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起,就住在老家的老屋裏。老屋是兩間二層的老式樓房。老式樓房的一樓很大,二樓相當於現在的閣樓,相對低矮很多。一樓一間是廚房兼客廳,地上鋪的是一塊塊的石板。另一間的後半間用來做儲藏室,也鋪石板;前半間鋪的是木地板,可以做一個客房。
二樓是我們的臥室,上了樓梯就是我和姐姐的床。裏屋大一些,是爸爸媽媽的主臥室。
有時候拉滅了燈,一時睡不著,我就豎起耳朵聽外麵的聲響。南邊有個小窗,窗下是路。夏天的時候,早出晚歸的鄉親們,從我的小窗下經過。有去王家井提水的、洗衣洗澡的。他們的腳步是踏實有力的,我幾乎可以聽到水桶晃動的聲音,還有他們的拖鞋發出的吱吱聲。早晨,我在這聲音中醒來,夜晚就在這聲音中迷迷糊糊地入睡。
冬天,尤其到了年關將近的時候,小窗下傳來的特殊的聲音讓我和姐姐害怕。萬籟俱寂的鄉村之夜,有木頭敲擊的聲音“篤篤篤”,很像恐怖片的配音,我縮在被窩裏不敢動。“篤篤篤”之後,是一聲長長的鑼聲“咚——”,然後是蒼老的喊聲,喊的內容我是長大後才知道的,應該是“風幹物燥,小心火燭!”之類。那聲音由遠而近,我仿佛看到一個長相醜陋,身材矮小,人不人鬼不鬼的幹瘦老頭兒,就在我的窗下徘徊。我大氣不敢出,但可以感受到自己快速的心跳聲,很想用被子把自己的腦袋蒙起來,最終,還是不敢動。終於那聲音漸行漸遠,我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臟才算重新落回了肚子裏。第二天,我和姐姐說起夜裏的驚悚體驗,姐姐說她也嚇醒了,就是沒敢動。等到晚上,再次在半夜聽到這聲音的時候,我還是不敢說話,萬一姐姐沒醒,倒讓外麵的“鬼”聽見了呢?
西邊也是窗,西邊的窗,是大大的木板窗,要使好大的勁兒才能把木板推開。平時西邊的窗是從來不開的,因為床靠著窗,想開窗就得把蚊帳整個撩起來。一個人的時候,我最喜歡撩起蚊帳,鑽出去,推開那扇木板窗。窗外,是我喜歡的整齊的屋簷。這一排老屋有十多間,我家在最南邊。隔著窄窄的天井,西邊是另一排一樣的二層老屋。多少次,下雨的夜裏,我聽著大大小小稀稀疏疏的雨點掉落在屋簷下的聲音。有的直接打在瓦片上,有的從上屋簷流下來,又跳到了下屋簷。他們用各種語調各種聲響跟我說過無數的悄悄話。
推開窗的時候,我就是和久違的老朋友見麵了。我的這些老朋友,排列得整整齊齊歡迎我,他們黑乎乎的,就是不說話。我一點也不怪他們的沉默,他們在風雨夜裏的絮語,給了我無比的安慰和滿心的歡喜。我望著他們,覺得瓦片與瓦片之間的連接是如此美妙和默契。後來見過很多的屋頂,各色琉璃瓦的,漂亮花園式的,但在我心裏都比不上黑黑的瓦片屋頂,尤其是兩層的老房子的屋頂。下雨天,瓦片被雨水浸潤得油亮油亮的,有一種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含蓄勁兒。
最神奇的是童家牆門頭,上麵蓋有瓦片,瓦片間長了密密麻麻的仙人掌。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長著,問問老人們,他們也說一直就有。開花的季節望過去,嫩黃嫩黃的,映得整個牆門有了靈氣。如我,就因此為自己是個童家人而生出一股自豪感來,進得門去,不覺挺直了腰杆。我總奇怪為什麼這麼多仙人掌偏偏會長在高高的瓦片上,難道是我們小時候掉了牙齒扔上了屋頂成了種子?可是仙人掌是老早就已經很多很多了呀……
平時從沒有人打那些仙人掌的主意,因為看它們必得要抬起頭,這似乎有了點瞻仰的意思。有一次,鄰居有個小孩兒得了大嘴巴,半邊臉都腫了,後來見他臉上敷了綠綠的東西,原來是磕碎了的仙人掌。他的父親拿了長長的梯子,架在牆門上,爬上梯子采來了瓦片上的仙人掌。沒幾天,那孩子的臉消了腫,整個人又活蹦亂跳起來。從此,我更覺得我們這裏的瓦片充滿神奇色彩。每次到家,抬頭看看那一叢叢綠綠的仙人掌,就覺得整個老屋院子裏的人都得了它無聲的護佑。
可惜,童家牆門年久失修,等我惦記起那些仙人掌想再一睹芳容的時候,才發現,隨著老屋的翻新,很多舊的生機已經一去不複返。他們默默地待了那麼多年,卻似乎在一夜之間隱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