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之後的日子裏,不願向一般人敘述那段偷渡的經曆。一是不安全,我走在街上看到警察就起雞皮疙瘩,我擔心哪天和別人吵了架被告發。二是我周圍的人每天過著疲憊不堪的生活,做完工發完牢騷用手解決完生理需要就呼呼睡去了,誰會聽我的廢話。
然而在我心裏,那大半年似乎是我的上輩子,現在的我,想起過去就覺得是重新活了一次。
說來也巧,我有偷渡來法國的主意,純粹是偶然。
我起初不顧家裏人反對,獨自南下去了廣州,在一個職業介紹所找到了份廚師的工作,待遇還不錯。隻是廣州花花世界,我和廚房裏幾個年紀相仿的下了班就會出去溜達,幾次一溜達口袋裏的工資就沒了,下麵的日子就苦了。還好我們在廚房打工不怕沒吃的,隻是口袋裏沒有零花錢,買盒煙都要東拚西湊。
終於有一天,工友吳一凡對我興衝衝地說:“我們出國吧!”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他:“怎麼出?”
“我老家那邊有專門送人出去的老板,到了國外才收錢,很安全的。隻要到了那邊,你小子就等著花洋票子吧!”
我聽了心裏癢癢的。問他:“需要多少錢?”
“十五萬。”
我一愣,哪來那麼多錢?
終於在一次和廚師長吵翻以後,我決定和吳一凡一起出國,他很快聯係了老家那邊的老板,說月底老板就派車子送我們去南寧。我打電話騙家裏說我在廣州打算買個二手房,爸媽把家裏的積蓄都拿了出來,給我寄了十八萬。從郵局取錢的時候,我心想,這些錢我一定要賺回來的,不讓父母失望!我留了十五萬在銀行賬戶裏,把剩下的換成了美元帶著身上。
做出偷渡出國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沒有太猶豫。
“出來混哪有那麼多顧慮的。”我常對自己說。
同時被接的一行人有七個,四男三女,另外兩個男的,一個叫和尚,福建莆田人;還有一個叫李明德,東北人。女的裏麵一個已經四十幾歲了,個子瘦瘦小小的,臉色不是很好,我們管她叫顧阿姨,另外兩個有一個漂亮點的叫小蘭,打扮土氣點的那個叫阿霞。
我們第一次碰頭的時候我就和吳一凡使眼色了,小蘭是明白人,當然看得出我們的心思,好像故意躲著我們。
我們的出行線路是:從廣州坐車去南寧,然後從邊境爬山到越南,然後坐車去河內,從河內坐飛機到捷克,然後從捷克進德國,最後到巴黎。
到了邊境,我們開始緊張起來,畢竟真正意義上的偷渡開始了。那天晚上天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到了山下我嚇了一跳,除了我們這一撥,附近居然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吳一凡告訴我這些都是今晚要從這裏翻山過境的。
我們沉住氣,等到帶隊的一聲令下——“跑!”就背著行李拚命往山上爬,聽到前麵壓著嗓子喝道——“趴下!”馬上“嘩嘩嘩”地,一大片人頭都消失在黑暗裏,隻聽到風吹過來,草和樹枝呼呼作響。探照燈從我們頭上掃過,我心裏想,這估計比電影裏的越獄還刺激呢!
三四個小時過後,我們已經筋疲力盡,顧阿姨身體不好,受了風寒,已經開始壓著嗓子咳嗽了,小蘭和阿霞一同輕輕拍著顧阿姨的背,大家都不敢喘氣。
過了山頂我們隱隱約約地看到燈火了,心裏覺得有希望了,又爬了大概兩個小時才到一條盤山公路旁。這時候黑暗裏躥出一個人來,賊溜溜地對我們說:“天冷了哦,今天刮什麼風啊?”
