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心香 母親是一把傘
一
許多時候默默地注視母親的背影時,我的心底就會升騰起綿密的酸痛和無以言說的內疚。這樣的酸痛和內疚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往往在看到母親忙碌的身影,蒼老的麵容,花白的頭發時,它就會尖銳地刺痛我,提醒我,令我不能自己。從孩提時到現在母親賜給我太多的愛,而我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日裏,根本就沒有去意識,去品味,直到過了知天命之年後,才真正體會到母親無私無畏無邊的愛無時不刻在嗬護我,包容我,在我跋涉人生的道路上,母親像一把溫暖的傘為我撐起了一片晴空和藍天。而我呢,在過去的歲月裏,確確實實也把母親當成了一把真正的傘,在需要的時候我撐開,我躲在傘下避過風霜雨雪炎熱寒冷,而在我不需要的時候就隨手撂在不起眼的角落,很少去正視。現在,當我想起“母親是一把傘”這個詞組時,我的心隱隱作痛。
母親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四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我的外公、外婆居然不知疲倦地生養了7個兒女,在我有點匪夷所思。但我的母親卻非常理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外公、外婆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才樂此不疲,直到有了我的一個舅舅後,他們才偃旗息鼓。人是生產出來了,但一家九口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靠外公一個人微薄的收入,要撐起這個家,往往是有了上頓就惦記著下頓,生活的窘境是可以想見的。外婆是個小腳老太,除了每天忙著應付九張嘴,剩餘的時間也就微乎其微了。於是,照顧弟妹,繁重的家務就靠母親和她的姐姐了。所以,打小母親就養成了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品格,同時也鑄就了她鋼毅堅韌的個性。
母親16歲那年,她親眼目睹了姐姐是如何哀怨痛絕地,由父母做主給許配到鄉下和一個陌生人成了親。母親說,在那個死一般靜寂的夜晚,姐姐抱著她淚流滿麵,口中一直在念叨“我不想去……”但有什麼辦法呢?第二天姐姐還是去了。母親知道外公、外婆也是無奈,這麼大個家,那麼多張嘴,姐姐的許配其實是換取全家人能夠維持一段時日的溫飽。同時,母親也隱隱感到了自己的危機。當家中有發髻箍在腦後,頭插白蘭花的身影出現時,她就會警覺起來,就會察言觀色,就會聆聽父母和那人的竊竊交談。終於,有一天母親明白了,姐姐的那一幕很快就將在她身上複製了。母親沒有作聲,佯作不知,暗地裏卻在加緊籌劃。一天,趁外公不在,母親偷偷拿了點盤纏,跳上了上海輪船投奔在上海的表哥和表姐了。
二
母親鋼毅堅韌的秉性為她的人生打開了另一扇門。她在上海成了家。說是家,其實就是一個剛夠安張床和幾個桌椅的小閣樓。我的父親在我三歲時響應國家開發大西北的號召,去了春風都不度的玉門關。母親帶著我和牙牙學語的弟弟,用瘦小的身子撐著這片同樣是天地窄小的家。那時家裏的生活來源就是父親從大西北每月彙來的20元錢。三張嘴,一個家,再如何節儉也難以維持一個月的生機。母親那瘦弱的身子之所以能撐起這個家,靠的是她靈巧的雙手,她用編織網線袋賺取點家用。
每天清晨我睜開眼睛,母親已經揮舞著雙手在繞線飛梭勞作了。晚上,我和弟弟每天都在母親編織網線袋的“絲絲”聲中進入夢鄉。母親背對著我們,在昏黃的燈光下,左手攥線,右手掌梭,來來回回地上下翻飛,網線袋就在這無休止的一來一回中漸漸膨脹成型。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編織網線袋的動作給我美感富有詩意,讓我想到蜻蜓點水、彩蝶撲花。幼小的我全然體會不到母親的艱辛和勞累。記得,編一個網線袋才三毛錢,母親一天起早貪黑才能編二個,一個月也就20來元錢。但就是這點錢,我們這個家才得以生存、才得以保全、才得以延續、才得以是個完整的家。
