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的房門被打開了,跟在警察後麵的是一個穿著羽絨服圍著圍巾的中國人,他對我們點了點頭說:“我是翻譯,警察不想為難大家,隻要把送你們出來的老板名字說出來,再告訴警察你們出來走的路線,哪些接頭人,這邊就把你們放出去!”
他環顧了我們一周,重複道:“馬上就放出去。”
我們半信半疑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現在不敢隨便相信什麼人,我們什麼都不說,他有些不耐煩了,對警察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堆。從警察鄙夷的表情來判斷他沒說什麼好話,我們都從心裏討厭這個家夥。
他轉過身,突然用一種威脅的口氣對我們說:“如果不說出來的話,就把你們關在監獄裏,不知道關到什麼時候!”
我從小到大都討厭別人威脅我,哪怕對方再強大,我都會衝上去,頭破血流也不在乎,隻是不喜歡被威脅。
出來之前老板交代過,被警察抓起來,頂多關一個禮拜就放出來了,這邊監獄都比較人道,不會打人,給你吃給你住,他們也不想增加自己的負擔。我們寧願相信老板的話,因此都不肯鬆口。
警察意識到了什麼,把我們分開了,一個一個叫進去問。我們之間互相使了下眼色,誰都不會說。
叫到我時,我對他們隨口說出了兩個鼎鼎有名的蛇頭的名字,這是吳一凡原來告訴我的,他們本事通天,是各國通緝的對象,至今逍遙在外,料他們也沒有本事抓到。
到中午的時候,警察看也沒有什麼名堂,就讓翻譯走了,翻譯走出去的時候,李明德狠狠罵道:“操你媽的狗雜種!”
翻譯突然轉過來,一臉的陰險,他低聲罵道:“一群人渣!”
夾起公文包就走了。
這句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直到現在。
警察讓我們自己選擇,是回國還是被關押,如果想回國,馬上就可以走人;如果不想回去,要被關押六個月,因為他們沒有權力給外國人判刑,隻能關押——他會把我們送進外國人看押所——其實就是監獄,換個說法而已。
他們都不說話,各自沉默了很久,好像都沒有人想回去。
警察說了句“OK”,然後走了。看得出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了。
過了一個小時,我們被依次叫進一間辦公室,出來的人都低著頭不說話。
我是最後一個被叫進去的。裏麵有兩個警察,一胖一瘦,他們戴著手套,做手勢讓我拿出所有的東西,說走的時候會歸還我,我老實地把口袋裏所有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包括口袋裏的一千多美元。然後他讓我脫衣服,我就開始脫,脫到內褲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抬頭看著他們,其中一個麵無表情,讓我繼續,我就脫了下來。胖的警察走過來圍著我轉了一圈,比畫了下讓我彎腰。我心裏在打鼓,不知道他想怎麼樣,然而我沒有辦法拒絕,我彎下腰去。這時候胖警察手裏拿了一根細長的木棍,朝我屁眼裏伸進去。我往前跨了一步,回過頭看著他們。他對我說:“drug,drug。”
我明白這是在看有沒有藏毒品,便沒有再反抗。
等我穿上衣服的時候,他沒有準許我係皮帶和鞋帶,我走了出去,站在他們中間。
而我,覺得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
然而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能說什麼呢?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警察給我們每個人戴上了手銬。我明白,從現在起,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犯人了,電影裏那些場麵看來到了現實裏麵,一點都不酷了,我垂頭喪氣地伸出了雙手。
這一天是農曆臘月初八。
按照傳統習俗,灶老爺就是在今天上天去向玉帝老兒稟報人間凡事,好壞善惡。這天家家戶戶都會在灶頭上揭下舊的灶老爺像換上新的,在兩旁貼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小對聯,然後煮一大鍋臘八粥,這是因為臘八粥很粘,可以粘住灶老爺的嘴巴,讓他不該說的說不出口。
我從小到大對這個日子都很盼望,因為我特別愛吃臘八粥,而奶奶最擅長煮的東西就是臘八粥,她會放很多東西進去,比如綠豆、黃豆、蠶豆、芋頭、芋頭幹、南瓜、萵苣葉子、山芋幹等。我記憶裏總會有幅畫麵,在昏暗的小屋裏,她揭開黑乎乎的大鍋蓋,喊道:“國慶,可以吃啦,快點,涼了就不好了!”我就放下手裏的東西跑過去,看到奶奶彎著腰拿著勺子去攪拌鍋裏的粥,然後舀上一小碗,嘴裏念念有詞:“灶老爺,吃完了臘八粥就要上天啦,不好的東西不要講呀,一年到頭的,多對菩薩說點好話,小孩子們都靠你們保著哪!”然後她端來一張凳子,爬上去,畢恭畢敬地端起小碗放到灶老爺的像跟前,接下去就是給我舀了。
這樣的場景年複一年,直到奶奶過世。
而我從奶奶過世之後,再也沒有在家裏過臘八。
此時此刻的我,正戴著冰涼的手銬,坐在同樣做著異國發財夢的同伴中間,被押送到鄰近斯洛伐克的外國人看守所。我想到三年前我執意南下闖蕩,奶奶開玩笑地對我說:“別哪天我死了你都不知道。”
我也笑著說:“不可能,我一定趕回來,給你送終。”
然而大半年後,奶奶在一個夜裏自然死亡了,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
我為此痛哭了一整天。
她心裏知道我在南方闖蕩,而且知道我將來會有出息,我當時對自己說。
現在的場景,天下人都可以知道,奶奶不能知道。
我心裏想著這事,深深埋下了頭。
車子連續開了幾個小時,路上他們都睡著了,除了我。
我時而看窗外,時而看車裏的人,小蘭就坐在我身旁,時不時會不自覺地靠在我肩上,她熟睡得像個孩子,臉上沒有一點初次見她時的光澤。小霞靠在顧阿姨身上,和尚閉著眼睛,眉毛緊鎖,嘴角時不時地動一下,似乎要說著什麼。李明德雖然彪悍,此刻也安靜得很,而旁邊的吳一凡,則是一臉的沮喪。
窗外的一切都很陌生,陌生的房子,陌生的道路,陌生的路牌,陌生的人們停下手裏的活計,望著閃著藍色警燈的警車開過去。
我目光所到之處,遍地荒蕪,是冬天了,冬天就是這麼死氣沉沉。
遠處的天空灰暗一片,走著走著,我看到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紛紛揚揚,洋洋灑灑,我突然覺得此時此刻大雪紛飛的場景像極了某個童話的開場,似乎預示了許多浪漫和美好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