蟲的小夥伴大概是盡興了吧,此時正坐在一堆商討著再玩什麼樣的遊戲才更有意思。有的主張“捉迷藏”,有的主張“打假仗”,各說各的理,爭得臉紅耳赤,相持不下。最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清瘦的、撲閃著一對大眼睛的小男孩身上,等待著他的最後裁決。

這個小家夥是立農的弟弟,小名叫兵兵,跟小明是同學,十一歲了,都是三年級的小學生。他調皮任性,機智聰明,鬼點子極多,眉頭一皺就是一個計兒,真不愧為每次“戰鬥”中的“參謀長”。他壓根兒瞧不起哥哥給陳愛金幹活,笑他沒有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骨氣,是個成天鑽人家姑娘褲衩的小狗狗。可別小看這個小家夥,他在夥伴們當中威信最高,是孩子群裏的孩子王,具有絕對的權威,凡事都得他說了算。現在夥伴們都在征求著他的意見,隻見他把小手一揮,果斷地另作主張:“好!大家別說了,聽我的,捉特務!”

“好,捉特務!”

“捉特務!”

“我做公安局。”

“我做特務。”

“我做民兵。”

“我做特司令。”一個叫二旦的夥伴說。

另一個流著兩道清鼻涕的夥伴反對道:“不行!你不像,我來。”

“咋不像?”二旦瞪起了一雙圓圓的小眼。

“你不胖。”是的,在孩子們的心目中,敵特司令是很胖的。

“你就比我胖?”

二旦不甘示弱:“那我們比比,看誰的力氣大?”

“來就來。”流鼻涕的男孩也不甘落後,馬上拉開了摔跤的架勢。

兩個小家夥虎視眈眈,拉好架勢,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兵兵看到他倆這個樣子,很生氣,喝道:“別爭了,看你們這個鬼樣子,誰都不行!”

“那由誰來?”兩個準備角鬥的夥伴幾乎同時問道。

“當然有了。”兵兵把手一揮,“走,喊小明去!”

嘿嘿,對了,小明很胖,叫他當司令是再合適不過了。以前都是叫他擔任這個角色的。

小夥伴們好一陣歡呼雀躍,嘖嘖稱是:“對,對,找他去!”

“找他去!”

“怎麼?你們不怕陳愛金?他會放小明出來嗎?”吃過陳愛金虧的二旦不滿地問。有一次,夥伴們到陳愛金的工房裏喊小明出來玩,人沒喊出來,卻惹怒了陳愛金,嚇得大家爭先恐後地往外跑。二旦自恃不怕,落在最後,被陳愛金抓住狠狠地擰了把耳朵,揍了頓屁股。

“怕什麼?我自有妙計。”兵兵低聲對夥伴們咕嚕了好一陣,最後問道,“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小夥伴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好,出發!”

這支雄赳赳、氣昂昂的隊伍便向陳愛金的工房跑去。

其時,陳愛金正在工房裏嘮叨著什麼,突然聽到了外麵一陣響動,抬起頭來發現門口和窗下有無數個小腦袋正在朝這裏張望。他心中一驚:“不好,這夥冤家小對頭又來了。”

不一會兒,聽到小夥伴們一起喊起來:

“小明,小明,快出來,快出來抓特務!”

“莫吵死!”陳愛金怒喝一聲,揮手轟著他們,“快走開,快走開,人家要幹活呢!”

但是他的嗬斥並沒有起到作用,反而招來了小夥伴們更加猛烈的叫喊,不知誰起了個頭,唱開了順口溜:

陳小明,真可憐,

快快出來做司令。

工房裏沒有了回聲。小明的心早已飛出去了,時而看看父親,時而看看外麵,急得抓耳撓腮。坐在一邊的立農故意對著他擠眉弄眼。陳愛金呢?再也不說話了,他知道對這些調皮搗蛋的孩子是無計可施的。你越理他們,他們越對你無禮。唯一的辦法隻有不理、做個啞巴,待他們瘋夠了,自會感到無趣,悄悄地走掉,這是他陳愛金多次積累的經驗。

外麵又繼續唱了起來:

當司令,做大官,

快快出來把槍端。

你一槍,我一炮,

打得陳愛金嗷嗷叫!

這次工房裏的小明他們“轟”的一聲笑了起來。陳愛金再也忍不住了,衝出門口,怒氣衝衝地追趕著他們:“滾開!滾開!小兔崽子,再不滾,我揍死你們!”

小夥伴們並不走遠,跑到一處又停了下來,唱道:

陳愛金,精打精,

一生隻想把錢掙。

,嘭嘭嘭,

不顧死活把錢賺。

陳愛金聽到這帶有侮辱性的歌兒,氣得七竅生煙,邊追邊罵:“小兔崽子,今天非揍死你們不可!”

與此同時,隱蔽在門口的兵兵和二旦等幾個夥伴飛快地衝進工房,嚇得屋裏的幾個人一驚,待弄清是怎麼回事後,小夥伴們早已衝到了小明的身邊,不由分說,拉起小明就要跑,可是小明不肯,畏畏縮縮地躲閃後退。

繼發、喜鳳、立農他們三人相視一笑,慫恿道:“怕什麼?快跑!”

小明得到了鼓舞,放大了膽量,便跟著兵兵他們跑出門口,向果林的方向跑去。

陳愛金追了好一會都沒有追上,便打算不再追了。剛轉回身準備回家時,在朦朧的月色下,看見另一個方向跑著一夥人,其中有一個很像小明。定神一看,果然是他,不禁一驚,這才知道是中了他們調虎離山之計。於是便氣急敗壞地邊追邊喊:“小明,小明!給我站住!站住!”

那夥人影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在草地上撒開腳丫越跑越快。幾隻螢火蟲好像與他們有特殊的感情,在他們的頭頂上一閃一閃地跟著飛跑。那夥躺在草地上的小女孩和剛才被陳愛金追趕過的夥伴們都跟著跑在後麵,拍著巴掌助著威,一聲聲地喊:“加油!加油!快跑!快跑!”那情神好像在為參加長跑比賽的選手助威,熱鬧非凡。不知誰又起頭唱起來:

陳愛金,大惡霸,

壓迫霸道不像話!

陳小明,快快跑,

擺脫父親做司令!