打小我就不是個乖孩子。好象是6歲的那年吧,我看見鄰居家的孩子在吃一塊奶油蛋糕,他先是一口一口添著那紅紅綠綠的點綴,接著又嘬一口潔白的奶油和蓬鬆的蛋糕。見過卻從未嘗過奶油蛋糕的我,心裏有無數條小蟲在抓撓。我奔回家拉著母親的手也要給買一塊。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絕大部分人家能有吃已經不錯了,想吃好如同白日夢。母親撫著我的頭說:“等爸爸探親來了買好嗎?”我不答應,蛋糕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我抓著母親編織網線袋的紗線不依不饒。母親沒有反應,隻是呆呆地注視著板壁,我突然“惡向膽邊生”對著母親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母親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尖叫,她緩緩地轉過頭去用手擦了一下眼睛。但我還是清楚地看見蓄在眼框裏的淚水,“啪”有一顆掉在她的手背上。一股酸酸的熱流頓時湧上我的鼻尖,我一把抓住母親的手:“媽!我不要了,不要了。”母親緊緊地摟著我,溫暖的手撫摩著我的臉:“等你爸探親來了一定買,一定買。”母親在哆嗦,我看見母親的手背上留有鮮明的牙痕。
我在長大,但我的倔強也跟著在長。1967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武鬥最瘋狂的時候。12月27日,那天正是那年最寒冷的一天。為了表明我們誓死忠於偉大領袖,保衛偉大領袖的決心,我們明知道“保皇派”正在籌劃“圍剿”“造反派”的計劃。我們還是堅守在學校裏,跟“保皇派”鬥爭。28日淩晨,我們被教學樓下的喧嘩聲驚醒了,一看,學校裏到處是左臂綁著三道草繩的貧下中農。我們十幾個學生被圍困了,我們撤上了5樓的平頂,守住僅有的那個入口。在平頂上我們向貧下中農發傳單,高呼“要文鬥,不要武鬥。”用在電影中看到過的無產階級的英雄人物形象激勵自己。但熱情終究不敵現實,零下6度的寒冷,呼呼撲麵的寒風,陣陣來襲的饑餓。還有更令我們支撐不住的是,所有被圍困同學的家長都聚集在樓下,並高喊著讓我們下樓。我看見母親瘦小的身影擠在其間,她用力揮舞著雙手,頭在不停地轉動。我知道母親一定在找我,一定又為我操碎了心。我對著她拚命地揮手,對她喊:“媽,回去,回去。”她看見我了,不顧一切地衝出人群,朝我猛烈揮動雙臂,口中一直不停地呼喊。望著母親我癱瘓了,眼淚撲撲地掉下來。堅持到下午一點,我們這些“無知”的毛主席的“紅衛兵”終於妥協了。就在我們下樓,跨出大門的一刹那,數不清的杠棒、扁擔就朝我們劈頭蓋臉砸過來。我先是腿上挨了一棒,接著頭部一扁擔又砸得我眼冒金星。這時母親發瘋般的衝過來,脫下身上棉襖裹住我的頭。我隻聽見母親歇斯底裏大叫著:“求求你們別打了,別打了……”。那聲音尖銳、刺耳、瘋狂,是母親救子的堅強震懾了他們?還是母親護子的真情感化了他們?棍棒霎時消失了。我總算是安全地回到了家。我許多同學都受了傷,一個還落下了傷殘。但是,母親的手背上裂開了長長的一道口子,淌著殷紅的血,那正是被我咬過的地方。
三
在我的記憶裏銘刻著一場茫茫大雪。那是1968年冬天,那場雪來得突兀,刹那間就鋪天蓋地灑來了,一夜之間我居住的那個小鎮就被裹在厚厚的雪被中,世界一片潔白。經曆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瘋狂動亂後,當年叱吒風雲的學生們在一夜之間都被“號召”趕往廣闊天地去接受再教育。還隻16歲的我,對下鄉插隊,對人生即將鋪展給我的險惡艱辛還很懵懂和無知。然而,母親早已經憂心忡忡似熬似煎了。那段日子,母親經常神不守舍獨自發呆。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夢見屋裏漏雨,雨滴淅淅瀝瀝往我臉上砸。驚醒,隻見母親坐在床前正用手在擦眼睛。
