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紀國慶。
二十六歲。
我不喜歡我的名字,它是上個世紀最俗氣的名字之一,叫這個名字的人都是十月一號國慶節出生,我也不例外。何況我姓紀,紀念國慶,你說俗不俗吧。我為自己和一大堆的國強、國棟、建國一起長大感到悲哀。
我不喜歡這名字還有個原因,這和我的身份很不相符。
我自小就是個混混。
我從初中開始就喜歡看香港的警匪片。我經常幻想這樣的場景:我露出粗壯的胳膊,上麵文了一條蛇,小弟們看到我走過來便一起喊我,彪哥,我則看都不看他們,毫不在意地走過去。
然而我叫紀國慶,既不匪氣也不霸氣,這比我手臂沒有肌肉更讓人惱火。
我也不喜歡我出生的年代,一九八〇年,改革開放之後的兩年。我從小到大見識了改革開放之後的各種現象,九十年代初股票熱、房地產熱,然後是學校擴招,文憑貶值。
說到文憑,我父親經常以自己是高中生而自鳴得意,誇誇其談。他那時候高中生是有文化的象征,後來教育產業化了,上大學的多了,大學生不值錢了,現在研究生多了,也不值錢了,留學生也多了,也不值錢了。
這個世界什麼一多就不值錢了,這是我迄今得出來的最讓我沾沾自喜,並且喜歡到處推銷的一個結論。
幸好我沒考上大學,沒考研究生,更沒有出國留學,否則念了十多年書到頭來還是落個不值錢,那樣不值錢還不如現在這樣不值錢,這樣我心裏反倒平衡了。
我的那些名字同樣不值錢的哥們兒卻對我羨慕得要死,不是別的,隻是因為我在巴黎。
巴黎,這名字聽著就洋氣。巴黎,法國,歐洲,在他們心裏這些可都是浪漫的代名詞。那些哥們兒在國內羨慕得不行了,並且以為這裏的洋妞遍地等著你釣,甚至主動過來約你請你喝咖啡然後帶你回家。我因為他們的羨慕而洋洋得意,經常買了中國卡在公用電話亭一個電話打到國內去。
“喂,靠!幹嘛呐?”
“你在哪兒呢?”
“還在巴黎啊。”
“靠,不去泡妞多浪費啊!”
“哎,總要休息休息吧!”
“什麼時候回來給哥兒們打個電話啊,別發了財忘了兄弟啊!”
“哦,不會不會。”
我滿口答應,弄得真有那麼回事似的。掛上電話我會狼吞虎咽地咬手裏硬邦邦的長棍麵包,嘴裏罵道:“媽的,都以為這裏有金子撿呐!我靠!”
有時候他們追問我睡過外國女人沒有,開始我還實話實說,後來我發現說完之後他們的態度會馬上冷淡下來。終於有一次我對電話那邊說:“昨晚剛在酒吧釣了一個洋妞。”
我的話馬上被打斷——
“長什麼樣的,金發碧眼的那種?”
“是啊,身材那個棒啊!”
“胸很大對吧?”
“嗯,確實大。”
“感覺怎麼樣的,你講講!”
“這個嘛,不好說啊,要你自己體會……”我聽得到電話那邊有咽口水的動靜,故意吊起他們的胃口。我知道他們有多想聽細節,電話那邊一定是眼睜得大大的等著我描述,可他們不知道我自己都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突然覺得為了滿足虛榮心而和別人一起意淫是多麼可憐,我便頓了頓嗓子,停了下來,對電話那邊說:“我走啦,有人打我手機了,去談個生意上的事情,掛了啊!”