陳愛金跑在後麵,又氣又急,怎麼趕也趕不上。唉,畢竟是上了把子年紀的人了,腿腳哪有這夥活蹦鮮跳的孩子靈活?何況剛才又已跑了一陣,精力早耗去了大半,整個人已累得氣喘籲籲的了。

這時,前麵那群人影突然站下來,成心要氣一氣陳愛金,一齊唱道:

陳愛金,快快跑,

加把勁,快趕上。

看看快要趕上時,又轉身飛跑起來。

陳愛金在後麵跑呀跑呀,不覺有點氣餒了,罷!罷!以後再跟他們算賬吧。人一猶豫,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兵兵他們停下來,看到陳愛金在後麵不走了,便像黑旋風李逵智賺美髯公朱仝一樣,一邊用小手招一邊又唱道:

來來來,快快來,

趕不上,狗熊來。

陳愛金本來是個火暴性子,此刻正在為自己的上當受騙懊惱不已,哪裏能受得了他們這樣的嘲弄和恥笑?他惱羞成怒,把心一橫,大有不把他們追上決不罷休的架勢,一邊追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罵:

“日、日你媽、媽的,小、小兔崽子!哪、哪怕、是、是追上天、天涯海、海角、也、也要追、追上你、你們!”

兩支力量懸殊的隊伍又在柔軟的草地上奔跑起來。猛跑了一陣後,前麵那支又停下來齊聲唱:

陳愛金,英雄漢。

上氣不接下氣斷!

此時,陳愛金跑了一陣後,確實不行了,血壓在不斷地上升,胸口窒息得快要悶死過去。他張著大口,喘著粗氣,光光的腦袋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跑呀跑呀,艱難地跑。他不甘心敗在孩子們的手上,他一定得追上他們,狠狠地揍他們一頓,才能發泄心中的惡氣。

眼看著就要追到果林邊了。這時,那群孩子們又轉回身來唱道:

小朋友,進果場。

你也躲,我也藏。

氣死陳愛金就地葬!

唱著唱著,一眨眼,便隱沒在果林中不見了。

陳愛金跌跌撞撞地闖進果林,找了一會兒連個影子也沒找到。那一顆顆已熟的桃子和李子,散發出誘人的甜味,好像在迎接著這位不尋常的難得光臨的客人,在晚風的吹動下,一擺一擺地招著手兒。陳愛金停下腳靜心聽了一會,希望能聽到一點人聲,可是回答他的卻是青蛙的“呱呱”聲,昆蟲們的聒噪聲……

對兒子日夜無償地給陳愛金幹活,趙洪鐘是有看法的。當然,這並不是反對這門親事,說句老實話,像陳喜鳳這樣的姑娘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他隻是怕兒子上當受騙,陳愛金的為人品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隻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媳婦沒討上不說,還白白地給人家幹活掙錢,要真是那樣,這虧可是吃大了。

趙洪鐘這個共產黨員,大隊支委,從初級社到現在的生產隊的隊長,做過很多傻事、蠢事,上了很多當,受了很多騙,得罪了很多人。這些人當中,就包括陳愛金。

那時候,他靠著一腔熱血,一股激情,帶著全隊社員朝著“集體致富”的道路拚搏前進。可是越拚搏,越前進,就越窮、越苦。當然,照他們的話來說,自己還算是個正派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像一些幹部那樣“集體不曾富,自己倒富了”的人。他也像大家一樣窮,一窮二白。但那時即使再窮,再苦,也覺得很氣壯,很快樂。越窮越光榮嘛!一直到三中全會後,黨的一係列新的政策下來時,他還繼續執迷不悟,甚至懷疑這些政策是否正確。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現在用不上你三番五次地吹哨子了,出工的時間卻是比以前早。拳頭放鬆了,嗓門不啞了,眼睛不瞪了,胡子不吹了,而幹勁就是比以前足,覺悟就是比以前高。再也用不著你揮胳膊做動員、繪藍圖、做規劃了,而藍圖卻已實現,或者正在實現。生活呢?收入呢?自是不必說了……他被這一係列新政策的威力震驚了,震醒了。這就是事實!一旦認識到自己錯了時,他慚愧、悔恨極了,痛苦地流下了眼淚。雖然以前的錯誤不能全怪自己,這是曆史的責任。但自己身為一隊之長,帶領著大家這樣窮,也是問心有愧啊!他曾向大家認了錯,道了歉,有的已原諒了他,也有的心裏還存在著疙瘩。就說陳愛金吧,表麵上雖然還算過得去,但在內心裏總還存在著隔閡。以前自己確實對他做得太過分了,太殘忍了。自那件事後,他曾在心裏狠罵自己糊塗,幹了件缺德事。

他是不同意兒子給陳愛金幹活的,以他自己的性格認為,姑娘再好,也不能低三下氣地向人家討好賣乖。一個人要有自己的自尊和骨氣,決不能去向人家乞求施舍。同意就來,不同意就拉倒,難道沒有她就會打光棍不成?現在的政策好,準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一些有能耐的已經富起來了,而自己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多少進步,這怎麼好意思呢?失去的時間已經夠多的了,大家都曉得用加倍的努力來彌補過去的損失,而你卻為一個姑娘丟下自己的事業,放棄自己發財致富的機會,這怎麼成呢?古話說的“人生有得幾回搏?”不趁現在年輕力壯,為自己多掙一點資本,錯過了機會,可就悔之不及了。

一天,當立農又準備到陳愛金家裏去的時候,趙洪鐘擋住了他,問道:“立農,長工做到哪一年呀?他們跟你挑明了嗎?可別上了他的當啊!”

趙立農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說:“慌什麼!不怕豬頭不爛,就怕火候不到,到時還不是你碗中的肉?”

趙洪鐘有些不放心地勸告著兒子:“我總擔心你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算了吧,婚姻大事不能強求,強擰的瓜不甜嘛!還是趁早收了那份心吧。隻要在家好好幹,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是,還怕討不上個好媳婦嗎?”

趙立農很樂觀:“哈哈,你放心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眼下吃了點虧,但以後我為你提早帶回個媳婦,那吃的虧不就補回來了?”

“還是慎重考慮點好。”

“放心,等著抱孫子吧!”