就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母親叫醒了我。那天是她休息日,她要陪著我到遠在20裏外的我將去插隊的那個生產隊去看看。母親燒好了熱乎乎的泡飯,特別給我煮了個雞蛋,看著我“呼……呼……”地吃飽。她又拿出昨晚早準備好的棉花,在我穿的雨鞋裏細細地墊好,給我套上棉帽後,她用一塊方頭巾把頭裹嚴實了,就拉著我出門了。風很緊,雪依然紛紛揚揚,盡管打著傘,雪片還是在臉上撞往脖子裏鑽。一出小鎮,路上沒有行人,前方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在昭示我的前途也是茫茫。身後二串明確、幽長的腳印,是如此地孤單和無助。想到要頂風冒雪跋涉20多裏地,我對母親說:“媽,別去了吧。”母親沒吱聲,顧自一步步堅實地望前邁。“媽……”我拉長了嗓音。母親停下來,摘下那塊方頭巾圍在我的脖子上說:“要去,不看一下媽不放心。”母親的眼神裏閃著堅毅的光。雪還在下,悄無聲息,隻有我和母親踏雪前行的“嚓嚓……”聲在蒼穹中回蕩。那一場雪,那沉重又沉悶的“嚓嚓……”聲,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裏,任歲月如何地砥礪也不能磨滅。
在那個生產隊,母親看到了草棚,看到了荒蕪的田地,看到了衣著破舊滿臉菜色的農人,想著我將舉目無親生活在如此的環境中,母親的心碎了。母親想到了遠在寧波鄉下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於是,她決定讓我投親靠友,把兒子交給自己的親人照顧。在母親和舅舅的安排下,我離開了家,落戶到陌生的異鄉。在母親送我的那一天,她默默地幫我拎著旅行袋,送我到火車站。我驀然發覺母親蒼老了許多,本來偶爾露崢嶸的白發,在一夜之間葳蕤了,陣陣寒風無情地撩撥它們,它們在寒風中絲絲發抖。我上車了,母親把旅行袋交給我:“到了那邊要聽舅舅的話。”從昨晚到這會,這句話從母親嘴裏說出來已經不下十遍了。我哽咽著回答:“知道了。”火車拉響了汽笛,車緩緩前行,母親異常失落地背轉身,留給我一個抬手擦眼睛的背影。那背影瘦削矮小,步履維艱。但於我卻是那樣地厚重堅實。如果能讓我靠在母親的背上,我會覺得踏實,堅決。可無情的火車傾刻就把我拉遠了,那個背影隻能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間。
四
兒行千裏母擔憂。我到了異鄉,其實母親的心也跟著我到了那裏。她每個月按時給我彙生活費,經常來信叮囑問這問那,天熱了給我寄來了襯衫和背心,天冷了給我寄來毛衣和毛褲。在一起插隊的知青中就數我的信和郵包多。就在我下鄉的第一年的“雙搶”時節,母親突然來到了我的身邊。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我正挑著擔子行進在小道上。遠遠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我不敢相信,站定又細細地注視,近了,近了,是她,是我思念的母親。母親肯定也看到我了,不住地揮手,加快了腳步。我撂下擔子迎著母親跑過去,我看見了母親和藹的臉,看見母親花白的頭發,看見母親臉上溢出來的喜悅和辛酸。我想擁抱她。可是當我跑到母親跟前時,隻是手足無措的叫著:“媽,你怎麼來了……”我摘下草帽把它按在母親的頭上,然後,攙著母親回村裏去。母親說,她要看看我生活、勞作的環境,讓她心裏有個底;要看看同村的鄉裏鄉親,央求他們照應她的兒子。母親給我帶來了我最愛吃的奶油蛋糕……。母親很興奮,一路不停地嘮叨,不時抬起頭細細地瞅我。所有的話都圍繞著我,就是沒有一句提到,她如何在大海上顛簸了一夜的艱辛,在悶熱的五等艙裏熬煎了一夜的難受,拎著行李上下車船的勞累。她的心裏隻有見到了兒子的喜悅和亢奮。
