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才知道,小蘭的孩子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吳一凡的,事實上我們都沒有機會太接近小蘭,她似乎看出我們之間的猜疑,讓阿霞委婉地告訴我們,她的未婚夫在巴黎,因為父輩是好朋友,從小就給他們定下了這門親事,他15歲就隨家裏去了法國,幾個月前未婚夫回國了一次,便讓她也來法國。
原來她說的親戚就是她未婚夫,我們聽了都不是滋味。
這件事情讓我和吳一凡之間出現了很多尷尬,我們試圖消除這種尷尬,然而無濟於事。並且我有個疑問,為什麼小蘭開始什麼都沒有說呢?是對她未婚夫沒有感情麼?他對我和吳一凡其中的某個人有過感覺麼?
小蘭自然成了我們照顧的對象,我們沒有怪她什麼,或許她有自己的苦衷。
總算有一天,老板打電話過來說要送我們走了,我們拿到了飛往捷克的機票和假護照。我們高興的時候卻聽到和尚抱怨說:“老板再不送我們出去我就要換老板了,我們十月初離開廣州的,拖到現在都一月份了,我老鄉他們才交了十三萬就出去了,現在都在美國工作了兩個月了!”
圈子裏的人管假護照叫作斷頭護照,意思是斷掉別人的頭換上自己的。越南機場警察據說很好搞定,老板讓我們入安檢的時候在護照裏麵夾100美元遞過去。我第一次賄賂別人,何況是當麵賄賂,心裏多少有些緊張,萬一老板的話和實際有出入怎麼辦,警察把我扣下來怎麼辦?
那天我跟著吳一凡後麵低著頭朝警察走過去的時候,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沒有意外發生。
警察拿過夾著錢的護照,漠然地看了一眼,護照遞到我手裏的時候,錢已經被拿走了,我們就這樣容易地過了安檢,頓時臉上都顯出按捺不住的興奮。再過十幾個小時,我們就要遠離亞洲,去地球的那一端了!
他們都說捷克被稱為歐洲的大門,進了捷克,就等於進入了歐洲,這裏是偷渡者的天堂。
而我,就將成為這個天堂的過客,想到這裏,我有些自鳴得意。
在機場,我突然想到了我的老家那邊,長這麼大,除了要錢之外,從來沒有想到過家,然而就在飛機起飛一個小時之前,我心裏突然慌起來,空空的沒有底,憋得難受,說不出來那是種什麼感覺,突然很想家,想聽到爸媽的聲音。我買了張國際長途電話卡,一個電話打回了家裏。
爸媽正在吃午飯,問我廣州現在天氣怎麼樣,冷不冷,家裏已經下過一場雪了,房子好不好,是不是朝陽的,媽媽最後小聲問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如果遇到合適的就找一個。我知道,她是想抱孫子了,而我稀裏糊塗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現在我才明白,有的時候結婚生孩子不光是自己的事情。
我不敢對她說我現在就在越南機場,再過一個小時飛機就要起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我胡言亂語地編了一大串謊話告訴她我現在生活有多好,工作穩定,房子也買了,我說下個月又要漲工資了,過年會寄點錢回去,媽一聽忙說:“不用不用,家裏不缺這點錢,剛買了房子,別老是大手大腳的了,在那邊好好過日子我們就放心了。”
當媽的是最了解我的了,她也知道我大手大腳糟蹋錢的壞習慣,但是她不知道我要把買房子的他們所有的積蓄給蛇頭老板,偷渡到國外,不知道我從廣東輾轉到廣西再到越南,現在就要背井離鄉,去一個很遠很遠我都沒有想到過的地方了。
講到後來她開始有些懷疑,因為我平時幾乎不打電話回家的,我不喜歡和性格倔強隻知道喝酒發脾氣的老頭子說話,也討厭媽媽的嘮叨,她突然問我:“有心事不要憋在心裏啊,錢是不是不夠了啊?”想了想之後她又問我是不是在外麵闖禍了?我說媽你別嘮叨了好不好,我在這裏都挺好的你放心吧。本來還想和爸爸說句話,但是想到再喊爸爸講電話他們肯定覺出其中的蹊蹺,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掛了電話,正好看到不遠處一個越南女人在逗坐在推車裏的嬰兒,看到她滿臉喜悅的樣子我突然想哭。我去吸煙區狠狠地抽了三根香煙。
