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晌午,謝鳳林是騎馬離開的,這次她到附近的鎮上便立刻換了馬車,假裝回京探親的大家小姐,而那百餘鐵騎,則由夏仲連率領,先行一步,趕往洛陽。
馬車行得慢,謝鳳林被晃得昏昏欲睡,腦袋磕到馬車壁上,“咚”的一聲,她掀起眼皮,懶懶問坐在對麵的粉衣少女,“到哪兒了?”
粉衣少女叫雲禾,是軍醫雲玄青的女兒,在軍中一直侍奉謝鳳林左右。
“還未到涼州。”雲禾一邊在小罐裏調藥膏,一邊噘嘴道:“咱們若是和那些將士們一起走,這會兒該到天水了。”
“那些人是夏欽差為陛下選的禁軍侍衛,我不便插手,更不能同行。否則出了什麼事兒,我倒說不清了。”謝鳳林坐直身子,探頭看了眼那小罐裏的黑綠藥膏,自覺解開外衣,把左臂伸出來,白皙小臂上盤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疤。
雲禾慢條斯理用小刷子沾了沾藥膏,塗在那些疤痕上。她一隻手托著謝鳳林的手肘,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塗抹,“說起這個我就更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要把挑選禁軍侍衛的事情交給夏仲連,他一個內侍,懂什麼?”
“人家在宮中,才懂皇上需要什麼樣的禁軍啊!”謝鳳林促狹地眯眼,她甩了甩塗好藥膏的手臂,穿回袖中,又脫下另外一隻,不動聲色岔開話題,“你爹配的這藥膏當真管用。”
這隻手臂上隻有一道傷疤,是六年前初次上戰場時留下的,顏色已經很淺。
“就是見效太慢,到時候隻能遮一遮了。”雲禾歎道。
謝鳳林手臂上的傷最多,肩頭也有兩道,她卻不甚在意,鎮北軍哪個將士不是一身傷?“到時候?什麼時候?”
雲禾瞥她一眼,“你說什麼時候?當然是侍寢的時候。”
謝鳳林聽到“侍寢”這個詞,撇了撇嘴,“什麼侍寢?還不如直接說‘睡覺’,再說這些傷都是為了大齊江山,表兄才不會嫌棄。”即便她很少與表兄提及自己的傷,他也從旁人那裏知道了一些,來信盡是關心和愧疚。
雲禾哭笑不得:“......你可是要當皇後的人,說話能不能含蓄些?”謝鳳林剛到塞北時,還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這些年整天跟將士們混在一處,什麼葷話都敢說了。
謝鳳林翻了個白眼。
“那天聽夏仲連說,欽天監在選立後大典的日子,也不知選定了沒?”雲禾不想隨謝鳳林進宮,她一旦進宮為後,二人就不能時常見麵了。
“不知道,”謝鳳林穿好衣服,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山路兩旁的黃土山光禿禿的,連根枯黃的雜草都沒有。
那日聽夏仲連說欽天監在選日子,她便生出幾分疑惑,如此重要的事情,表兄的書信中為何隻字不提?
“皇後用自己繡禮服麼?”雲禾從小隨父母長在北地,對王室禮儀充滿了好奇。
“當然不用,但聽姨媽說,立後大典儀式甚是繁瑣。”謝鳳林的姨媽祝今初,乃先皇的正宮皇後,當今皇帝的生母。謝鳳林幼時經常進攻玩耍,和皇帝表兄一起趴在祝皇後身邊,聽她講故事。“又要祭天,又要祭廟,入宮後還有許多規矩要學。”
謝鳳林雖有抱怨,卻從未懷疑過自己將以此為歸宿,在她年幼時,先帝就開過玩笑,讓她早點熟悉坤寧宮,長大了住進來不會迷路。
殊不知,千裏之外的洛陽,坤寧宮已住進了新的女主人。
新後程芙乃太傅幼女,端麗嫻靜,素有才名。
洞房夜,帝後同榻而眠,什麼也未發生。
不需戚珩洲解釋,程芙也明白,他頸間掛著另一人送的玉墜,心裏藏著送玉墜的那個人。
第二日、第三日,戚珩洲不再踏足坤寧宮。
第四日,程芙親至太極殿,送上一碗參湯。
“謝將軍想必已到長安了,天愈發寒冷,不知她是否帶足衣衫?”程芙關切道。
“北地早已入冬,她定已穿上冬裝了。”提起“謝將軍”,麵容冷峻的年輕帝王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笑意。
程芙莞爾,“臣妾倒忘了這一層,不過北地冬裝與洛陽款式不同,還是給她做幾套新的吧,入宮後就能穿。”
融融燭光下,皇後神色沉靜,眉目柔婉。
戚珩洲望她片刻,抬手撫上了她的臉頰。“好,辛苦皇後,林兒喜歡藕荷色的衣衫。”
“記下了。”
是夜,皇後留宿太極殿,
尋胭的爹是叛軍首領。
十歲那年,她隨父打仗時跌落崖下,重傷昏迷。
醒來時,她身在一間家徒四壁的房子裏,男人把藥碗往床頭一擱,“起來喝藥!媽的,兩副藥花老子幾十個銅板......”說完,罵罵咧咧地去給她熬粥。
救他的男人叫辜逢,是名獵戶,救她隻是因為家裏正缺一個洗衣做飯的人。
尋胭於是學著洗衣做飯,縫縫補補,安靜乖順地伺候他。
別人都說她是辜逢的童養媳,辜逢嗤之以鼻:“就她?給我未來媳婦當丫鬟還差不多。”
五年後,尋胭的爹終於當上皇帝。
尋胭告訴辜逢自己的身份,想帶他一起回宮。
辜逢傻了,他隻想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給他整這些?
他沒答應尋胭,眼睜睜看著她坐上華麗的馬車,絕塵而去。
後來,據說尋胭成了長公主,據說尋胭殺了弟弟成了儲君,據說尋胭登基了,據說新帝要選皇夫......?
辜逢:“......”
辜逢進宮那日,左邊坐著英俊挺拔的兵部侍郎,右邊坐著文雅清雋的翰林學士。
女帝端坐龍位,高高在上地瞥他一眼。“辜卿所為何來?”
辜逢望著她,粗聲粗氣:“為娶你而來。”
女帝一笑,似是在笑他不自量力。
辜逢解開包袱,裏麵是那五年間,他一點點攢下的積蓄,“這是聘禮,早就準備好了。”
這麼好看的小郎君,摔了碰了可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剛入冬,洛陽就下起小雪。
劉大人拍了拍袍上的雪粉,推開房門。
“還是江大人這兒暖和啊!”
房中炭爐燒得很旺,嗶啵作響。
坐在書案後的江術忙起身行禮,他顯然並不覺得屋中暖和,青色官服外還披著件白羽毛緞的鬥篷。
他給劉大人拉了把椅子,又走到爐邊倒茶。
劉大人雖是他的頂頭上司,見他這般殷勤恭敬,卻有些不自在,隻因江術乃安樂侯世子,未來是要襲爵的。
“江大人不必忙了,我說幾句話就走。”劉大人道。
“劉大人有何吩咐?”江術停下動作,問道。
“謝將軍這幾日便到洛陽,陛下想在三日後設宴給謝將軍接風。”劉大人道:“此事還是交由江大人來辦如何?”
江術偏頭輕咳兩聲,“實不相瞞,下官這幾日染了風寒,頭暈眼花的,此等重要的差事,還是交給旁人辦罷。”
“這......”劉大人遲疑,轉而關心起江術的病,“怎地又染了風寒?嚴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