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偶然遇見了戲班。我坐在最前排,抬頭仰望,忽見後場有個人坐得比其他樂師高出一肩,十分醒目。我想,後場也有一個小台,坐在台上的那個人是司鼓,也就是敲的篤板的。總以為一個人要混到司鼓的崗位,必是頭布銀絲的長者,可這個人非常年輕,忽覺老伯年邁不再敲,自有後來人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熱鬧地敲著,永遠地敲響。這個年輕的司鼓與老伯不是同一個人,板也不是同一副,但這是同一種聲音,這聲音生生不息,自有傳承。而且年輕司鼓的這套家夥更複雜,令人雲裏霧裏。
如果一個戲班是一支軍隊,那麼後場樂隊指揮就是統領全軍的,那個領軍人物是司鼓,司鼓也叫“後場頭”。
司鼓在那裏指揮敲打時,就像我在廚房操作廚具,如行雲流水,電閃雷鳴般流暢而迅疾。
主角在台上正中的位置表演,旁邊一幫樂師在吹拉彈敲。那個司鼓晃晃悠悠,得意揚揚,表情並不像台上主角那樣誇張,但自有生動和靈氣飛揚於眉間。樂師們看起來不像在努力地工作,而像在盡情玩耍,雖坐在椅子上,卻時而像在狂風暴雨裏飛奔,時而如頑童坐在碰碰車上碰得人仰馬翻,四處打滾,而帶頭領著他們一起玩的,就是那坐在高處的司鼓。
一台戲,要有觀眾,觀眾爆滿時演;觀眾隊伍不成氣候時,也演;觀眾要是少得有些無趣,照樣演。該怎樣演就怎樣演。
台前亮麗的燈光下,演員們在唱念做打。台前分主角與龍套,主角一般隻有兩個,劇團所有人的勞動,都隻為了襯托華麗的主角,可要是沒有龍套,光兩個主角,這戲可怎麼唱得下去!然而他們也要依賴主角,主角比較辛苦,背的台詞最多,也必定承受了比其他人更大的壓力。一台戲,沒有主角,就像一間房子,裏麵沒有住人;一台戲,隻有主角,沒有其他人的參與,那主角就成了沒有房子住的流浪漢,居無定所,漂泊無依。
後台樂師的數目似乎沒有規定,不像台前,幾個主角,幾個龍套,多一個就太多,少一個就太少。後台似乎很隨意,八九個也行,十二三個也行。你無法分辨這些樂器是幾個人在合奏,樂師可以減少,但應該不能少於四個,要是連四個都湊不齊,就不成氣候了。這四個樂師,是司鼓、主胡、二胡、琵琶(劇團裏對樂師的稱呼直接用樂器代替)。我跑到後場去數樂師,數來數去,不知道是十一個還是十二個。有一兩個座位旁擺著樂器和譜架,點著小夾燈,卻不見人,如果這一兩個樂師回到座位上,人就更多了。
後台也叫後場,但並不是在戲台的後麵,而在戲台的旁邊(這解釋看似多此一舉,但也許對從不看戲的人管用)。正麵用一塊藍布擋著,藍布前坐著兩個琴師,他們背向觀眾,台下的觀眾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看不到這兩個琴師,他們真的是“幕後英雄”。然而這塊藍布隻是擋住了某個方位的觀眾的視線,有些觀眾還是能隱約瞧見部分樂師的。
除了那塊藍布,戲台自帶的簾幕也遮住了台角的樂師。他們半明半暗,忽隱忽現,麵孔被譜架、小夾燈或自己的樂器遮住大半,有的樂師還低頭或戴著帽子。樂師不負責視覺,隻負責聽覺,他們衣著灰暗,相貌平淡,若是放下樂器,走入人群,看不出有什麼氣質超俗的地方,但他們坐在戲台的角落,因各自那件運作自如的樂器而顯得風度翩翩。