趙洪鐘沒有兒子樂觀。他樂觀不起來,他為兒子的前景感到渺茫,捉摸不定。他料想陳愛金決不會像兒子說的那樣好說話。他望著兒子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地搖了搖頭……

在農村,特別是像陳愛金所住的山區農村,是難得有電影放的,也沒有什麼固定日期,半個月或者一兩個月也說不定,有時又會連續放兩三天。每當公社的電影隊進來時,全村的孩子們高興得不得了,早早地把家裏吃飯用的凳子搬出來擺在生產隊隊部門口的場子上。吃過晚飯後,全家人早早地來到場子上,在孩子們的指引下,擠在人群中,各自辨認著自家的凳子。那一顆顆移動的人頭,一束束雪亮的電筒光柱,叫喊聲、說笑聲和喇叭裏播出的渾厚嘹亮的音樂聲混合在一起,有如萬馬奔騰,熱鬧非凡。

在村裏幾百戶人家中,獨有陳愛金一家不參加。當然這並不是全家人對看電影不感興趣,而是陳愛金不讓去,要做鞭炮嘛。你為他算一算,一個晚上全家人(包括立農在內)起碼能做三千響鞭炮,按縣土產公司的收購價格每百響三角二分計算,三三得九,二三得六,每個晚上就能賺九元六角錢,這劃算嗎?能不使陳愛金心痛嗎?

這天,電影隊又進村來了。

吃過晚飯,趙立農直朝陳愛金家的方向走來。這小夥子長得很標致,中等個兒,不瘦不胖,白皙端正的臉盤上有一雙虎虎有神的大眼睛。他生性活潑樂觀,成天歌聲不斷,若是跟他一起幹活的話,再苦再累也會感到輕鬆快樂的。他知道今晚陳愛金是不會放家裏人出來的,他得想辦法將陳喜鳳姑娘帶出來,否則,再好看的電影也會感到索然無味、提不起精神來的。

立農的家位於村子的東部,離陳愛金的家有好長一段路程。現在,他走在並不那麼寬坦的小路上,嘴裏哼著流行的電影歌曲,時不時地和相遇的人打一聲招呼。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剛剛從西方山頂上升起,柔和的光線射在他的背上,投出了修長的影子。這模糊不清的倒影跟隨著他的身子不斷地前進,一陣陣微風吹來,感到無比的涼爽和愜意。

當走到一半的路程時,突然一束強烈的光柱射了過來,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睜不開眼睛。他對這沒禮貌的行為很不滿,大聲抗議道:

“哎,誰這樣不講文明禮貌的?”

“哈哈,是你呀?立農!”隨著笑聲,一夥身影早已飛到了他的身邊,擋住了去路。

立農一看,都是些平時要好的朋友,便抬起手照著一個胖家夥的胸口就是一拳:“小子,原來是你們哪!”

挨了一拳的胖子嘿嘿一笑:“走!看電影去!”

立農說:“好,你們先去吧。”

“怎麼?媳婦都還沒過門,就看不起我們了?”胖子不滿地說。

“哪裏,哪裏。”立農解釋說,“我還有事呢。”

“什麼大不了的事!”胖子嚷嚷道,“你要去哪裏?”

立農用手指了指前方。夥伴們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地方了。胖子又是嘿嘿一笑:“你這小子,他媽的盡往那裏鑽!可別做了倒插門的女婿喲!”

“去你媽的!”立農氣惱地又在胖子肩上捶了一拳,痛得他齜牙咧嘴。

夥伴們都“轟”的一聲笑開了,七嘴八舌地嚷道:“得了吧,一個晚上不去有什麼關係。你那老丈人會罰你嗎?”

“嘿嘿,姑娘味聞夠了嗎?”

“立農哥,你跟喜鳳姑娘怎麼樣了?那個了嗎?”

趙立農對夥伴們的這些話都狡猾地用笑聲回答。他一邊往前擠,一邊叫道:“喂!喂!夥伴們,行行好,讓讓路吧。”

“不行!這麼久沒在一起了,今天遇上了,非得跟我們一起去!”胖家夥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他,“來呀!弟兄們,把他抬起來走!”

“好!”夥伴們一聲呼叫圍過來,果真把他抬了起來。

立農急了,急中生智地叫道:“哎,哎,兄弟們,放下來,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你同意了?”

“對,對,我同意跟你們去。”

“反悔呢?”

“任你們處罰。”

腳剛一落地,趙立農趁他們沒防備,往人縫裏一鑽,便鑽出了包圍圈,抬腿飛快地往前麵的小路上跑去。跑出了好一段路後,還傳來了夥伴們一聲聲的叫喊聲和笑罵聲……

趙立農一口氣跑到陳愛金的家門口,此時他們一家人還在吃晚飯。他走進冷冷清清的工房裏,思忖著要用怎樣的辦法脫身,才能使陳愛金不易覺察是自己“勾引”他們去的。這可不是件鬧著玩的事,要是弄出點蛛絲馬跡,被他發覺了,那將會前功盡棄,用艱辛的汗水換來的一點好印象和獲取的一點小勝利就會隨之土崩瓦解、付之東流。他知道,陳愛金在表麵上雖然沒有說出對自己滿意的話,但在內心裏還是喜歡上了的。他是個心靈手巧的小夥子,再加上平時幹活又很肯賣力氣,當每次幹的活計比陳家的任何一個人多時,陳愛金就會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就會無意間流露出對他的讚揚,他時時這樣訓示著自己的孩子:“你們這些笨手笨腳的東西,像個成家立業的樣子嗎?你看人家立農。”夠了,有這句話就足夠了!功夫不負有心人。立農勝利了!怪不得他會在父親麵前蠻有把握地誇下海口呢!

想想,看看,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看到了陳愛金放在桌子上的眼鏡盒。哈哈,對了,把他的眼鏡弄壞。他知道他有兩副眼鏡,另一副在他的房間裏,趁著他去換眼鏡的機會,帶上他們溜之大吉,就不會知道是我幹的了,將來怪罪下來,賴也賴得過去。對,就這麼辦!