這種事情屢試不爽,我都說膩了,不過每次他們轉彎抹角又會說到這個話題,我避而不及。
我總給國內的狐朋狗友打電話是因為我覺得孤單。
雖然來巴黎才三個月,我覺得已過了三年,每天在地下室的廚房站一天,從天亮到天黑,唯獨中午吃完飯後休息的時間能出來透透氣。電話越打我越覺得沒勁,那些花花故事都是編出來吊他們胃口的,晚上回到屋裏還是和搭鋪的人一樣,暗地裏自慰,然後疲倦不堪地睡去,日複一日。
我坐地鐵一個半小時才到上班的地方,從巴黎的這一頭坐到那一頭,然後鑽進廚房,一天都看不到光亮。
我覺得壓抑,這種壓抑比性壓抑更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出生在江蘇鹽城,十四歲的時候全家人遷到南京。在江蘇有個怪現象,蘇南和蘇北分得很清楚,蘇南人被蘇北人稱為江南蠻子,蘇南人則喊蘇北人為江北人,江北人這個稱呼本身就帶了歧視色彩,而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江北人。
我開始成為小混混是在初中的時候,我暗戀班裏的一個姑娘小玉,她祖籍蘇州,我喜歡聽她細聲細氣並且帶點嗲的普通話,我上課的時候常常偷看她,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了,下課時驚慌失措地給她傳了個紙條,這是我琢磨了好幾天寫出來的,其實是一大段拐彎抹角的廢話,沒有什麼實質內容。
我眼睜睜看著她狠狠地把我的紙條以一個優美的弧線扔進了垃圾桶,然後聽到她自言自語:“神經病!”
以後她再也沒有理我。
我開始自娛自樂。可惜我對數理化毫不感興趣,成績很差勁。數學課上老師講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常常突然停下來,大聲喊道:“紀國慶!”
我停下正弄著前排女生頭發的手,呆呆地看著禿頂的老師,畢恭畢敬地答道:“哎!”
同學們“哄”的一聲笑了起來。
老師陰沉著臉說:“你給我站起來,你說說,下一步怎麼做?”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會,等著您講呢,都會了還要您幹嗎?”
老師的臉都氣紅了,撂出句江南口音的普通話:“不上台盤咯東西!”
然後我就慢悠悠坐下去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常有發生,我後來幹脆挑釁地在他課上吃蘋果,故意嘖嘖地發出聲音,他拿我沒辦法。
終於有一天我被躲在外麵瞄了半天的校長逮了個正著,這次我沒有什麼好狡辯的了。
這事情後來被我爸爸用三條“中華”擺平了。逢年過節我爸爸會給學校領導送禮,直到我混到初三畢業為止。
我後來上了個技校,學了個在我看來還有點意思的手藝,廚子。
技校裏麵有得是狐朋狗友,我們成天在學校外麵的酒館喝酒,在租的房子裏打麻將,在台球室和遊戲室吞雲吐霧地玩通宵。這期間我換了三個女朋友,找了五個姘頭,所謂姘頭就是偷偷摸摸的勾當,對外宣稱是這樣,不過說老實話,打個折扣下來,其實就有過一個女朋友,一個姘頭最後一刻還沒姘成。
這個事情後來成了他們嘲笑的把柄。
我有幾個死黨,其中兩個山東人,王剛和慶鬆;一個福建人,小許;一個東北人,張建東。他們都好酒,最重要的是性格豪爽,我雖然不勝酒力,也不甘示弱,不喝得吐出來好像就給江蘇人丟臉了一樣。
我們四五個人成天腐敗不堪地生活,誰沒錢了就一起翻其他人的口袋,直到大家口袋都翻不出什麼名堂了,就躺在床上談論其他班的女孩子。這樣也覺得開心,標準的窮開心,可惜我們畢業之後就失去了這種開心。
我們的畢業是一場悲劇,我一直這麼認為。
首先是,畢業了我們就各奔東西,再也沒有聚到過一起。
其次是,一年之後的年頭上,慶鬆離開了我們。
他死於車禍,酒後駕車。
他喝了那麼多還逞強騎摩托車回家,他性子急,愛逞強,我們都知道,可惜這次不能大家一起教育他了。我們幾個給王剛彙去了一些錢,一共湊了五千塊錢,委托王剛帶去了慶鬆老家,給他樹了一塊碑。後來王剛經常說,他媽媽哭得太可憐了,聽到這裏我們都覺得心裏特別難受,可是無能為力。
慶鬆的死對我們是個殘酷的打擊。
我們為生計各奔東西。王剛和小許都回了老家,王剛自己開了個小飯店,小許給人打工,在一個大酒店當廚師。張建東去了廣州,音訊全無。
而我,則偷渡來了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