後台的“領頭雁”——司鼓,比《三國演義》裏的諸葛亮還要胸有成竹、滴水不漏。司鼓的存在體現了一種團隊高度合作的精神。劇團的每個成員,都是支撐一台戲的“零件”,就像一條鏈子,環環相扣,每個扣都不出錯才行。
司鼓操控著整台戲,從哪裏開始,在哪裏結束,中間休息多長時間,都由這個人決定。如果這台戲是海上巨輪,那麼,每個工作人員都是水手,司鼓就是船長。
再次見到司鼓指揮,才知道上次對司鼓產生了誤解。第一次見那司鼓另架小高台,“淩駕”於眾樂師之上,還以為是為了出風頭。
司鼓高高在上,如一尊神般入青雲之端,還經常東張西望。我看不懂司鼓在看什麼,仿佛就是隨意看看,又仿佛是敲得得心應手、熟能生巧,一邊工作一邊還有閑心開小差。就像台下的觀眾在觀察台上一樣,台上的司鼓也在洞察台下的觀眾,看觀眾是多了還是少了,看觀眾是否在專心看戲。
我跑到後台,這樣,後場那兩個坐在藍布前的琴師就與我正麵相對了,但距我很遠,有一個戲台的寬那麼遠。其他樂師背對著我,麵朝觀眾方向(但觀眾大多看不到他們,因為藍布擋著)。我看到司鼓的側麵,因為司鼓是麵朝戲台工作的。
在後台,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司鼓的眼睛要看來看去了,那是他必不可少的工作環節。他要掌控全場,全場的情況他都要用眼睛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毫不犯暈才行。台上演員的一舉一動,他必須全程關注。他邊看譜邊敲打的篤板、小金鑼、中鼓、堂鼓、大鑼、小鑼,還要不時地抬起眼皮看台上的情況,那是一種高度關注,密切配合。他對演員的看,不是可看可不看,而是不得不看。
當大幕拉上,兩場之間停頓、休息時,一切都靜下來,似乎沒什麼事了,其實,司鼓依然在忙著看。這時他不像看台上演員那樣隻是眼皮一抬,一斜,不動聲色地瞟掃。大幕裏,各種穿著戲服的,或沒穿戲服的劇團人員在更換道具,司鼓一直在看道具的擺放情況。當道具更換完畢,他又看斜對麵的上場口。演員為了保持神秘,不能站到太外麵,以免被觀眾看到,這樣,司鼓也無法一目了然地看到演員的到位情況了,隻好把身體搖來搖去,伸長脖子,抬起下巴,使勁地看那個上場口。有時,司鼓認為演員應該已站到那個位置,但還沒看見時,就會懷疑自己的視線是否被簾幕遮住(簾幕一道一道,有好幾層,十分容易遮擋演員),於是要變換身體角度去看,他動用極大的幅度,比十八級台風把樹枝吹得大搖大晃還動搖不已,但他的看嚴格保持在這個行業設定的範圍。他雖很迫切地想看到下一場出場的演員在上場口站好了,但不會離開後場親自跑過去察看,也不會派一個樂師去看,更不會大聲詢問:“你們準備好了沒?”他的雙腳擺在老地方,屁股坐在老地方,隻是非常努力地看。這時,台下的觀眾就算注意到他的東張西望也不明就裏,隻以為這個司鼓好奇心大,不知在看什麼西洋鏡。兩張大幕,兩個世界。
他終於看到了,在這一點點時間中,司鼓的認真和專注與敲板時是一樣的,甚至更認真、更專心。三五秒鐘,對他而言已經很長了,已經讓他覺得反常了,已經要讓他的眼神如望穿秋水一般了。
看到演員站在上場口了,他鼓簽一敲,鼓板一打,所有樂師好像春天百花齊放,各種樂器各司其職,流暢、悠揚,像清甜的溪水緩緩流淌,像一朵美好的雲悠悠飄蕩,像瓊漿玉液滋潤人心。偶爾,演員有些遲疑,演奏到這個位置,是否該出場了?這時,司鼓又直直地對著上場口遙相觀望,用眼神示意,眉毛一揚,眼睛和下巴一抬,嘴微張,於是演員就果斷出場了。司鼓很忙,手是用來指揮音樂的,眼神是用來提示演員出場時間點的。演員出場後,眼睛再也不會看司鼓,全靠耳朵聽,而司鼓要一直不時地看著演員,直到目送演員退場。