這是老板交代的接頭暗號,我們對上以後,就隨他上車。其他的人頭似乎消失在山裏了,什麼都看不到,隻聽到風呼呼地刮。
這是輛很破的轎車,天黑看不清什麼牌子。他說車子小裝不下,讓我們再扔掉一些行李,我們就扔掉了一些到草叢裏。車子後麵坐三個女的,地上躺了和尚,李明德個子大坐前排,我和吳一凡蹲在後備箱,就這樣,一輛本來坐五個人車子裝了八個人,晃晃悠悠地在黑暗裏前行。我覺得腿蹲麻了,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我身上一股青草味,手臂也被樹枝刮破了,火辣辣的,我困頓不堪,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我都站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半天都緩不過勁來。小蘭拽著阿霞的胳膊望著我們總算吃吃地笑了,她是笑話我們的狼狽相。我躺在地上,仰頭望著青天,眼睛吧嗒吧嗒翻了幾下,不說話。
小蘭走過來低著頭望著我說:“死啦?”說罷又開始笑。
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腳腕,她“呀”的一聲,掙脫了就跑開了。
我和吳一凡大笑起來。我喜歡看到小蘭害羞的樣子。
第一步總算成功了,我們到了胡誌明市,大家都很高興,我們被告知休息一天後會送去河內。總算這次是個麵包車,小蘭身邊的位置被吳一凡搶了,我為此耿耿於懷了一下午。
到了河內,我們被安置在一個公寓樓裏,裏麵三個房間,三個女的一個房間,四個男的一個房間,還有一個房間用來吃飯看電視。晚上我們好好吃了一頓熱的飯菜,除了顧阿姨沒有胃口,其他的年輕人都狼吞虎咽的。我對吳一凡說:“要是有點酒就更好了。”
他埋頭吃飯,壓根沒搭理我。
老板怕這裏不安全,要我們把身上的美元都交給他,然後每天給我們發生活費,他讓我們安心等待消息。我們當然不會把錢全部都交給他,隻是私下裏約好了每個人象征性地給了他幾百美元。老板還算講義氣,每天晚上都會送錢過來,還送來個DVD機,讓我們不要著急,他正在一批一批地安排人出境。
我們就這樣待在河內市裏的這間公寓裏,白天不敢出門,隻能晚上出去玩。
聽說有兩批人在機場被查出來了,遣送回國。我問吳一凡我們會不會也被查出來,他搖搖頭,說不知道。這個老板還是可以的,起碼講義氣,查出來了不會收你的錢,大不了重新出來嘛。我想想也是,就不再擔心了。
越南的物價低,我們在這裏都算有錢人了,這裏華人很多,很多越南人會講中文,除了顧阿姨在家看電視外,我們六個年輕人天天晚上出去玩,幾乎泡遍了河內的迪廳酒吧,夜夜笙歌,樂不思蜀。我覺得這樣的日子才叫滋潤,有錢就是好,我都不想走了。
我知道了小蘭也是福建人,比我小兩歲,聽說有親戚在巴黎,是什麼親戚她也沒有說。阿霞的表叔在法國十幾年了,經營一個小店,阿霞在廣州一個服裝廠做了兩年,賺的又少又很辛苦,就出來了。隻是顧阿姨,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出來。
和尚是打算出來闖蕩做生意。李明德的背景最特別了,他曾經是少年犯,殺了人,坐了好幾年牢,出來了也不好混,家裏便讓他出國了。說起這些他倒是也坦然,就是我聽得有點毛骨悚然,老是在想被他殺掉的人的模樣。
這些都是在酒吧裏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才吐露的。這些人裏,除了和尚有些顧自己之外,吳一凡和李明德都是很直爽的。李明德沒有讀什麼書,粗人一個,開口就是臟話。吳一凡顯得穩重些。我在這些人裏麵算是書讀得最多的,也會講幾個英文單詞,所以他們格外尊重我。
我和吳一凡一有機會就會不自覺地接近小蘭,我們彼此嘴上不說,心裏都有數。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想到,一待就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我、小蘭、吳一凡之間撲朔迷離的感覺,有一天終於結束。一次吃飯的時候,小蘭突然捂住嘴巴,然後跑到衛生間去吐了。
聽到衛生間裏不停地衝水的聲音,大家互相看著對方,驚訝極了。
五秒鐘後,我和吳一凡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對視,欲言又止。
我心裏在打鼓,吳一凡先下手為強了?心裏頓時湧起一陣酸酸的感覺。
我一整天沒和吳一凡說話。看得出他也是故意躲避我。
我從阿霞那裏得到了證實,小蘭真的是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