主意已定,精明的趙立農快步走過去,迅速打開眼鏡盒,拿起眼鏡認真地看了看,發現一隻眼鏡腿的螺絲鬆動了,便飛快地用指甲把螺絲旋出來,放進口袋裏,然後若無其事地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做起鞭炮來。

陳愛金每逢有電影放時,都對孩子們看管得特別嚴。這次也跟以前一樣,怕他們走掉,飯也沒吃飽就跟著他們到工房裏來了。

立農裝著平靜地做著鞭炮,一邊不時地偷眼望著陳愛金那邊。他心裏有點發虛,感覺工房裏的氣氛怪怪的,緊張極了。

陳愛金坐在平時坐的那張桌子前,打開眼鏡盒,取出眼鏡戴上了。剛埋頭要幹起來時,突然“啪嗒”一聲,嚇了他一跳,眼鏡早已掉到了桌子上,一隻眼鏡腿還掛在耳朵縫裏晃蕩著呢。看到陳愛金那驚慌失措的樣子,立農差點笑出聲來。

陳愛金忙不迭地撿起眼鏡,細細地察看了一遍。因為正好掉在攤在桌上的一包硝上,拿在手裏的老花鏡變成了墨晶鏡。

“出鬼了!”陳愛金邊察看邊咕噥道,“先前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腿就斷了呢?”

這叫聲驚動了那三個孩子,他們都停下手裏的活計,一個個抬起頭朝父親這邊張望。而立農卻在心中暗自發笑,用加倍的勁頭幹著活,以此來掩飾抑製不住的興奮和快活。

陳愛金本來就已窩著一肚子火了,又看見孩子們停下手裏的活,目光呆滯地望著自己,這浪費的時間有多少?他惱羞成怒,立刻把一腔怒氣朝他們發作了:

“你們這些小崽子們,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快給我幹活!”

他們三人無辜地遭了頓罵,自覺沒趣,便又嘭嘭地做起鞭炮來。

陳愛金取下夾在耳朵縫裏的眼鏡腿,心急火燎地安裝起來。但任憑他怎樣裝也裝不起來了,因為那螺絲不見了。他很心急,很惱火,人老了,眼睛不管用了,沒有眼鏡怎能做鞭炮?他在心裏狠狠地罵,罵十八代祖宗。罵眼鏡不爭氣,為什麼好端端壞掉,浪費他的時間。還罵製眼鏡的人,做得為什麼這樣差,坑害人!後來,大概考慮到一下子修不好,便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但又有點不放心,看了他們一眼,這才向門外走去。

這下子機會到啦!待陳愛金一走,立農立刻把木槌一放,站起身急不可待地說:

“快!快!我們看電影去!”

他們三人一聽,心中不免一怔,待意識到這的確是一次難得的脫身機會時,一陣騷動,小明立刻歡呼雀躍:“對,對!看電影去,看電影去!”這小家夥的心早就飛出去了,隻是沒有辦法找到脫身的機會。

繼發本來對看電影興趣不大,看與不看都無所謂,隻是日夜在這裏做鞭炮實在是太悶氣了,腦袋昏漲漲的,現在有機會出去散散心也覺得很好,便點頭表示讚同。隻是喜鳳有些猶豫,她不是不想去,是怕她父親:“這、這不好吧?要是爸爸……”

立農立刻打斷她的話:“怕什麼?他能把你吃了?大不了挨頓罵,不痛不癢的,這有什麼關係!快!再囉唆,錯過了時間,就是想去也沒機會了。”

說罷,走過來不由分說,拉起喜鳳的手飛快地朝門口跑去。

陳愛金因在房間裏拿眼鏡誤了些時間,待他急急忙忙地走進工房時,一個人影也沒有了,隻有三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他們留下的空位置,一隻小黑貓在一張桌子上“喵喵”地叫著,像在嘲笑著他。他望著空空如也的工房,差點氣昏過去……

國慶節快到了。本來,鞭炮是要逢節日銷路才大的,今年的國慶節正巧又趕上了中秋節,節上加節,那銷路就更大了。

陳愛金與縣土產公司簽訂了二十萬響的鞭炮生意,限定在國慶前必須交貨,也就是說,要在半個月之內完成生產任務。這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一天得生產一萬多響的鞭炮,要說多緊就有多緊。陳愛金集中了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每天天亮就起來,一直幹到晚上十二點,雞叫頭遍。工廠實行八小時工作製,他可要加一倍,兩天的活一天得幹完,爭分奪秒,艱苦奮鬥,繼承和發揚生產隊學大寨時的那種革命加拚命的光榮傳統,為努力完成二十萬響的任務而奮鬥。陳愛金對兒女們訓示道:“辛苦點怕什麼?隻要有錢就行!沒聽說過人為財死嗎?我不要你們死,隻要你們多掉兩斤肉就行!”要是他聽過“苦不苦,想起紅軍兩萬五”這句話的話,定會用來激勵他們的。

若是成年人,這種繁重的勞動咬咬牙或許還挺得過去,但對於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小明像隻活蹦亂跳的小鳥被關在籠子裏,又像一個失去自由的犯人,多麼渴望外麵的世界啊!可是怎麼可能呢?父親對他的時間苛刻得不能再苛刻了,就像一個看守對待犯人一樣,絕不允許他有一絲一毫的外出活動。陳愛金掌握了學校上課放學的時間,從家裏到學校的路程要多少分鐘計算得準確無誤。假如上午是八點二十分正式上課的話,絕不會使他在二十一分趕到。如果放學時遲一刻趕回家,便非打即罵。至於學習的事,他不管,更不重視,在他的整個腦細胞和心裏麵隻有錢,其他的什麼文化呀,成績呀,等等,統統都不在他眼裏。

小明是多麼羨慕那些自由自在的小夥伴們啊!他羨慕他們有一個好父親,有一個好家長。而自己的父親是那麼苛刻,那麼殘忍粗暴。他渴望自由,渴望夥伴們的那種天使般的生活。他時時“心在曹營心在漢”,人在做鞭炮,心卻早已飛出草坪,鑽進果林跟他們捉迷藏、打假仗、抓特務去了。有時,實在太疲勞了,幹著幹著,腦子裏漸漸模糊起來,兩隻眼皮不由自主地合在一起,但手還在本能地動著,有時被木槌捶在手背上,痛得驚醒過來。也有時被父親出其不意的擰耳朵和喝罵聲驚醒。陳愛金時時這樣罵他:“小小年紀就這樣偷懶,將來大了,還不是個二流子?哼!我像你這樣大時,哪裏能像你這樣享福、讀書,每天從早做到晚,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沒得一天休息,還沒得吃、沒得穿,真不是東西!”的確,在舊社會,像陳愛金這樣的窮孩子,確實是那樣,這絕不是他陳愛金虛吹的。“愈是艱苦的環境,愈能磨煉人的意誌。”此話一點不假。今天的陳愛金能這樣勤勞,耐吃苦,就是從那時候磨煉出來的嘛!