這裏要說一下鼓板,百度百科解釋為:“鼓板為單皮鼓和檀板兩種樂器的組合,為戲曲樂隊的指揮樂器。”但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個長方體的竹器又怎麼稱呼?有的說它是鼓,有的說它是板,有的說這叫板鼓,有的說這個鼓本來是圓形的,近一二十年才出現這種小長方體的形狀。直到我寫這些時,還沒有完全搞明白越劇團的司鼓用的樂器全稱叫什麼,我就按自己的理解統稱它們為“的篤板”吧。
好像整台戲,樂師們都默不作聲,但有一次演《碧玉簪》,開始部分,演員有大段念白,不用樂器伴奏,連的篤板也不用敲,這真是難得的現象。
我坐在台下看演員們念白,再往台角一看,後場樂師竟統統把手中的樂器放在一旁,大約不知誰開頭講了一句什麼閑話,別的樂師紛紛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來,那個坐在“高山”上的司鼓也放下“家夥”,雙手像包拯升堂一樣四角方圓、規正地擺於雙膝之上,眉毛一揚,頭一揚,講起閑話來,還帶頭哈哈大笑。他一笑,別的樂師也哈哈大笑起來,有的抖動肩膀,有的拍腿提手,有的朝前彎,有的向後仰。那個司鼓笑得有些職業,他不像平常人一樣笑,他在笑之前,心裏好像有一塊板在敲擊,板一敲,他就做出誇張的笑的姿勢,在笑與不笑之間,他有一個很明確的界限,就像鼓板敲下去那樣幹脆利落。這情景真是有趣,演員們在台上表演講閑話的戲,後場也趁機聊天談笑,還很投入,似乎已經忘了自己的職責,好像在夏天傍晚的大樹下、橋頭上納涼吹風,悠然自得。後場集體思想開小差,自由散漫,紀律垮塌,似乎與前台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幹,現在似乎又在搶答某個問題了,你一句,他一句,遠遠望去,令人心生好奇,在討論一個什麼問題呢?
忽一個不留神,伴奏又響起來了,定神一看,所有樂師已進入有條不紊的工作狀態,吹的吹,拉的拉,彈的彈,司鼓有板有眼,節拍打得分毫不差,台上演員隨拍而唱,是這樣巧妙自然。
後場胸有成竹、心中有數,該奏樂時,怎會慢半拍?其中操縱樂器種類最多的是司鼓。在台下看,根本搞不清司鼓操縱了幾件樂器,那些樂器好像梅雨季節掛在陽台上的層層疊疊的衣衫褲襪,隱隱約約,遮遮擋擋,一時之間數也數不清。
我特意去後台觀察司鼓的樂器,大鑼掛在司鼓身後;堂鼓在左邊,架於鼓架上;中鼓的高度在膝蓋處,直接擺在左斜側;正前是一方板鼓,顏色烏黑,被敲得金光鋥亮,這是一件空心的長方體竹器(我聽著是竹器聲),它似乎是被固定在那裏,不能隨意移動的;它的前麵是一麵平擺的小金鑼,像麵不大不小的棱花鏡,似乎也被固定住了,任司鼓怎麼敲擊也不會移動分毫。兩根鼓簽比筷子略粗長,一副響板看上去像成年人的一雙鞋底,還有一麵小鑼,實在是安排不下,被掛在堂鼓的後麵。但是司鼓的手實在不夠長了,於是這麵小鑼由離司鼓最近的那個樂師負責敲打。
