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一陣撼人的鼓聲驟然從東北角的方向炸響,由遠漸近,山壑呼應,回音繚繞。
來了。苦瓜婆像是為了專等這鼓聲,那孱弱的欲斷未斷的心的溪流隨著這驚天動地的鼓響,漸漸複活成激越奔騰的長河……來了,那專為自己敲的鼓聲,她的心在快慰地說;來了,那早就該有的烈屬牌,她的心在滿足地笑。
世態變遷,生生息息,息息生生,五十餘年的風風雨雨,五十餘年的漫漫長路,敲響過無數次的鼓聲,沒有一次是屬於她的。
孫子和爺爺,中間隔著一代人,同是胸上流著血,倒在熱土上。隻是做爺爺的沒有給孫子的奶奶送回什麼,而孫子卻給奶奶送來了鼓聲,送來了烈屬牌。
遙遠的鼓聲。遙遠到整整五十年前。“咚咚鏘,咚咚鏘”,催人亢奮。還有喇叭“咿裏啊啦”,歡暢明悅。還有二踢子、地銃,炸出一團團刺鼻的青煙。還有藍天,白雲,和煦的風,飄動的石榴花。
跟隨著鼓點移動的腳步,一對對,一雙雙,有大,有小,大的是男,小的是女,都是年輕人。年輕哥子穿著灰軍裝。年輕妹子手捧著朵朵血紅的石榴花,兩頰也成了兩朵石榴花。隊伍走走,停停。不知誰起頭唱起了“妹送阿哥當紅軍”。
村子北端路口,有一棵老樟樹,雙人合抱不過,老得不能再老,欲死不死的樣子,總共沒有幾片葉子,每到冬天掉了的時候,第二年春天又長出來了,總是那樣青,那樣綠。大概是村人感於它不死的緣故,在樹下設了個香案,把它當神敬。它成了社官,常年香火不斷,流傳至今。
就在這棵老樟樹下,那時候站著個年輕女子,十八九歲,相貌俏麗無比,隻是腹部微微有點隆起。這就是當年的苦瓜妹。
苦瓜妹站在老樟樹下,遠望著那支熱鬧非常、暫停暫走的人流,眼中流露出了無比的羨慕和向往。那裏麵也有她的情哥哥在,但她沒有資格像那些姐妹一樣去相送,那鼓聲、喇叭聲、炮竹聲,以及石榴花、藍天、白雲、和煦的風都屬於她們,不屬於她;那深情火熱的《送郎當紅軍》的山歌盡管她唱起來要比別人好聽得多,但她不能放聲歌唱,隻能在心裏默默地唱……而這一切要是紅軍早來三個月她都能夠得到。盡管紅軍已經一槍把那惡鬼男人崩了,但已經為時過晚。啊,要是紅軍早來三個月……
每一個女子心裏都有一個世界,一個秘密。苦瓜妹子的世界和秘密在屋背山上。那裏有屬於她的青青的草場,淙淙的小溪,高揚挺拔的楓樹、雲杉、蒼鬆,有又甜又酸的楊梅、山楂,有會唱的百靈、啼血的杜鵑,有血紅的石榴花、飄香四溢的野菊花。還有看守山場的年輕阿哥土狗哥……
苦瓜妹子十一歲那年就開始放牛,一大群,是她後來的男人家的。一放放到十八歲,槍子鬼彭貴生娶她做第九房姨太太。那時候她喜歡趕著牛往屋背山上跑。那裏有很多牛兒喜歡吃的嫩青芽。每回當她趕著牛上山坳,就有個比她大不了兩歲的哥子朝她走來。這人就是為她後來的男人看守山場的土狗哥。
苦瓜,你來了?