經過幾天自做鞭炮以來最緊張的勞動後,可憐的小明再也熬不下去了。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陪著大人從晚上幹到三更半夜,早上天一亮又從被窩裏被拉出來,天天如此,哪裏受得了呢?就是泥捏的也會疲倦啊!現在他那肉嫩嫩、紅撲撲、圓滾滾的胖臉蛋明顯地瘦弱下來了,顯得滿臉倦容。因熬夜過多,使他的兩眼赤紅,布滿血絲,先前那水靈靈的光澤不見了,變得黯淡枯澀,色澤無光。過度的疲勞和嚴重的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變得極其脆弱。當他昏沉沉地跑到學校,屁股一挨上凳子,瞌睡就上來了,兩隻眼皮就會不由自主地合起來,任憑著怎樣掙紮也毫無效果,就像被萬能膠水粘住一般,紋絲不動,怎麼拉也拉不開。實在忍不住了,就一頭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老師喊也喊不醒,推也推不醒,就像吃了孫悟空的瞌睡丸一樣。好容易把他弄醒,問他為什麼這樣貪睡。他張了張嘴,不知是有苦難言還是不屑回答,一個字也沒吐出來,腦袋一歪又倒在桌上“呼呼”睡過去,如此再三,老師也拿他沒辦法。

這樣過了兩天。在這兩天中,有時老師弄醒他,他卻懵懵懂懂,像喝醉了酒似的說一些迷糊的話,引得全教室的學生哄堂大笑;有時打斷了他的好夢,他就會用一雙不友好的或者說是敵意的眼睛傻乎乎地瞪著老師;更奇怪的是有時竟會神經質地馬上學著做鞭炮的動作。從他的舉止動作看,老師斷定他要麼有毛病,要麼有其他什麼問題。用手摸摸他的額頭,又不發燒。後來,終於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後,很是氣憤。貪財貪到連孩子的身心健康和學習都不顧,這怎麼行呢!這位好心的老師決定今天中午陪小明一起回家,去訪一訪這位狠心的家長,勸一勸他要注意孩子的學習和健康。但是小明不同意,他怕父親打,怕父親罵。他甚至有些生這位多管閑事的老師的氣了。我又不影響別人的學習,無妨大局,你這不是好心辦壞事嗎?但是,這位固執的老師還是去了,因為這是他當老師的職責嘛!

果不出小明所料。前麵說過陳愛金是不把文化什麼的放在眼裏的,他壓根兒就看不起老師。他計算過自己每天的收入,差不多能頂上一個民辦教師一個月的工資。此時他正在計算著時間,眼巴巴地盼著小明快點歸來呢,看到兒子後麵跟著個老師,心中很是詫異。待老師一勸他,他心中很不耐煩,幾乎有點兒上火。他竭力忍耐著,裝著很開通的樣子,老師說什麼,他就應承什麼,一心隻想快點把這位討厭的老師打發走,免得誤了他的時間。等老師一走,他就把小明狠狠地揍了頓屁股,罵他“裝死樣,不是個老實東西,竟敢說老子的壞話”。將來再這樣多嘴多舌,定要“削他的皮,抽他的筋”。然後又嘰裏咕嚕地大罵老師不識時務,多管閑事,他陳愛金的兒子不“學”什麼“習”,文化值得了多少錢一斤?就是學到你的一樣高,當了老師,又有什麼了不起!撒尿都撞得多!一不掌權,二不經管錢財貨物,開後門也找不到你門下!你一個小小的老師有什麼出路,無非是跟娃娃們玩一世,打一輩子交道,有誰瞧得起?說到底,還不是個靠拿點少得可憐的工資度日子的窮教師匠……

可憐這位老師,好心不得好報,自惹火燒身,就這樣白白地被陳愛金牽藤攀瓜地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喜鳳是個溫柔多情、勤勞樸實、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和哥哥的性格正好成鮮明對比,繼發不怕父親,自己拿定要做的事,無論父親怎樣反對、阻擋,都要實現。父親罵他,還敢跟他回嘴,對著幹,所以父親罵他是“逆子”,是個“不成材,做不了什麼事業的東西!”給他斷言將來必定是個“敗家子弟”。而喜鳳則不然,她很懼怕父親,尤其怕他發火。她和立農的愛情是純樸的,真摯的,平時在父親的監督下,表麵上不敢向立農表露什麼,但在內心裏默默地愛著他,在暗地裏時時和他交流著情感。她雖然對立農的那種討好賣乖的行為不太滿意,但心還是向著他,可憐他的。唉,這有什麼辦法呢?這能怪他嗎?要是父親是一個思想開朗,通達大度的人,會出現眼前這種可悲而又滑稽的事嗎?

先前,在她家剛恢複生產鞭炮的時候,每天都有很多夥伴們到這裏來跟她打鬧說笑,但自從遭到父親的不滿和白眼後,就不再來了,隻是有時還會到窗下喚她出去玩,若是被她父親聽到了,便會這樣罵她們:“喊什麼喊,我家喜鳳沒閑工夫!這麼大的姑娘了,沒點正經,日夜在外麵瞎瘋,要是幹出什麼不光彩的事來,也不怕人家罵祖宗!年輕輕的懶慣了,將來嫁人了,惹人說爹罵娘的!哼!”你想想人家姑娘家,哪個會沒臉皮,沒自尊?遭了陳愛金的罵後,再也不敢往這兒靠了。

喜鳳姑娘變了。不但身子變得瘦弱了,而且性情也變了。日夜不停的勞累和不與外界接觸,這雙重的原因使她由一個活潑可愛、有說有笑的姑娘變成了個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姑娘了。現在她隻知道幹活,默默地幹,為父親永遠滿足不了的心幹,幹!幹!幹!一直幹到出嫁,一直幹到離開這個家。她沒有什麼奢望,隻望日子快快地過去。她祝願,祝願父親能早日答應她跟立農的婚事,有朝一日好跟他結婚。她等待著這樣的時刻到來。