我心裏在盤算,過年的時候我已經在法國了,我一定從法國給家裏寄上滿滿一箱子在法國買的好東西,畢竟長這麼大還沒有孝敬過父母。
顧阿姨看出我的心思,對我說,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對我說:“小紀,你還蠻有孝敬心的嘛,真咯不錯!”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又走到吸煙區去,對著停在跑道上的飛機發呆。
吳一凡則顯得很輕鬆,大概他家裏那邊出去的人比較多,對這種司空見慣的事情沒有感覺了,一路嘻嘻哈哈,照舊和小蘭阿霞開著玩笑,和尚顯得很不耐煩,隻有李明德不說話,一臉的冷峻。
長途飛行帶來的疲勞和時差反應,讓我們興奮的大腦也冷靜下來。我昏昏地睡著,做了些稀奇古怪的夢,隻記得我夢到了家後麵的那條河,我在河邊釣著魚,不知道為什麼我扔了魚竿,朝田裏走去,真讓人匪夷所思。
飛機下降的時候,我看到白皚皚的雪覆蓋了大地,歐洲大陸就在我們下麵了,當飛機降落到布拉格國際機場跑道的時候,大家都探頭朝外望去。
我心裏說道,歐洲,我來了。
老板關照過我們,到了捷克機場一定要找對接應的人,因為當地一些有勢力的人經常在機場附近轉悠,搶走剛下飛機的偷渡客,然後問國內的老板要錢,或者幹脆直接以更低的價錢讓已經出來的偷渡客跟自己,繼續偷渡到目的地。這些老板都有來頭,一般出來的不敢隨便換老板,怕得罪老板而惹來麻煩,畢竟,沒有勢力是做不了蛇頭的。
我們出了機場就差點被別的蛇頭帶走,吳一凡問了老板關照的暗號,對方是個光頭的胖子,他看看四周,壓著嗓子說:“媽的,先上車,等會兒再說,這兒人多!”
我們剛下飛機,有些害怕,就聽了他的,打算上車,這時候跑過來一個瘦瘦的中年人,他喊道:“媽的,都給我站住!老六,這他媽的是我的客人,你給我站住!”胖子從車裏探出頭來,滿臉堆笑地說:“喲,老王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說出了正確的接頭暗號,我們總算鬆了口氣,跟著這個叫老王的人走了。老王開著一輛老式的大眾麵包車,我們上了車子就一直往西開,他一路上都沒有和我們說什麼話。我們早就困得不行了,又昏昏睡去。醒來的時候車子還在開,周圍黑漆漆的,我都不知道開到哪裏了,最後還彎彎扭扭地走了好長一段山路,車子顛簸得我都想吐,更別說小蘭了。
到了晚上十二點左右的時候車子總算停了下來,這是棟幾乎廢棄的老式樓房,孤零零地聳立在山坡上,周圍種滿了高大的樹,倒是很隱蔽。他讓我們先休息一下,後天有當地人開車帶我們去德國,這裏離邊境就五十多公裏了。
因為怕生,我們擠在一個屋子裏,肚子餓得很,等到晚上八點多鐘總算有人送飯來了,是個嘰裏呱啦說外語的當地人,他帶著皮帽子,背上背了支雙筒的獵槍。他送來的東西都是麵包,額外隻有每個人一根香腸。我們抱怨夥食差,我裝模作樣地對他說了幾句英語他不懂,沒搭理就走了,害我白費了心思。
“媽的,這個傻逼。”李明德罵道。
房子裏麵暖氣壞了,晚上特別冷,這裏積雪滿山,晚上風吹得嗚嗚作響。我們給小蘭多蓋了一條被子,我和吳一凡兩個人擠一個被窩,為此和尚笑話了我們半天。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立即打了一個寒戰,天太冷了,屋子裏什麼都是壞的,不然就可以燒點熱水取暖了。我望望小蘭:“你還好吧?”
她點點頭,就扭過頭去了。
整個下午我們一直找著話題聊天打發時間,聽到外麵直升飛機盤旋的聲音時大家心裏就特別害怕,擔心被邊防警察發現之後抓起來。
第三天,還是沒有人來接我們。隻有晚上來送飯的,夥食還是冷麵包,硬邦邦的,外加一根香腸。
第四天,還是沒有人來。
天好冷,我分外想念廣州溫暖的冬天,想念熱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