來了。
你早呀。
你早呀。
我幫你趕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土狗哥幫她趕著牛,苦瓜妹緊跟在後麵。土狗哥命苦,沒有娘,自小跟著父親看山場,後來父親也死了,就頂了父親的缺。他熟悉山裏的每一棵樹每一道溝坎,認識每一種鳥每一種獸,還會學各種各樣的聲音叫,學什麼像什麼。他一邊幫苦瓜趕著牛一邊說,苦瓜,我引杜鵑叫給你聽吧。好吧,你就引吧。於是他就把食指伸進嘴裏,立刻一個尖亮悅耳的聲音向遠處飛去:“火燒王九—!火燒王九—!”隔山果然就有杜鵑應:“哥哥等我—!哥哥等我—!”他又說,我引獐子來吧。好吧,你就引來吧。於是他朝對麵的山岡上呼:“嗷—!嗷—!”對麵山岡上果然就有一隻獐子應:“啊—!啊—!”並且叫聲越來越近,不久就有一隻灰色的母獐站在不遠處茫然四顧。哈哈哈。嘻嘻嘻。一陣笑聲,把它驚走了。還驚起了一群鳥,“撲撲棱棱,嘰嘰喳喳”,匆匆忙忙飛向另一個山頭……
五月,楊梅紅了。紅得似火紅得似血。“噌噌噌”,土狗哥猴子樣地爬在高高的楊梅樹上,不用手摘,隻用嘴咬,一顆顆,紅鮮鮮,有滋有味,引得在下麵的苦瓜不敢看,直咽口水。
快摘下來給我吃呀。
你自己上來吧。
我上不了。
上不了就莫想吃。
苦瓜妹在樹下幹急,口水老是咽不盡。
你真的不摘下來給我吃?
真的。
真的?
真的。
苦瓜佯裝生氣地轉身要走,嫩嫩的頸窩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擊,伸手一摸,是一顆火球似的楊梅。
你要死哩!
嘻嘻,給你楊梅吃呀。
我不吃了。
要吃。
不吃。
要。
一顆顆火球雨點樣地落下來,砸在苦瓜頭上,身上,微微隆起的胸膛上,滾落在地上……苦瓜妹忙用手護著前胸和腦袋,裝模作樣地大喊大叫。
你要死哩!
你接住呀。
我接不住!
接不住就讓它滾到地上去。
那可惜了。
你心痛了?
心痛。
你想吃了?
想吃。
土狗哥“撲通”一聲跳下來,把一顆拇指大的楊梅飛快地塞進苦瓜嘴裏,然後拉著她坐在幹燥的落葉上,從兜裏掏出一串串楊梅放在苦瓜拉起的襟頭上。苦瓜可著勁吃著,初夏的涼爽的風陣陣吹來,愜意極了。
土狗哥,人家說楊梅花是晚上才開的,是真?
是真。
晚上開了天亮就謝了?
就謝了。
你看過楊梅花嗎?
沒看過。
楊梅花一定很好看。
很好看。
顏色肯定是紅的,像火。
不,是白的。
是紅的。
是白。
你見過?
沒見過。
那就是紅的!
……
相持不下,土狗哥就眨巴著眼睛。
楊梅花有紅的,也有白的。
你見過?
沒見過。
沒見過你怎麼敢說是?
白的是公,紅的是母。
你胡扯。
就是。
你見過?
肯定是。隻有有公,有母,才能結出果子。像人,一個男,一個女,合在一起,就……
一個少男,一個少女,臉突然紅成了朵雲。太陽是紅的。頭頂上的楊梅是紅的。成了紅的世界。
兒子長得不像爺爺,而孫子卻長得跟爺爺一個樣。而且死時的年紀一般般。都死在戰場上。死得英勇。死得壯烈。都胸口朝下背朝上,從胸口上冒出的殷紅的熱血染紅了身下的黑土。隻是孫子和爺爺為之獻身的戰爭不相同。孫子與爺爺,孫子死得值,為奶奶送來了鼓聲送回了烈屬牌,而爺爺一直沒給奶奶送來什麼。
每一個人活在世上都會有遺憾帶在身上,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有的很快就能得到補償,有的卻是無限漫長,影響一生。當年要是紅軍早來三個月,苦瓜婆一生的命運就會改觀。遺憾的是當年紅軍偏偏遲到三個月。
就在紅軍來到的三個月前,隨著三聲地銃響,十八歲的苦瓜妹被人用轎子抬著進了彭貴生的大院,成了他的第九房姨太太。盡管三個月後紅軍一槍把那槍子鬼崩了,但苦瓜婆從此卻成了地主的小老婆,這帽子壓了大半生,直到前幾年才摘掉,使本來能得到的得不到,能有的不能有……