司鼓的敲打真是花樣百出,有時左手打響板,右手持一根鼓簽打板鼓,一板一眼,不急不緩;有時放下響板,雙手各持一根鼓簽同時敲板鼓,或同時敲小金鑼;有時一手敲板鼓一手敲小金鑼,兩根鼓簽形成一前一後的姿勢。左手的響板,顏色漆黑,觀之十分厚重,但他的手穩穩地提著這兩塊時分時合的板,似乎它們是生來就長在司鼓手上的兩根手指,絲毫沒有額外分量在手的樣子。有時他側身用雙棒敲打中鼓,有時他又完全側向左邊敲堂鼓。他背後的大鑼形同虛設,從來都用不著的樣子,後來我發現整台戲他隻敲了一次大鑼:他大大地轉身,舉起鼓槌敲,時上時下,時左時右,有時一板一棍,有時雙手當棍直接敲。
我本以為整台戲,司鼓不是敲打這個就是拍打那個,沒一刻消停,後來發現他竟也有放下一切,雙手空蕩蕩的時刻。他空手指揮,無聲地打拍子,動作十分好看,好像沒有這指揮,這些音樂就會混亂,會散板,會中斷一樣,好像這些音樂真的是他用雙手揮舞出來的。
司鼓的坐姿十分有氣場,有架勢。整台戲,他一直坐得背板筆直,好像沉醉於音樂,絲毫不知道累,他的精神狀態不但不隨著工作時間的延長而消減,反而隨著劇情的發展越來越好了。場外風寒露重,台下的觀眾穿著厚重的棉衣,猶覺不夠暖和,而司鼓開始表演時穿著一件薄夾克衫,敲了一會兒,拉開拉鏈透風散熱,又敲打了一會兒,那件薄夾克也脫了,隻穿一件襯衫,還嫌熱,騰出手來解扣子,解到再解一顆就要有失儀態了才罷。他有時還會提起一隻突然空閑的手,拉起襯衫領子當扇子扇幾下。看上去,司鼓的活也不是啥體力活,連腿腳都不用動,隻要敲敲打打就可以了,但那常人難以理解的熱,也隻有司鼓自己知道了。
音樂是情感最好的表達形式。音樂的情感就是輕重緩急。司鼓引領著音樂的輕重緩急,輕時如半夜摸黑,神秘兮兮,幾乎失聲;重時如驚雷震天,比救火呐喊更勝千倍;緩時有一下沒一下,敲得快要昏睡過去,似乎變成了蝸牛的腳步;急時如夏天暴雨如注,爭先恐後,前潮後湧,那兩根鼓簽,快得像蜜蜂扇動翅膀,不分上下前後,隻覺連成一片,眼前不是兩根鼓簽,而是一排眼花繚亂的棍棒,卻又看不出手的動作,因為手的動作幅度極小,小到看起來像沒有動。
很多時候,他好像坐在悠悠的海麵上隨波逐流,搖搖晃晃,無憂無慮,十分自得。這時,他不是用雙手指揮其他樂師,而是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被自己指揮了。他整個人就是一副巨大的的篤板,化成音樂的柔和搖,搖啊搖,晃啊晃,臉上表情簡直是得意揚揚了,完全陶醉於自己調理出來的如波浪一般搖蕩著的、有規律的節奏中,似乎閉上了雙眼,什麼也不用管,可以做美夢了,又好像他的工作突然簡單化了,隻要一直保持這種相同的節奏就可以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戲總會變化,他的敲法不可能一成不變。不知怎的,他又巧妙地改變了敲法,重時怒發衝冠,輕時如針落地,由輕轉重,或由重轉輕,像台階,像滑梯,每個音都是變化著的,這輕重緩急真是世間妙音!如果司鼓敲得沒有輕重,那是死板的,跟隨的音樂也會隻有軀殼,沒有靈魂。
這司鼓眼神極好,因為譜前同時擺了兩件樂器,從眼睛到譜,沒有一米,至少也有大半米的距離,他沒戴眼鏡,真像孫悟空一樣火眼金睛。他看譜的樣子極輕鬆,好像隨心所欲地看些花花草草,你會覺得那一大本譜已裝在他心裏,也許根本不需要再看譜了。然而,所有樂師,包括司鼓,都是不離譜的,每演奏完一頁,他們都要騰出一隻手去翻譜子。那譜子在某個時間不約而同地被翻動,朝著同一個方向“嘩嘩”地翻飛,白花花一片,如風起時翩翩扇動的輕盈大翅膀。按理,一兩秒就可以完成翻過去的動作,但對操控樂器的人來說,這一兩秒的時差是個大問題,然而,隻見他們紛紛騰手翻譜,音樂卻沒有絲毫斷落之感,聽不出因翻譜導致的時差破綻。也不知是我的耳朵被欺騙了,還是他們翻譜真的像閃電般迅速,以至於能做到時差都被忽略。
