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老了。”這是此刻砰然從我心底裏跳出來的。
往往有這樣的體驗。生活中不經意間的一件小事,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甚至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無端地就擊中了心靈最深處的“軟肋”,迫使你不得不正視眼前的現實。就如,盡管父親明年就是90高令了,但在我的意識裏,內心間,他仍一如既往地年輕,我從沒覺得父親已是老態龍踵風燭殘年一樣,,現在我不得不正視這一現實了。
這會父親正步履蹣跚地走向女兒。“讓爺爺看看究竟是什麼怪物。”
女兒的臉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萬紫千紅地開出了斑斑駁駁的痘痘。在幾經折騰,幾經求醫問藥均不見明顯逆轉的嚴峻形勢下,她除了對鏡顧影自憐就隻剩哭訴了。在我和妻子感覺有點不耐煩的情況下,爺爺和奶奶自然成了主要對象。
“嗬嗬,這叫長麵蕾,電視裏叫青春痘。自己會沒的。”父親拍拍女兒的頭,目光裏盛滿了慈愛。
目睹爺孫情深的這一幕,我竟然眼眶有點濕潤。父親在安慰女兒,我卻想著更應該安慰的該是他。時間對他來說已接近是奢侈的東西了,在有限的歲月裏讓他安心、舒心地頤養天年該是我為人兒的首要了。
沒感覺父親老那是有理由的。在他85歲時,每天早上還挎著個竹籃上菜場買菜,買來了由我媽洗淨他來做。這讓遠在寧波的我既欣慰又擔憂。我隻能在電話裏叮囑媽陪他一起去。因為上海的馬路不比鄉村的小道啊。但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他反而嫌媽跟著是個累贅。在電話裏的那頭他對我說:和她一起去我還得顧著她呢。這讓我和比他年輕十年的媽有點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
顧著我們這是他經年久遠養成的習慣。記得孩提時代我們逛街,我總是被媽牽著並行,而他則喜歡一人散手散腳地獨行。到叉路口來車輛了,他就時不時地招呼我們。所有的愛戀和牽掛就傾注在這頻頻的回顧之中。現在到了應該別人來顧著他的時候了,但他不服老還這樣地執拗和自信。說是要不她去,要不就我去。簡直有點不近情理。是不是人老了都會變得如此倔。
於是,在上海某個街頭的每天早晨,出現了這樣的一幕。前麵一個老頭手挎竹籃踽踽獨行,後麵不遠處,一個老太目不轉睛地緊跟著。這樣的場景持續了近二年,我把二老安頓到了寧波才結束。
到寧波,買菜的懸念沒了,又產生了買報的懸念。在上海每天一張《新民晚報》是父親必修的功課。這個習慣他從退休一直沿襲至今。記得那天剛把他們安頓好,父親就問我買報可方便。正巧馬路的斜對麵就有一個書報屋。第二天,父親竟然不聲不響一人蹣蹣跚跚穿過寬闊的馬路買來一張《寧波晚報》。惹得來來往往的汽車,自行車都對他行起了注目禮,車流也停頓了好幾十秒。
老媽給我說這事時又氣又惱,我是又驚又歎冷氣直往頭頂冒。我說老爸啊,你給我悠著點,想看報我給送就是了,別跑大街上去嚇唬人。“我走我的橫道線,他走他的車行線,我礙著他們什麼了。”嘿,我的老爸。於是,每天往老爸處送報成了我下班時第一個任務。直到來年才由郵遞員代勞。
在爺爺的撫慰下,女兒的情緒高漲了許多。父親轉而又把我招到了外屋,用食指狠狠地戳著我的腦殼:“這麼大的年紀了,連話都不會說。20歲的姑娘是正得時的花,臉上長這樣的東西當然是難受的。你就不能好好對她說啊。從小到大脾氣一點不改。”我能說什麼呢?女兒是我的作品,更是他得以自豪的收藏,就如他的心肝他的命根。
這不,知道孫女今天要來,他特別關照我買一隻鴨子,他要親自上櫥做一道他最拿手也是女兒最愛吃的醬鴨。
父親一路踉踉蹌蹌地走來,經曆過抗戰時的逃難,國民黨時期的失業,解放後又參加了開發大西北的玉門油礦。長年獨自闖蕩的坎坎坷坷風風雨雨,鍛成了他納於言敏於行,喜怒很少形於外的個性。隻要自己力所能及的他就不求人。這從盛一碗飯這樣的細節中我就能感到,在我的記憶裏,他從沒有主動叫我給他盛過一次。
廚房裏飄來了醬鴨嫋嫋的香味。父親佝僂著背在忙乎。能吃到90高令的父親親手做的菜,這是我的福份啊。我想起了一句猶太人的諺語:“父親幫助兒子時,兩個人都笑了。兒子幫助父親時,兩個人都哭了。”是啊,被籠在濃濃父愛中的我笑得湧出了甜蜜的淚花。
繼而,我又惘然惆悵得想哭,父親畢竟是老了,不老!那隻是我不想也不敢承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