當時苦瓜被人用一乘大轎抬進了彭貴生大院。屋背山。草場。小溪。楊梅樹。自由飛翔的小鳥。血紅的石榴花。迷人的陽光。柔軟的草地。溫柔的風。還有土狗哥……都別了。不屬於她了。她哭。她叫。她撕。她罵。弄得昏天黑地。最後嗓子啞了,淚哭幹了,臉撕爛了,還是無濟於事。她絕望了。想到了死。但最後她靜下來了,又不想死了。
我不能死。我得好好活下去。我身上已經有了土狗哥下的種。我的黃花閨女身早已給了土狗哥。那天風兒好靜陽光好迷人,離楊梅樹不遠的那塊草地上土狗哥突然壓倒了我。當時我拒絕我叫喊,最後隻感覺自己做起了夢,化成了軟柔的小草,任憑著牛啃咬。醒來時我的黃花閨女身已經給了土狗哥。
土狗哥當時你多麼勇敢多麼勇猛。早知道有今日當時我就不該拒絕不該叫喊,應該慷慨地把個黃花閨女身子露給你。好在你當時那麼勇敢那麼勇猛,要不我的黃花閨女身隻會屬於彭貴生不會屬於你,我身上裝著的種子不會是你的應該是彭貴生的。為了你的種子我就該忍辱地活下去活下去……
苦瓜婆嫁給彭貴生做第九偏房隻三個月紅軍就來了。在這三個月裏苦瓜隻想著那個草地那個夢……
苦瓜妹站在老樟樹下,腹中的胎兒突然不安靜地蠕動起來,她便習慣性地伸手輕輕地撫摸,心裏雖然在跟人反複唱著“妹送阿哥當紅軍”,心卻覺得空茫茫,瞳仁也不覺模糊起來了……
苦瓜妹妹你怎麼不來送送我呀?
我在暗中送呢土狗哥哥。
你怎麼不像別的妹子樣上來送呀?
我不能啊我不能我比不得人家呀。
你心裏難過吧苦瓜妹妹?
難過難過我真難過……
請保重吧請保重吧請你和兒子將來都保重吧等我回來把榮光爭。
我等著我等著我和你的兒子一塊兒等著。
…………
紅軍說來就來,頭天黃昏時沒有,當第二天一大早卻站滿了一街。都穿著灰衣服,頭上戴頂八角帽,有挎槍的,有扛梭鏢和橫刀片子的。也真像以前土狗哥講的那樣,來了就殺人。殺苦瓜的丈夫彭貴生,是用槍子崩的。在村外的亂葬崗上,被人五花大綁著硬給按在地上,然後就有一個紅軍端著槍站在身後不遠,一槍子崩過去,隨著“叭”那聲響,那死鬼便像冬瓜樣栽在地上,嘴啃泥,屁股朝天,兩腳亂踢蹬。當時有很多人圍在那裏看。苦瓜也在。和那八個女子一起,說是賠罪,統統跪在一邊,一大片。當時隨著那聲響,就有幾個嚇出了尿,另幾個稀泥樣癱在地上。但苦瓜沒有尿出來也沒有趴下去。她不怕,直直地看著那槍子鬼死時的模樣。那兩腿亂蹬和背上“呼呼”躥血時的樣子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當時她說,這是活該。後來她常說,那是報應。就因為紅軍遲來三個月,被他活活害了一生。
一下子什麼都變了。天變。地變。人也變。個個變得精精神神。男的入了農會。女的入了婦女會。彭貴生的家產共了,田契地契當眾燒了,一摞摞,一遝遝,足足燒了大半天,九個老婆姨太太被分別趕到各處安生。苦瓜被分派到一間破屋裏。
苦瓜孤單地住在小屋裏,對那些婦女會的妹子們滿是羨慕滿是向往,常歎氣要是紅軍早來三個月或者彭貴生那槍子鬼推遲三個月娶她,自己也能像那些姐妹樣滿街跑滿街竄,自由自在地學唱紅軍歌風風光光快快活活。而現在卻成了千人唾萬人罵的地主小老婆,一舉一動都受人監督受人管製,還要常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跪在鬥爭場上低頭賠罪,丟人現眼羞死人。苦瓜常感歎自己命不好是苦瓜命。在長長的黑夜裏漫漫的白日中常思念屋背山,屋背山上的那個草地那個夢……
土狗哥你嫌我了?
不嫌不嫌。
那你為嗎不常來看我?
我忙我入了農會要開會。
你還記得在屋背山上你發過誓?
記得記得。
我的身上已經有了你下的種,不信你向前來摸摸。
曉得曉得我摸過。
土狗哥入了農會不常來看她。每次來都是晚上偷偷地來。來了苦瓜就這樣問他,牽過他的手要他摸自己的肚皮。摸著摸著苦瓜就變成了攤稀泥,就又升起了那個夢變成了軟軟的小草……
苦瓜妹妹我要當紅軍去。
你嫌我了你要當紅軍?