彈琵琶的不能吸煙,拉胡的也騰不出手,吹笛子的更沒法吸煙,後場隻有一個人能騰出手來吸煙,正是那個掌管器樂最多,片刻不得消停的司鼓。
司鼓的抽煙動作不同於常人。他先單手拿起一盒煙,因為另一隻手正在敲板,他把煙盒倒立拍打一下,露出一根,把整盒煙舉起,湊到嘴邊,等把那盒煙放下時,嘴裏已叼了一支,這是第一步。他要叼著這支沒有點著火的煙,再敲打一會兒,這時已變成雙手同時敲打,等到又變成單手打板時,他馬上用另一隻暫時空閑的手去拿擺在麵前的打火機,舉起,一打,把火湊近嘴上的香煙,一吸就點著了。他的兩隻手繼續大敲大打,那支煙一直斜在嘴裏,方向總是向右。有時候,他看起來真是日理萬機,又要打板又要敲擊,又該翻譜了,翻譜前先把嘴裏的煙夾到手上,一邊夾著煙,彈落煙灰,一邊翻譜。他的譜還要翻得很正,本可以讓那一頁隨意垂下,他又拿起整本譜子,把那垂下的一頁端正地疊在背後,放平整才罷,偶爾,他還用另一隻打板的手略扶助做這個動作。他敲鑼、擊鼓、打板、吸煙、翻譜,雙目又如一條珠子的線,緊緊貫穿台上的一舉一動,看自己打的節奏與演員的表演合不合,有時,因需要雙手同時敲,他又把煙插到嘴角,略微眯起一隻眼,大約是煙飄到眼睛裏了吧。
一台戲很長很長,每個演員都可能忘詞,特別是主角。有一次,一個演員忘詞了,後場伴奏卻十分熱鬧,每個樂師都在忙碌不已地吹拉彈敲。負責吹的樂師當然分不出另一張嘴去提醒,拉胡的樂師們一向事不關己,隻聽司鼓的板,緊緊跟隨,而且他們的麵部一向冷峻淡漠,似乎忘詞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淡定得很,你忘你的詞,我拉我的胡,船到橋頭自然直。彈琵琶的更指望不上,這個老人彈奏出的聲音時而婉轉,時而激壯,時而悲憤,情感全在琵琶音裏,他的臉是不會有半絲半毫的表情的,好像一個五歲的小男孩,還沒從蒙昧中蘇醒過來,主角忘詞,他當然不著急。拉大提琴的老伯聽說是退休後才學的這件樂器,所以一向需要全神貫注,不能分半點心,而且大提琴像點綴音樂,拉出來的聲音總覺得不是很重要,可有可無似的,所以反而更容易掉隊,“大提琴”把自己的本分顧上都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了,哪顧得上給演員提醒唱詞啊?
所以,這提醒的事通常是司鼓做的。
啊呀!這次司鼓是在睡覺嗎?這麼明顯,演員沒接上唱詞,那個小節重複了兩三遍,救場如救火,司鼓在幹什麼?我扭過頭,原來,他很忙,一手打響板,一手敲板鼓,“劈裏啪啦”,嘴裏又叼著大半支煙,無法開口說話,出不了聲,又分不出第三隻手把嘴裏的煙拿掉,以騰出嘴給演員提醒唱詞。他本可以犧牲那支煙,直接把它吐在地上,但那樣顯得太狼狽,也不安全,因為戲台是木板拚搭的,有麻花一樣糾纏不清的電線,保戲台比救場更重要。這司鼓原本表情生動,此時一副“橫豎橫”的僵硬臉色,一聲不吭,斜叼著一支煙,微微抬頭,好像一個局外人,一副我看你這演員如何收場、看好戲、瞧熱鬧的幸災樂禍樣。重複了兩個小節,他依然堅持不吐煙,不提醒。