在離交貨的前三天,喜鳳姑娘病倒了,先是喊肚子痛、頭暈,後是發燒、喉痛。起初她竭力忍耐著幹下去,再後來實在挺不下去了,終於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早不病,遲不病,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病,陳愛金極為惱火。按他的邏輯認為,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人是不能病倒的。他自己就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嘛。現在人病倒了,就少了個勞力,少了一個勞力就意味著少了一分力量,力量一減少,就不能按時完成任務,完不成任務,就不能按期交貨,到那時他陳愛金就在土產公司麵前失去了信用,他的名譽就受到了損害。最最要緊的問題還是錢!一寸光陰一寸金,被你白白地躺過一天,這錯過的時間有多少?他有點生女兒的氣了,隻一點點頭痛額燒就這樣大驚小怪,裝模作樣,難道你是一個千金小姐不成?這樣嬌氣!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四化”建設誰來幹,怎樣實現?一點小病小殃誰個沒有?肚子痛吃點鹽水,頭痛喝碗薑湯,發燒少穿件衣服,至於喉嚨痛,多喝喝涼水就得了。賺錢是容易的嗎?也跟打仗一樣。你是共青團員,應該學習解放軍叔叔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才對。你沒看過“輕傷不下火線”的英雄嗎?比英雄,照自己,你就得堅持下來,這才不愧是一個共青團員,不愧是我陳愛金的女兒。陳愛金就這樣在心裏暗暗發了一通議論,指責了女兒一身不是,生了一天的悶氣。

如此過了一天,到第二天,喜鳳姑娘的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了。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這怎麼得了!直把個陳愛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焦躁不安。決不能再讓女兒躺下去了,躺能躺出錢來麼?躺一天就是少一天的收入啊!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於是就高聲大罵起來:“大白天就這樣挺屍!這麼大的姑娘了,沒點思想,就隻知道偷懶躲懶!”又罵,“像個大小姐似的,有點小病就這樣嬌!別人哪裏像你?將來嫁人了必定是個懶婆!”再罵,“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是怕幫我做,心裏不甘心。哼!將來嫁了人,分了家,獨自生活時,隻怕病得快要死了也會起來幹呢!”陳愛金罵得一蹋糊塗,什麼難聽話都從他那張臭嘴裏吐了出來。

可憐喜鳳姑娘躺在床上,被高燒熱得口幹舌燥,眼冒金星。本來她麵皮子薄,怕父親罵,現在聽到父親這不堪入耳的咒罵,又被心愛的趙立農聽到了,心中很是不受用,隻覺得又羞又怒,一氣之下從床上爬起來,硬著性子幹開了。

這可急壞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陳家的未來女婿趙立農。他為了迎合陳愛金,這幾天來不顧父親的罵,弟弟的笑,放棄自己家裏的一切活計,天天陪著陳家的人一起幹。昨天喜鳳病倒後,他心中很是焦急,很想進房裏去看看她,安慰安慰她。但是有一道牆阻擋著,那就是陳愛金不讓去,直把立農憋得心急火燎,很想不顧一切地衝進去。(當然,陳愛金自有他陳愛金的心計。第一,浪費工時。第二,容易出紕漏。陳愛金是個封建的人,他知道若是讓他進去了,少不了親親熱熱,摸手摸腳的,這成何體統?隻是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罷了。)眼下,自己心愛的姑娘硬被這個老東西逼出來了,心中確實窩了一肚子火。要不是怕關係搞僵,他真想跟這位未來的丈人大吵一場,大幹一架!他在心中賭咒發誓地罵著老東西是“缺德鬼”,“貪財精”,“將來必定不得好死”!但又敢怒不敢言,隻好表麵上掛著笑容,用商量的口氣勸著說:“這不好吧?要是身體搞垮了,怎麼辦?”

陳愛金把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瞪,喝道:

“你懂個屁!整天躺在床上,沒病也會躺出病來。你沒聽說過鍛煉能治病嗎?勞動就是煆練!多出出汗,活動活動身子,一點小病自會不治而愈。”對的,這就是他陳愛金防病治病的經驗。自懂事以來,他難得有回病,就是有點小病什麼的,按上麵的辦法,也根本不用上醫院。假如大家都能像他這樣的話,興許醫院也會倒閉呢!

“還是讓她去休息吧。我們辛苦點,不就得了嗎?”立農繼續勸道。

“少囉唆!”陳愛金嗬斥一聲。

工房裏安靜下來了,隻有做鞭炮發出的響動和人的喘息聲。

做鞭炮這門手藝活雖然簡單,算不上是重活,但做得久了也會腰酸背痛,頭暈腦漲和眼花繚亂的。可憐喜鳳姑娘拖著個重病身子,倔強地硬幹到上午十一點左右,因一天多來點米沒進,此時隻覺得癱軟無力,豆大的虛汗鋪滿了全身,額頭和手心灼熱得火球般燙人。幹呀幹呀,突然隻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整個身子失去了重心,一頭往地上栽去……

時刻關注著她的立農看到了,立刻把編著的鞭炮一扔,撞翻凳子,大叫一聲:“不好!”以閃電般的動作衝過去,還沒等她倒在地上,就早已伸出雙手托住了她下墜的身子。

這下子可不得了,工房裏炸開鍋啦!老伴叫,兒子怨。陳愛金也慌了手腳,呆呆站在一邊發愣。

不知誰叫了聲:“快!送醫院!”

立農便托著這個火籠般的身子向門口衝去!

天下父母平時對子女再凶、再苛刻,其內心裏還是疼著他們的,“唯有天下父母心”嘛。當陳愛金清醒過來,認識到事情的嚴重後,急忙跟出去,呼叫道:“喜鳳,喜鳳!”繼而意識到女兒抱在立農的懷裏實在不像個樣子,但又不好怪他,隻好說:

“我來背!我來背!”

“不用!不用!”立農嘴裏應著,心裏卻恨恨地罵道:“都是你這個老不死的缺德鬼幹的好事,現在又來裝什麼假慈悲!”