不嫌不嫌當紅軍光榮。
在屋背山上你發過誓。
當紅軍光榮,家裏人可以成為紅軍家屬也一樣地光榮……
在屋背山上你要了我的黃花閨女身,我的身上裝著的是你的種,不是彭貴生的種,不信你上前來摸摸……
摸摸,摸摸,苦瓜又成了攤稀泥又升起了那個夢變成了軟軟的小草。
土狗哥你說當紅軍光榮?
嗯。
當了紅軍家裏可以成紅軍家屬也一樣地光榮?
嗯。
你說你當了紅軍回來後我就成了紅軍家屬榮榮光光?也能像那些妹子樣入婦女會?
嗯。
那你就快去當紅軍吧,我要你去。
在屋背山上我發過誓……
去吧去吧!我和你的兒子都要你去,現在你的兒子在肚裏動了動了,不信你過來摸摸摸摸……
…………
誰都不能知曉身後的事,否則不都成了未卜先知大徹大悟的聖人?譬如苦瓜婆,當初就不知曉身後漫漫歲月中會發生許許多多坎坎坷坷。枯枯榮榮的事情。
紅軍走後不久,白軍就來了。白軍來了也殺人。殺更多的人。殺紅軍家屬。殺農會幹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隻要查出,都殺。一個不剩。殺的時候很殘酷。或叫站在一塊兒。或一個一個拉出來。用刀戳。用刀剁。用槍崩。亂葬崗上,血流成河,好瘮人。
天又變了。地又變了。變得陰沉。變得猩紅。彭貴生的大院又歸回來了。雖然他自己死了,但還有他的九個老婆,統統又住了進去。那時候講究守節,何況又是有身份的人家,就一個個守著,直到解放後政府提倡婦女解放,有幾個熬不住,嫁了。但苦瓜婆一直守著,守到兒子跟土狗哥那麼高。守到孫子跟爺爺那般年紀犧牲在戰場上。她不是為彭貴生守,是為土狗哥守。先是等,後才是守。她一直認為自己的男人是土狗哥,而決不是彭貴生。她的身子隻屬於土狗哥,決不會屬於其他一個人。那時候她正年輕,很漂亮,那對水靈靈的眼睛雖然蒙上憂鬱的灰塵卻還很招惹人。彭貴生有一個堂侄,三十歲還打單身,想苦瓜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常裝著來給她做事情,後趁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摸進了苦瓜的房間,伸手就摸她脹鼓鼓的奶子。苦瓜沒有像土狗哥摸她時的那種感覺,沒有升起夢沒有變為軟軟的小草,而是變成了受驚嚇的小貓,在慌急中抓起那人的手凶狠地咬下了一截小拇指。後來,在土改和“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那單身佬站在台上蹺起那根少了半截的手指,憤怒地控訴她這狠毒的地主婆殘酷毒咬貧下中農的淚天罪行,字字血,聲聲淚,那少了半截的手指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九個女人共擠在一個大院裏,沒有男人,群龍無首,住不了幾天又吵又鬧,就決定分開過。苦瓜最小,分東西時自然要吃虧,隻由人劃了份田和村子北邊一所舊院子。苦瓜並不計較,落得心靜,自由自在地住過去。當時她就不願再住進那個大院,隻是父母勸,父母逼。那時嫁給彭貴生也是父母勸,父母逼。他們隻想為女兒好,可沒想到卻害了女兒一生一世。
苦瓜住進屬於她的院子不久,孩子就哇啦哇啦落生了,果然是個胖小子,有點像土狗哥,又不太像。到後來長大了點時才看得出,隻眉毛像,其他都像自己。
苦瓜婆帶著兒子過日子,把田租給別人作,家裏的活卻自己幹,日子過得倒輕鬆,隻是眼巴巴盼著紅軍來,土狗哥歸。朝朝暮暮,月月年年,直到兒子長得跟土狗哥那麼高,還不見土狗哥歸來。
苦瓜婆心裏很焦慮,很難過,很憂愁,感到孤獨,常思念屋背山,那楊梅,那草地和那個夢,在實在思念的時候,就對著兒子喃喃地講,像夢囈。兒子聽不懂,張著對奇異的眼睛望著母親。後來兒子開始懂事了,就曉得自己有一個父親當紅軍走了,為自己和母親爭榮光去了……
世上的許許多多事情都會重複,比如鼓聲。隻是為什麼敲,為誰敲,敲的目的不同罷了。
鼓聲,還是在老地方,隻是時間推後了整整二十年,又一次敲響。還有喇叭聲,炮竹聲,飄動的石榴花,流動的人群……
