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家井的東麵往上走,不出三百米,有個小山包,叫安山。說它小,的確是小,而且矮,從山腳跑到山頂可以用秒計算,圍著整個山的山腳跑一圈估計也用不了兩分鐘。整個山包像個饅頭一樣圓圓的,沒有陡坡。站在王家井邊的曬穀場望去,山上人的大概舉動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山的東邊就是當時的林場所在地——山廠。
從我六七歲起,這個饅頭樣的安山就屬於我們家,老爸承包了這座山,從此我的遊樂場從童家的牆門內延伸到了安山的角角落落。童年的記憶裏大多數時候都生活在春天裏,安山的春天是散發著清香和美味的。
安山剛到爸爸手裏的時候完全是一座茶山,春天,尤其是清明到穀雨之間,是全家最忙的時候。因為采茶要搶時機,趕節氣。清明以前的茶葉最金貴,但是太細太小不好采,穀雨以後天氣熱起來,茶葉瘋長,大了老了好采卻不值錢。立夏采的茶,那隻能用來㸆㸆茶葉蛋。爸爸招募了鄰居阿嬸阿婆們幫我們家采茶葉,奶奶、媽媽、姐姐和我理所當然地加入了采茶的隊伍。
大人們采茶喜歡在腰間係一塊圍身布襴,紮成一個大兜,一邊采一邊不停地往裏塞,直到塞得像個大肚孕婦,才解開來倒在籮筐裏,籮筐裝滿了,由爸爸挑回家裏去。
大人們采茶按著茶樹種植的順序一排排地來,采完一排再采一排。我和姐姐一人一個籃子,才不管什麼順序,看看這棵長得好,就跑過去采,看看那棵長得嫩,又跑過去采。有時候一棵采了一半嫌它長得太多,又跑到另外一棵去。大人們笑著說,我倆采過的茶樹還得有人“擦屁股”,收拾殘局。我們最喜歡采的是被砍過的矮小的茶樹,因為被砍過的抽出的芽特別嫩,芽嫩而小卻很有質感,像胖乎乎的小嬰兒;被砍過的植株小,一棵茶樹一會兒就采完了,覺得很有成就感。於是我們就提著籃子滿山地跑啊跑,找啊找,媽媽也不怕我們跑丟,無論在山的哪邊,喊一聲準能聽到,姐姐連山下騎著自行車賣棒冰的人的喊聲都聽到了呢。
山頂有個小鬆樹林,也就十幾二十棵小鬆樹。誰說樹大才招風,樹小也招風呢。有時我們跑到山頂去,鑽進小鬆樹林,耳邊可以聽到呼呼的風鳴,還有不知哪個角落傳來的鳥叫聲,鳥兒一定是藏在我們看不見的樹杈上呢。
西邊的山腳有一個小竹林,去尋幾支小筍也是很有趣的。兩手攥著筍,用力一拔,“吱”的一聲,筍就被拔出來了,拔得多的時候夠媽媽做一碗鮮美的鹹齏筍了。有時候筍還很短,我們偏偏想把它拔出來,“啪”的一聲,筍沒拔出來,自己倒一屁股坐地上了。
南邊山腳有個墳堆,是兩三個破落的石頭墳,聽說還有蛇,我們誰都不敢靠近。可是,那兒偏偏是阿公公最多的地方。阿公公又紅又甜,多誘人啊。有幾次大人們剛好在那旁邊采茶,仗著人多,居然忘了害怕,吃到了酸甜可口的阿公公。後來膽子逐漸大起來,有一次,一個人走到了那邊,竟然看見了蛇蛻下的花白的皮,光那皮也有一米多長,嚇得魂飛魄散,從此再不敢靠近。
夕陽西下,收攤回家。看看我們的籃子,本來也隻裝了大半籃茶葉,半天太陽曬下來,又癟下去好些,趕緊鬆一鬆,好看上去多點。
晚飯過後,家裏燈火通明,第二輪勞動開始了,我們叫“做茶葉”,其實是殺青、揉撚的過程。白天采來的茶葉都被攤放在席子上,綠瑩瑩的滿屋子都是。媽媽燒火,奶奶上灶,爺爺揉撚,爸爸攤晾,我和姐姐負責運送。
火燒得旺旺的,尺八鑊發燙了,奶奶把我遞過去的一淘米籮新鮮茶葉放下去,兩手各一雙筷子,快速地翻動起來。翻得茶葉癟下去了,全部扒出鍋裝到竹製的小畚鬥裏,由姐姐交給爺爺。爺爺在長板凳上坐住茶立的一頭,像打太極拳一樣,左一下,右一下,把發燙的茶葉揉成圓圓的一團,揉得一瓣一瓣的茶葉變成了細長條。之後,爸爸把茶葉均勻地攤開在竹匾上,一個匾裝滿了拿出去,再拿一個匾接上。姑姑一家也經常加入做茶葉的行列,小表妹還不太會說話,靠在樓梯欄杆上咿咿呀呀地瞎指揮,惹得我們發笑。那時節,家裏經常要忙到很晚,屋子裏茶香彌漫,一家人默契地配合著,享受著農家特有的幸福和喜悅。
做好的茶葉需要幹燥,但是不能在太陽底下曬幹,據說會破壞茶葉的色澤,隻能陰幹或者烘幹。要做成真正的成品茶葉,幹了以後,還有一道最重要的工序——在火缸裏炒熟。這所謂炒熟,不像炒豆子、年糕幹,翻來翻去炒熟了就好,是頗要費一番功夫的。爸爸在小屋裏生起一隻火缸,火缸上放上尺八大鑊,火不能太猛,要讓茶葉在不溫不火的溫度上不停地被翻炒;動作不能太慢,太慢了受熱不均;用力不能太猛,太猛了會把茶葉炒碎,碎了變成茶葉末子就一文不值了。這個炒茶的過程我實在沒耐心看,一點點茶葉少說得炒上半個小時,直把綠得發黑的茶葉幹炒得有點白乎乎為止。隻聽見茶葉和鑊邊不斷摩擦的沙沙聲,整整一個下午能炒熟一斤多成品茶就算不錯了。炒熟冷卻後,爸爸用秤稱好了裝成二兩或是半斤一袋,賣的賣,送的送。家裏留下些許好茶用來招待客人,爺爺和爸爸自己喝的留一部分,藏在鑞飯盂和火油箱裏,一直要吃到第二年新茶上市。
如今喜歡喝茶的人不少,我是不懂茶的,別人倒了我就喝著,嘗不出優劣,說不出茶經,但看到綠茶,尤其是最原始的手工綠茶,就自然地有一種親切感。一直到現在,爸爸也不稀罕任何別的好茶,隻對綠茶情有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