“那等等我,等等我!”陳愛金在後麵邊追邊叫。

立農非但沒有等,反而越跑越快。他看著喜鳳那蒼白的臉色,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跑到醫院裏去。

經過一陣奔跑,喜鳳姑娘慢慢清醒過來。她睜開發紅的眼睛,看到是立農在抱著自己,心裏感到很甜,很舒服。是的,自懂事以來,再也沒有被人這樣抱過了,何況又是自己心愛的人。聽到了自己父親的叫聲後,她裝傻,又閉上了眼睛……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同一天下午,小明也失蹤了。

小明真的失蹤了嗎?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原來,自從那位老師勸告了陳愛金後,非但沒有什麼效果,反而比先前更變本加厲。小明覺得學校是他得天獨厚的休息場所,這裏沒有父親的打罵,那一聲聲讀書聲和老師的講課聲簡直是催眠曲。後來索性書包也不帶,對於學習,早已置之度外,一到教室,坐在座位上,便倒頭呼呼大睡。對此老師對陳愛金的那種不顧孩子身心健康和學習的行為很憤慨、很咬牙切齒,但又無可奈何,從而感到很著急,很心痛。

老師的心情逃不脫學生們的眼睛。一夥跟小明很要好的同學對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孩子王兵兵對夥伴們說:“老師都在為小明的事著急,我們是少先隊員,又是小明的好朋友,得想辦法幫助老師將小明從陳愛金的魔掌中解救出來。”

“對,國慶節就要到了,小明這個病懨懨的樣子怎麼好參加國慶遊行?”二旦附和地說道。

小夥伴們都顯出焦急的樣子,一個個都眨著眼睛,認真地思考著辦法。

那個流鼻涕的男孩抹了把流到唇邊的鼻涕,建議道:“要不我們去向陳愛金提出抗議,要求他恢複小明的自由。”

“那個貪財鬼會聽你的話嗎?”有人反對道,“他連老師的話都不聽,會聽我們的?興許還會招他罵呢!”

“怕什麼,我們跟他對罵,我們人多,罵得過他。”又有人說。

“不行!少先隊員是不許跟人罵仗的。”兵兵懂事地製止道。

“幹脆我們把他藏起來!”一個小女孩提出了個新建議。

“對,把他藏起來,我們送飯給他吃。”馬上有人響應。

“好是好,但藏在哪裏好呢?”流鼻涕的男孩問。

“學校裏嘛。”

“那床鋪怎麼辦?”

是啊,沒有床鋪怎麼睡覺?總不能讓他睡地板吧。況且現在又是八月秋風涼的時節,氣候變冷了。這句話又把夥伴們剛活躍起來的氣氛冷下來了,一個個都啞口無言,麵顯難色。

過了一會兒,兵兵露出兩顆虎牙笑了:“有了,有了,接到我家裏去,和我一起睡。”

小夥伴笑了,都表示讚同。趙洪鐘那裏自無話說。征得老師同意後,下午一放學,大家硬把小明接到了兵兵家。起初小明不同意,怕父親罵,但一躺在舒服的被窩裏,便睡了一天兩夜才醒過來。

趙洪鐘望著小明疲倦、孱弱的身子,這位有淚不輕彈的硬漢子,也禁不住流出了痛心的眼淚,狠狠地罵道:

“陳愛金呀陳愛金,掙錢也不是這樣的掙法啊!怎麼能拿孩子的命來換呢?真是糊塗、作孽啊!”

十一

“死絕了!死絕了!”陳愛金對著空空如也的工房不知號叫了多少遍了。

工房裏一失往日的熱鬧景象,顯得異常冷清。這兩天,不知他陳愛金走什麼運,一切意想不到的事都一股腦兒地突然發生了。

那天,送喜鳳到醫院回來,又不見了小明。他到處尋,到處喊,卻連影子也沒見到。他慌裏慌張地跑到學校,一打聽,不但沒問出來,反被老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他曉得老師是在作難自己,心裏窩著一肚子火,嘴裏狠狠地罵著老師,比以前罵得更凶,更不堪入耳,不但罵他多管閑事,還罵他娘,罵他十八代祖宗!

第二天一早,還不見大兒子繼發起床,便氣勢洶洶地一腳踢開了房門,罵道:“小崽子,日頭都曬床角了,還在這裏挺屍!”可進屋一看,不見人影,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分明早已起床了。一問老伴,才知道是跟一位外村來的姑娘進縣城參加農技培訓班去了。

陳愛金像條瘋狗樣跌跌撞撞地向車站的方向跑去,他得把兒子追回來,不能讓他去,更不能讓他跟那個外村姑娘一起去。這個姑娘他見過,而且是在自己的家裏。那是在一個下雨天,兒子把她帶回來的。陳愛金對這個姑娘的印象不好,覺得太時髦、太洋氣了,不是個能吃苦的女子。她穿著件潔白的像薄水紙般透明的短襯衫。隔一丈遠都能聞到的香水味兒,令人直反胃水!那一頭烏黑的頭發,好端端的卻弄成彎彎曲曲、蓬蓬鬆鬆,像個烏鴉窩似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腳上的那雙白涼鞋,後跟高得像土磚頭,走起路來全身上下全擺動,屁股一扭一扭的,別扭死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陳愛金看著都不順眼。他對這個姑娘深表惋惜和不解,好好的一個人兒為什麼要糟蹋成這樣?是不是家裏的錢太多沒地方用了?要是那樣,為什麼不拿到信用社存起來?這樣又保險又有利息。唉,當今的年輕人啊,就是怪!