跟隨著鼓點移動的腳步,一對對,一雙雙,有大,有小,大的是男,小的是女,都是年輕人。男的穿一色的黃軍裝,胸上戴朵血紅的石榴花。女的也捧著同樣的一朵,兩頰卻比捧著的石榴花還紅還豔。一切都一樣。一切都跟二十年前一樣。所不同的是換了另一幫人。隻有在兩邊送行的人群中才有那麼幾個在二十年前露過麵,但是頭上都已染上了白發。同樣有人領頭唱歌,但不是二十年前的那首,是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村子北端路口上,那棵老樟樹,還是那麼幾片葉子,總是不死。樹下站著個女子,頭上已經染著絲絲銀發。
這站著的女子就是苦瓜婆。苦瓜婆遠望著那支熱鬧非常暫停暫走的送行隊伍,眼裏再也沒有了二十年前的那種熱切的向往和希冀,而是抹上了陰霾,憂鬱,無光。她也沒有像二十年前那樣跟人默唱,沒有。她沒有資格。她沒有心思。她沒有什麼親人在那支隊伍裏麵。她就隻默默地站著,默默地望著,一動不動,似沒知覺。
娘,我們回吧。
兒子不知在什麼時候站在身邊,喃喃地喚。
鼓聲早已沒有了。人早已走盡了。前麵的路上是一片空蕩蕩……苦瓜婆收回目光,怔怔地望著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兒子,心裏哀哀的,眼裏突然湧出了兩行熱熱的淚……啊,兒子,你本來也應該站到那支隊伍裏麵去,娘把你的身子養得真棒。可是,你不行,你沒有資格,你不配,你是地主的崽。啊,兒子,你不要傷心。你不要難過。你不是地主的崽。你是紅軍的兒子。在很久很久以前,當你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你的母親就在這裏送走了你的父親,當紅軍走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苦瓜婆從兒子身上移開目光,茫然地望著前麵那條空蕩蕩的路。二十年來,她不知在這裏打發過多少時光,懷著無限的情思,無限的渴念,希望與失望,憂愁與悲傷,年年月月,無窮無盡……漸漸,她的眼裏又出現了支送行的隊伍,耳間又聞到了鼓聲,聞到了深情火熱的山歌聲,以及看到了飄動的石榴花,流動的人流……
一群小鳥,在蔚藍浩瀚的天空下,匆匆忙忙地朝著北去的路上飛去,飛去……
人生中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事實是,說出來卻會使人覺得荒唐,決然不會相信。
苦瓜婆能說,年輕時我送過一個叫土狗哥的人當紅軍走了—人家能相信嗎?她能指著兒子說,這不是彭貴生的兒子,他的親生父親是那個叫土狗哥的—人家能相信嗎?在土改和“文化大革命”時,那個被她咬去半截指頭的單身佬上台控訴罪狀時,她能說,那是為了護身子才那麼幹的—誰給證明?
噢,隻能一直壓著無法向人吐露無法使人相信。
土狗哥參加紅軍後再也沒有回來,跟他一起去的也沒有回來,直到解放後才回來一個,回來的這個好榮光。
土改時,苦瓜婆又給劃了個地主成分。房分了,地分了,隻得帶著兒子在兩間破屋裏安身。
一時天又變了,地又變了,變得跟那時候一個樣。農會,貧協會,婦女會,又成立起來了,還有掃盲班,識字班,戲子隊,龍燈隊……比那時還熱鬧還紅火。苦瓜婆依然像那時候一樣,一舉一動受人監督,受人管製,跪在訴苦會上招人唾招人罵,抬不得頭叫不得聲……
土狗哥你怎麼不回來呀,我和兒子都在等你呢,等你回來做紅軍家屬榮榮光光過日子……苦瓜婆的心裏苦極了,常在夜裏想念土狗哥,對著星星叫,對著星星問。星星不理她,隻眨一眨眼。苦瓜婆看不到希望,就躲進被子裏,嘴咬著被角無聲地哭,直哭到天亮。有時天亮起來也想,想起來又哭。特別是在鬥爭場上就想得更厲害,一想起淚就嘩嘩地流,止也止不住,把衣襟打濕了一大片一大片……
土狗哥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他一定是死了。但是怎麼死的呢?苦瓜婆很想去問問那個回來的人,但又不敢。那人好氣派,好榮光。再者怎麼問?怎麼開口?