母親就像一把無形的傘,罩著我,遮著我,盡量不讓我受到無論是來自自然界還是人世間的風風雨雨的侵蝕,為了兒子她甘願作出任何的犧牲。而我呢?許多時候母親於我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即便在下鄉插隊最初那段最艱難最孤獨,也應該最思念親人的時日裏,我也從沒有夢見過母親。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至少說明了其實我對母親的思念、牽掛並非是刻骨銘心的。而母親則不同,在我回家的日子裏,母親告訴我,她經常夢見我。夢見我那冬涼夏暖的知青小屋;夢見我挑著擔步履顫顫在田塍道上;夢見我因為做了夾生飯而趴在灶台上默默嗚咽的無奈……。當她看見田野中農人在烈日、寒風中勞作時,她的心就緊了,她的最敏感,最柔弱的部位就會隱隱作痛,隨後痛楚就從那雙混濁的眼睛裏流出來。母親無時不刻都想著張開她溫暖的羽翼來庇護她的兒子,她總覺得欠了兒子什麼,隻有不停地為兒子做些什麼,為兒子想些什麼,才能讓她那顆善良美麗的心安靜下來。
我從農村返城,母親為我雀躍;我戀愛結婚,母親替我欣喜;我生了女兒,母親又主動攬起了撫養孫女的重任。一直來,母親真的就像一把溫暖又溫馨的巨傘,在我遭烈日烘烤時,為我擋陽遮熱;在我受寒風淫雨肆虐時,為我擋風遮雨;在我在人生道上蹣跚跋涉,不堪重負,身心俱疲時,為我撐起了一片綠蔭葳蕤,涼爽宜人的天。
五
現在,母親老了,該我盡孝道了,為母親擋風遮陽了。我把雙親安頓到了寧波,雙休日做一桌菜與父母共進,平時勤打電話問安問好,按時買米換煤氣,囑咐母親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我。我認為我已經盡到了兒子的責任了。那天下午,母親打我電話,說是這二天胃口不好,想吃西瓜,讓我得空買二個過去。她特別強調沒空就不必了。電話裏母親的聲音和平時的明快利落截然不同,記憶中母親從沒這樣要求過我,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當即買了西瓜趕過去。
一進門就見母親斜倚在床上,父親坐在沙發上。母親欲從床上坐起來,但動作生硬、緩慢,表情痛苦、艱難。我趕緊過去攙扶:“媽,這怎麼了啊?”母親這才告訴我,二天前她在收拾天井時,一腳踩空摔倒了。我的心猛一陣抽緊:“媽!沒事吧?”母親臉上強綻開笑魘,又推開我攙扶她的手,向前跨了二步:“已經二天了,你看有沒有事?”母親看我的眼光裏裝滿寬慰和慈愛。然而,就在她跨出那二步,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挪出那二步時,她咬牙強忍痛楚的臉色和故作鎮靜的堅韌,盡管僅是一閃即逝,我還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母親要用這形似堅實的二步來證明她沒事,要用這貌似輕鬆的二步來告慰我,不讓我這做兒子的為她擔憂。麵對蒼老又堅強的母親,我隻是呢喃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的心在這一瞬間在劇烈地顫抖。
在摔倒的一瞬間,父親在房裏,母親沒有喊。父親已是90的高令,喊了不僅無濟於事,而且很可能節外生枝。母親摔倒了但她是清醒的,她一下起不來,就靜靜地在地上躺了將近5分鐘。在這5分鐘裏,她對自己說,我不能倒下,我還要照顧老伴,我不能給忙於工作的兒子添亂。其實,我小心點是不會這樣的……。她終於憑著自己堅強的信念艱難地爬起來。母親在訴說時很平靜,我兩股熱淚忍不住往下掉:“媽,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母親笑笑說:“你也忙,媽不忍心拖累你。你跟著媽也沒享到過什麼福。”就因為我們家窮,做母親的沒能滿足我兒時許多無理的要求,就因為我下鄉插過隊,用母親的話說是吃了不少苦。所以,母親一直覺得有愧於我。但這能怪她嗎?是她的錯嗎?天下做母親的誰不希望兒女平安幸福,萬事妥貼。我能說什麼呢?唯有攥緊母親的手。良久,母親對我說:“萬之,我和你爸是不是太長命了。”我摟著母親哭道:“媽,這是我的福份,我的福份。”
大愛無痕,母愛撼天。我突然意識到,直到今天我還是被籠罩在母親這把無私、無畏、無邊、無微不至的大傘之中。我真想高呼:“媽,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