古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兒子二十二歲了,難道陳愛金就不想給兒子娶媳婦嗎?不!他想,做夢都想。對女兒可以提倡晚婚,對兒子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有誰不曉得多一個人就多份力量?他陳愛金要趁現在的好政策,多一個人為他掙錢嘛!隻是像這個外村姑娘,他不能要。

他為兒子挑選媳婦,可有一個要求,長得好看不好看沒關係,作田人家要那麼好看幹什麼?而且,他還有一個獨特的見解,認為相貌好看的沒有幾個是正經貨,不是好吃懶做就是作風不正派。他之所以有這個結論,是有理有據的。水口村林國紅的兒子娶了個漂亮老婆,不是嫌這個不好吃那個不好喝,就是東遊西逛,下館子,去娘家,要麼就賴在家裏,像個大小姐樣什麼活也不幹。還有本村的趙福祥,也討了個漂亮老婆,成天打扮得妖裏妖氣,日逛圩場夜看電影,在人堆裏搔首弄姿,賣弄風情,最終跟著一個外地來的男子跑了。而這個外村姑娘穿戴得這副模樣,若是哪個倒了八輩子黴的小夥娶去做了媳婦,別說叫她幹活,隻怕像供菩薩一樣供起來,也會供不住呢!總的一句話,他陳愛金挑兒媳婦不在乎什麼姿色,隻要勤勞能幹、老實本分就行。作田人不像城裏人靠工資吃飯,而是靠雙手做,你不做就不得吃,難道能從天上掉下來嗎?現在是有多少力都可以使出來的年代,能不能富起來,這要看你的能耐勁兒,所以他陳愛金認為婚姻大事決不能草率行事,一定得經過仔細調查,最起碼要使自己滿意才行。否則的話,一步走錯,終身憾事,到那時就會悔之不及了。

陳愛金打聽到那個外村姑娘是兒子中學時期的同學,為此他很不放心,問兒子跟她是不是有點那意思。雖然得到了兒子否認,但到底還是放心不下,趕緊活動,四處托媒,也確實有幾個使陳愛金滿意的,殊不知一個一個都遭到了兒子的一口回絕。陳愛金生氣發火了,問兒子:“我說小崽子,你到底要怎樣的才滿意?”

繼發回答得很簡單,很幹脆:“你急什麼?暫時不談這個。”

“這怎麼行,你是不是在戀著那個姑娘?”

“沒有的事。”

“那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我年紀還小嘛。”

“都二十幾的人了,還年紀小?我像你這樣的年紀早生你大姐了!”陳愛金氣呼呼地說。

“那時還沒實行晚婚嘛。”

這句話噎得陳愛金一時說不出話來。

有一次,嫁到柳村的大姐熱心為繼發介紹了個姑娘。陳愛金看後很是滿意,各方麵都符合他的要求,那姑娘相貌一般,長得高大結實,具有農村姑娘樸實的氣質,一看便知是個勤勞能幹的姑娘,當下便與女方定下了相親的日子。誰知到了那天,繼發不見了蹤影……後來,終於打聽到兒子確實跟那個外村姑娘有那個意思,把陳愛金氣得發了瘋,強迫他必須跟她斷絕一切來往,否則就不認他這個兒子,趕他離開這個家!可是現在兒子不但沒跟她斷絕關係,還約她一起進城,這怎麼得了!他陳愛金壓根兒就不喜歡這個姑娘,其他什麼不足另當別論,你看她那麼嬌小,那麼瘦弱,恐怕一陣風吹來都會刮倒,就憑這一點都不夠格。他要高大的,壯實的,勤勞的,能幹的!更何況這個姑娘又是一個跟兒子一樣的義務農技員,夠了!有兒子這一個就夠了,怎麼能再娶一個進來呢?將來怎樣生活?怎樣發家致富?

車站設在山口那邊,離村子約有三裏路,都是崎嶇的山路。其時天色尚早,又正下著蒙蒙細雨,泥濘的小路上奇滑難行,一步一個腳印兒。當陳愛金一爬一跌地趕到車站時,一輛白色的公共汽車剛剛才開走。他氣急敗壞地邊追邊喊,怎麼追也追不上,突然腳下一滑,一個趔趄,跌了個嘴啃泥,手掌擦爛不說,還磕落了兩顆門牙。幸好連日來下雨,泥士濕潤,膝蓋沒有跌碎,這就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待爬起來,汽車早不見了蹤影,泥濘的公路上,隻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輪胎印和一股嗆人的汽油味。陳愛金張開血淋淋的大嘴,賭咒發誓,將來遇見了這輛車子,一定得把它砸個稀巴爛!誰叫它把兒子拉走?要不就把司機揍一頓,才能解心頭之恨!

現在,全家人都走的走,藏的藏,病的病,再也沒有人做鞭炮了,那二十萬響的鞭炮根本就不能按計劃完成了,這怎能不叫他陳愛金發火、發瘋呢!

他舉起了酒杯,打算借酒來壓一壓火,解一解心中的悶氣。結果,酒氣攻心,越喝越上火,越喝越來氣,隻覺得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是呀,這人去屋空,向誰去發泄呢?於是便把酒杯,酒瓶統統砸個粉碎,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不幹了!不幹了!我也不幹了!我都快要死的人了,再累,幹得再多,掙的家業再大,也會被這些敗家子給我敗光的!”可待酒勁兒一醒,又一個人獨自拚命幹起來。

老伴看到他這個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開導他說:“你這個老不死的糊塗蟲,心怎麼這樣不知足?錢也有了,房也蓋了,這日子不知比以前強多少倍了,成天號叫個什麼?何苦呢?真是個有福不會享的東西!你看你,一味就叫幹,幹!除了幹就什麼都不顧了?回頭想想,老師批評你,你不聽。鳳兒有病,也硬逼人出來幹,現在身體也給搞跨了,至今還在醫院裏。”老伴說到這裏,不覺眼圈紅了,“你就不捫心問問,這樣做行嗎?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現在的政策好,你急哪門子急?今後有你幹的時候。你想發家,你想致富,這沒有錯,但也得慢慢來才對,怎麼就想一步登天呢?”

陳愛金對老伴的話不屑一顧,嗤之以鼻。你懂什麼?懂個屁!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他深深地懂得,政策是會時時變的,如不趁現在的好政策,多掙點錢,到時政策又變過去了,你想掙也沒機會了。

氣急傷肝,飯飽傷脾。陳愛金經過這一連串意想不到的打擊,再加上平日缺少休息,勞累交加,氣怒相壓,終於積勞成疾—吐血。當他低頭看清那一攤攤紅色的血汙後,嚇得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涼氣。

絲絲秋風,送來了陣陣野菊花的芳香。灰蒙蒙的天空下,一隊大雁排著整齊的橫隊,在空中“呱呱”地啼叫著。村小學的方向,傳來了一聲聲“當當”的鐘聲,這洪亮悅耳的鐘聲,聲聲都敲在陳愛金的心上,使他的全身不由得陣陣抖動、抽搐……

1984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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