後來,苦瓜婆陸續聽人說,土狗哥他們參軍的第二年,紅軍就開始向北邊撤退,走到一個叫湘江的地方,跟白軍打了個大仗,打得很殘酷,血都把江水染紅了,紅軍裏死了很多人……苦瓜婆想,土狗哥一定是那一仗死的。土狗哥不是個孬種,肯定是在往前衝的時候胸上挨了白軍飛過來的一槍子,然後就砰的一聲倒下去,從胸口上冒出的血把身下的土染得殷紅殷紅……苦瓜婆見過很多血,很多流血的場麵,彭貴生的,紅軍家屬的,農會幹部的,滿世界都是血,但沒有一次像土狗哥給的印象那麼深,別人的血沒有像土狗哥的那樣紅,像楊梅,像石榴花……
以後苦瓜婆眼裏就常出現土狗哥流下的那些血。以後還經常想,土狗哥死的時候有沒有想到自己呢?一定是想到了的!還有兒子。還有屋背山。還有那塊草地……還有說過要給她帶回別人都有的那些東西……
那些跟土狗哥一塊當兵沒有回的,家裏都成了烈士家屬,受到了應有的尊敬和優厚的待遇,後來還逐漸掛起了烈屬牌,敲鑼打鼓,榮榮光光,好不熱鬧。
土狗哥家沒有掛起烈屬牌。因為他沒有家屬。其實有,但是沒有人承認沒有人知道。
就一直這樣默默無聞,後人無法知曉。
鼓聲。鼓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苦瓜婆一直微閉著的眼睛終於睜開來了。
兒子默默坐在床邊,好幾天了,都這樣守著。這時他也顯得很激動,迎著母親那對迷離的眼睛,在喃喃地說。
娘,來了。
嗯,來了。
苦瓜婆應不出聲,但她的心在這樣應。
那烈屬牌……
烈屬牌……
苦瓜婆的心在應。眼皮微微動了動,又慢慢闔上了。
奶奶,親愛的奶奶,以前我曾說過畢業以後定要回來看奶奶,您也常說想念孫兒,但現在孫兒不能回來了,明天就要離開學校奔赴邊防前線了。當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請千萬不要難過。本來孫兒這回是不用去前線的,但孫兒時刻記住了奶奶的教誨,孫兒是紅軍的後代,爺爺為了打江山犧牲在戰場上,盡管別人至今還不承認,但孫兒是堅信不疑的。現在侵略者正在猖狂地企圖吞占爺爺他們打下的江山,破壞國家的和平和人民的安定生活,孫兒作為一個紅軍的後代,一個被國家培養成人的男兒,怎能不熱血沸騰?親愛的奶奶,假如有一天孫兒犧牲在戰場上,請您千萬不要悲傷,您應該自豪,您應該驕傲,您有一個好孫兒,您的孫兒是為了保衛爺爺奪取的江山,保衛國家的和平和人民的安寧死去的……
孫兒,孫兒……
苦瓜婆又慢慢睜開了眼睛,極輕極輕地喃喃喚著。
兒子聽到了,知道母親是要看孫子的照片,忙從桌子上端起兒子的遺像送到她的胸前。
苦瓜婆盡力伸出顫抖的雙手接住了孫子的照片,凝視著。多少次了,她就這樣捧著、凝視著。孫子放大了的照片顯得很威武,大蓋帽上鑲嵌著的那顆紅五星閃著灼人的紅光,劍眉下一對虎虎有神的大眼睛正凝視著奶奶,寬闊的嘴巴微翹著,正對著奶奶微笑。孫子長得像爺爺,想著孫子就想起了孫子他爺爺,看著孫子就看見了孫子他爺爺。苦瓜婆捧著孫子的照片看不盡,想不盡……
孫兒孫兒你是像爺爺一樣往上衝的時候倒下的嗎?
是的奶奶孫兒是像爺爺一樣往上衝的時候倒下的。
你死時像爺爺一樣想到了奶奶嗎?
