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井情緣

二井，就是老家白杜村裏鼎鼎有名的兩口井，一是泉井，一是王家井。緩步從這井走到那井，也就十分鐘光景。

泉井在村子的最南邊，附近一帶就叫泉井新村，外婆家就在這兒。幾十年來，對我來說，去泉井，就是去外婆家。泉井方方的，三眼方井根據水的幹淨程度由南到北呈一字形排列。井水淺淺的，目測水深一米左右。泉井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取水也不是用水，而是看。小時候外婆去洗東西，我跟著，她洗，我就在旁邊乖乖看著。洗東西的人一邊忙著自己的活，一邊看著我說，這是小佩啊，很像她媽媽啊。小佩乖，不像大佩，地上一滾就要討棒冰吃。隨便他們說什麼，我就是不說話。有一次外婆買了些跳跳魚，提了水桶去井邊洗，誰知一下子跳走好幾條，我見了，著急地喊起來：“逃走啦！逃走啦！”

王家井在白杜村的東麵——童家。井在童家，而叫王家井，這讓我一直想不明白且無從考證。白杜村有兩大姓，葉姓和童姓，幾乎找不出姓王的人。為何偏偏叫王家井？以前問爺爺，連爺爺也說不出原因，隻說一直是這麼叫的。

從我家到井邊，不過十幾米，老媽去井邊洗碗洗衣服從來不關門。王家井是個大井，一共有四眼方井，每眼井三米見方，兩兩並排，組成一個大大的田字形，比泉井大也比泉井深。四眼井作用明確，龍頭井專門提供吃水，其餘三口分別洗衣洗菜、洗拖把、洗邋遢。鄉親們一般稱龍頭井為幹淨潭，其餘三個都是邋遢潭。幹淨潭的水是飲用水，不能直接伸手去洗東西，愛幹淨的鄉親們習慣在邋遢潭洗了東西後，再拿水桶從幹淨潭裏取水洗一遍。

井水冬暖夏涼，從我記事起從沒枯竭過。小時候，夏天的傍晚洗完澡去井邊洗衣服是一種享受。且不說井水幹淨又涼爽，往井邊上一站，似乎就明顯感覺氣溫低了幾攝氏度，已經出的、將要出的汗統統收了進去。看著衣服在井水裏慢慢滌蕩幹淨，仿佛心裏所有的煩惱也都被洗去。

傍晚時分，婦女們洗衣服，幹完農活的男人們一個臉盆、一條毛巾，光著膀子就在井邊上擦洗身子。小男孩們愛逞能，臉盆、水桶取了水，劈頭蓋臉往自己身上澆下來，冷得直跳又大聲叫爽。有的澆得太猛，嘩啦啦倒下來，短褲也被衝下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如果有家長在肯定製止自家孩子用井水潑身子，因為水太冷了，怕孩子因此生病。不過說歸說，天天有人照潑不誤，也沒聽說誰因此生病的。女孩們可沒有這樣的福利，不過洗完衣服再洗洗臉衝衝腳也是很不錯的。

那時夏天經常停電，一停電，家裏的電風扇也就成了擺設。白天還能忍，一到晚上，熱得渾身冒汗，根本沒辦法在床上躺下。爸爸就提來幾大桶王家井水，先讓我們把涼席擦一擦降降溫。反正有的是水，再好好洗個臉，渾身擦一遍，涼快涼快。等我們的涼爽工程完成，躺上床，老爸拿大扇子給我們姐妹倆不停地扇，焦躁的蟬鳴聲聽不見了，我倆沉沉地睡著了。

有一年大旱，自來水早就不來了，就靠了這兩口井。有兩天聽說泉井也沒水了，畢竟井淺，地勢又高。王家井挺住了，依然默默不停地冒水。上下三村的鄉親挑著水桶、推著小車來取水，身為王家井主人的童家人都覺得很驕傲。看他們為了水多可憐，走那麼多路舀上來運回去，而我們隨時隨地想用就用。這王家井的井水是隨用隨漲，平時任憑怎麼用都看不到井水少下去，那時候終於慢慢少下去了，水位低得小個子用水桶舀不到，得趴在地上才能打一桶上來。但不打緊，哪怕當天晚上水被取得見了底，第二天一早準保又是滿滿的，王家井從不曾辜負我們的期待。

以前每到過年前，王家井都要被徹底清理一遍。叔叔、伯伯們借來大水泵，把井水抽幹了，清理井底的淤泥、垃圾。幹淨潭清理最方便，水清可見底，把不小心掉下去的飯粒之類吸掉就好了，無須把水全部抽幹。洗碗的那潭內容最豐富最臟，不過清理起來也最有趣。長期被用來洗碗洗菜，剩飯菜葉掉下去很正常，水一抽幹，厚厚的一層臭爛泥，我們捂著鼻子看熱鬧。爛泥裏什麼都有，碗、調羹、筷子，哈哈，不用搶，碗上都刻著各家的字號哪！哪家的孩子當時洗碗不小心掉下去做了小貨，這回在眾人麵前曝光啦！會不會有魚？有，可惜都在幹淨潭，大人們不捉也不讓孩子捉，說是可以讓水更幹淨，而且據說井水裏的魚長不大。

清理完井潭，各家的年前撣塵也開始了。所謂撣塵其實就是大掃除，對主婦們來說，無非就是洗洗洗唄。被套、床單洗好了，互相搭把手擰幹，長長的一條，水嘩嘩地流下來，擰過來絞過去，最後卷成幹巴巴的一條。大家把平時不洗的窗簾摘下來泡進大腳桶，熱水瓶外殼也洗一洗，甚至板凳椅子也拿出來刷一刷。一時間，井邊成了各家各種家什的小型展覽會。

前些年，鄉親們湊錢買了小水泵，以便經常清理井潭，井水比以前更幹淨了。當然，大規模清理的壯觀場麵也看不到了。

冬天的早晨，井邊上結了冰，井水卻是冒著熱氣，提一桶上來洗，暖手暖心。我的姑姑、嬸嬸、大媽們一邊洗東西，一邊家長裏短地聊天。也不知她們一天要往這兒跑多少趟，洗碗、洗衣、洗拖把，淘米、洗菜，甚至刷牙洗臉，天氣好的時候更要翻出點東西來洗洗。

有人說兩井相比，泉井更仙更有靈氣，井水更甜，王家井似乎更世俗，來取水洗東西的人更多更雜。我想，兩口井恐怕原本就是一脈相承的，共同孕育了勤勞、質樸的村民。井水貌似淺薄，實則深沉；好像冷漠，卻又熱烈。陽光下，井水邊，鄉音鄉情，水汽氤氳間，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