我死時像爺爺一樣想到了奶奶。
還想到了屋背山……
想到了屋背山……
苦瓜婆再也支持不住了,孫子的照片倒偎在奶奶的懷裏……
小時候,孫子偎在奶奶的懷裏,雙手吊在奶奶的脖子上。
奶奶奶奶講故事講故事。
講什麼講屋背山嗎?
快講快講講屋背山。
很久很久以前屋背山上有一個看山場的小阿哥和一個放牛的細妹子……
有又甜又酸的紅楊梅……
還有紅得似火紅得似血的石榴花……
有小鳥的啁啾醉人的花香……
有柔軟的草地迷人的陽光……
親愛的奶奶,經過一天激烈的戰鬥後,現在終於安靜下來了,此刻我正蹲在貓耳洞裏就著微弱的光線給您寫信。洞外的天空閃爍著無數的星星,在這樣美好的星夜裏,不由得會使人想到和平的環境,家鄉的田野、小溪和山岡,靜謐而安詳,我回到了童年,依偎在您懷裏,賴著您講屋背山,講爺爺。您不是常囑咐父親寫信說要我記住爺爺嗎?就在昨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做了個夢,夢見了爺爺,夢見了您和爺爺一起在屋背山上,那是一幅多麼美好的情景啊,使人羨慕,使人永遠難以忘懷……後來,我自己也好像回到了家鄉,和一個年輕的妹子,趕著牛,走上了屋背山,摘楊梅,學小鳥叫,一起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沐著溫柔和平的陽光,幸福地歡笑……後來,當我醒來的時候,羞慚地笑了……
親愛的奶奶,在這樣的星夜裏,也使我想到了很多以前想不透的事情,尤其想到了您,想到您坎坷的一生。假如當時您不送爺爺上前線,或許您一生的命運就會有所改觀,至少能在屋背山上多得到一些歡樂和幸福,但是您卻送走了爺爺,從而犧牲了這一切!當命運給您帶來不幸的時候,當生活給您不公正的待遇的時候,您沉默,您忍受,而心中的那股熾熱的餘火始終不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啊!
親愛的奶奶,在這樣的星夜裏,您也一定坐在家門口的屋簷下想念邊防前線的孫兒。“記著爺爺。”您常這麼說,您說我長得像爺爺,看見孫子就像看見了爺爺,想到孫子就想到了爺爺,爺爺為了奪取江山已經犧牲在戰場上,而孫子為保衛爺爺奪取的江山守衛在祖國的南疆,隨時將像爺爺一樣流盡最後一滴血……
親愛的奶奶,孫兒再次懇求您:當孫兒有一天真的犧牲在戰場上的時候,請您千萬不要悲傷,您應該多想一想今天這樣的星夜,這個星夜多麼美好,寧靜,而您的孫兒正是為了使人們擁有更多這樣的星夜獻身的……
朦朧之中,苦瓜婆好像聽到了兒子的抽泣聲。兒子,你又哭了。苦瓜婆微微揚了揚頭,麵對著兒子,用一雙迷離的眼神端視著他。兒子也老了,臉雖然顯得有點肥胖,但已經刻滿了深深的皺紋,頭發梢也開始斑白了。
兒子長得不像土狗哥,像苦瓜婆自己,一生中窩窩囊囊又曆盡坎坎坷坷。那天,聽到兒子在邊境線上犧牲的消息,全沒有男子漢的氣質,一連幾天哭得像個淚人,眼瞼都哭紅了,哭腫了。
兒子,你不該哭,你應該高興,你應該自豪,你的兒子比你有出息,你隻跟母親窩窩囊囊地度過了一生,受盡了屈辱,受盡了磨難,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你的兒子卻活得榮光,死得轟烈。你還記得你的兒子考上軍校時的那個熱鬧勁嗎?記得,你應該記得,從那時起,我們家就開始像別人一樣榮榮光光地過日子了……
還沒到落葉的季節。
村口的那棵老樟樹,依稀的葉子依然是那樣青,那樣綠。
一支送行的人群,雖沒有鼓聲、喇叭聲、石榴花,卻像過去一樣熱鬧,一樣的天氣,有年輕的妹子,有歡悅的笑聲。老樟樹下,停著一輛嶄新的汽車。
在人群的簇擁下,苦瓜婆一手扶著孫子,孫子一手摟著她的腰身,慢慢向老樟樹下走過來。
孫兒,到學校要好好讀書。
奶奶,我會好好讀書。
要記住爺爺。
會記住爺爺。
要想著奶奶。
會想著奶奶。
難舍難分地把孫子送上了汽車,苦瓜婆靠在老樟樹上,望著汽車慢慢啟動,幾十年的風雨,幾十年的坎坎坷坷,頓時一齊湧上心頭,百感交集,雙眼漸漸模糊起來了—
苦瓜妹妹你怎麼不來送送我呀?
我在暗中送呢土狗哥哥。
你怎麼不像別的妹子樣上來送呀?
我不能啊我不能我比不得人家啊。
你心裏難過吧苦瓜妹妹?
難過難過我真難過……
請保重吧請保重吧等我回來把榮光爭。
我等著我等著……
汽車漸漸遠去了,孫子的手還在一個勁地朝奶奶這邊揮—
再見了再見了奶奶。
放心去吧放心去吧孫兒。
請保重吧奶奶請保重吧等我回來。
我等著我等著奶奶等著……
…………
兒子還是一個勁地抽泣。苦瓜婆對兒子不滿,想責備他,但是出得了口嗎?忍心嗎?難道你就不想念孫子嗎?
漸漸,苦瓜婆那對失神的眼睛上突然也滾出了兩行淚。
啊,孫子,孫子是個好孫子,乖孫子,疼奶奶,自小就曉得奶奶苦。奶奶的腰,被人打傷了,伸不直,常發酸,孫子就幫奶奶捶,像擂鼓,但落下的分量卻很輕很輕,既舒服又輕鬆。奶奶奶奶還痛嗎?不痛了不痛了。奶奶你怎麼流淚了?奶奶應不出聲,拉起襟頭擦眼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奶奶想爺爺了。想爺爺……爺爺是紅軍。是紅軍。那個惡霸不是爺爺。不是爺爺。長大了我也要當紅軍。孫兒……當了紅軍奶奶不再受苦了。孫兒……
苦瓜婆臉上的眼淚越來越多,止也止不住。
奶奶奶奶,您難過了?
難過了難過了……
您想念孫兒了?
想念了想念了奶奶想念孫兒了……
奶奶,不要難過。奶奶,不要難過。您應該高興,您應該自豪,應該驕傲,您的孫兒是好樣的,為了保衛爺爺打下的江山,使祖國人民過上安定幸福的日子,像爺爺一樣流盡了身上的血,把國土染紅了染紅了……
鼓聲停了。屋裏進來了一群人。還是民政局的幹部,鄉裏村裏的領導,還有戴著紅領巾的細伢仔細妹仔。
苦瓜婆,您看呀您看呀,烈屬牌給您送來了。
烈屬牌。就是那塊朝朝暮暮望眼欲穿盼了幾十年等了幾十年的烈屬牌嗎?就是那塊血紅的鍍著金字掛在門楣上榮榮光光的烈屬牌嗎?啊,烈屬牌!烈屬牌!
苦瓜婆斜躺在床上,一塊鮮豔的大紅匾額躍入她眼簾。她想盡力動動身子,動不了,隻不易被人覺察地微微顫了顫,嘴唇微微嚅動了一下,一雙散神的眼睛漸漸凝聚成兩柱神光。
兒子懂得母親的心,從別人手裏接過烈屬牌,送到她的胸前,托著。
啊,這就是烈屬牌麼?這就是屬於自己的烈屬牌麼?這早該就有但現在才送來的烈屬牌喲,為什麼這樣紅?像血!是血染成的。爺爺和孫兒的胸上同樣流著血。爺爺的血和孫子的血都一樣紅,像楊梅,像石榴花。隻是爺孫倆流血的時間相隔整整五十年,在各自的戰場上,但從胸口上流出的血同樣把身下的黑土染得泛紅泛紅……
苦瓜婆想盡力舉起雙手接住兒子端著的烈屬牌。那該是孫子和爺爺。接著呀,接住呀……接住了,接住了,烈屬牌像孫子的照片一樣穩穩地睡倒在奶奶的懷裏。霎時,苦瓜婆的臉上泛出了異樣的紅光。血樣的紅。
鼓聲又響起來了,還有喇叭,還有爆竹,還有飄動的石榴花……
村子北端路口,有一棵老樟樹,老得不能再老,總是那麼幾片葉子,掉了又生,生了又掉,年年複年年,總是不死。
那是一棵。
原載安徽《希望》文學月刊1989年第2期
獲該刊建國四十周年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