可憐的演員因一念之差,在高高的台上,眾目之下孤獨無依。司鼓“統領全軍,指揮作戰”,如果演員一直想不起來,幫演員想起來的責任,這司鼓推得掉嗎?我倒要看看,他們會怎樣應對這種局麵(實際上,跑到後台就會發現,戲台兩邊翻出的字幕,一麵側向觀眾,給觀眾看,一麵側向戲台,給演員“作弊偷看”,但是翻字幕的工作人員要是走神發呆,就會翻得太快或太慢,甚至翻得與劇情相去甚遠,一時半會兒翻不到正在演唱的那一句)。
我一會兒看司鼓,一會兒看演員,看他們如何“接頭”。不知演員側過頭來用求助的眼神看司鼓,卻看到他叼著煙,雙手馬不停蹄地拍鼓打板,一副與己無關、無奈又顯得惡作劇的樣子時,做何感想。那支煙讓司鼓不得不一聲不吭地隻管敲打,所有的樂師好像事先已開過會,全票通過,商量好了似的,演奏著相同的樂調,來來回回,一直在那句演員想不起來的唱詞上反複。
這時,演小生的演員雙手往後,把背後的耳麥關了,又用台步略走兩步,轉身背對觀眾,麵對演小姐的演員唱了一句小姐的唱詞。演小姐的演員想起來了,立即按提醒的唱了起來。說也神奇,演員忽然唱了起來,所有樂師的演奏竟與所唱旋律配合得天衣無縫,要是不認真看,還以為原本就是這樣,並沒有發生忘詞這一驚險情景。那小生見小姐已想起來,又轉身麵向觀眾,手往後,假裝做戲曲裏的動作,實際上是為了打開耳麥開關。同台唱戲,你唱不下去,我也沒法唱下去,榮辱與共,同舟共濟。
同樣是忘詞,演《碧玉簪》的主角表現得極為巧妙。她雖也忘詞,但不會停下口型,也不會停下肢體語言,也就是說,她已經忘了唱詞,但依然做著唱這個唱詞時該做的動作,唱詞隻是中斷了一兩秒。後來的唱詞雖然沒有被馬上想起來,但她依然唱了下去,她唱的不是唱詞,而是嬰兒牙牙學語般讓人聽了不知所雲的聲音,你的思路再清晰,也分辨不清這句唱的是什麼。她沒有任何不好意思的神色,該啥架勢還是啥架勢,企圖蒙混過關,走神的觀眾根本看不出來,更何況台下大多是年邁的人,他們的反應或許還跟不上演員的應急速度。演員畢竟已經把戲詞爛熟於心,馬上想起,順風順水地就搭上船,隨著後場伴奏前進、唱完。接著小生唱,剛才忘詞的演員笑得更加眉眼彎彎,似乎在給自己剛才的表現一個台階下,她沒有緊張或尷尬之態,而是用微笑向大家表示不好意思,故意一端,架勢卻更足了。
演員忘詞,我倒覺得非常可愛可親,因為這台戲的每一句唱都不作假,一字一句,聲聲真實。一台戲將近三個小時,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忘幾處詞非常正常。電視或碟片裏的戲那麼完美,但那不是真實的,都是製作過的,可以把失誤的地方切掉,再拚接上好的,演員忘上十次二十次台詞,呈現在屏幕上的,也是完美無缺的。
那司鼓一向架勢十足,怎忽地變得如此狼狽?他的指揮實在是手忙腳亂,分身乏術,在要緊時刻,他的聲音淹沒在樂師奏響的音樂裏,他知道無法用聲音傳達自己的意思,就忽然轉向右邊。不經意間,隻覺得有兩隻巨大的眼睛騰空飛出。他的那雙眼睛頓時變成長方形,眼白多了很多。他快要從高台上撲下來了,大概是想阻止某個樂師的吹奏,但嗩呐聲實在響,他隻能一邊揮舞雙手,一邊擠眉弄眼地示意那個樂師“停下!停下!”
他不但眼睛變得比熊貓的眼圈還寬大,同時嘴巴也報廢了。好好一張嘴,此時變得比香蕉還長,又兩邊翹起,比香蕉還要彎,兩條眉毛豎成一把梯子,猛一看,好像恐怖片裏精心打造的形象。為了一台戲的完美,司鼓不惜犧牲麵相,做出這樣令人吃驚的表情,他誇張到五官都要從臉上擠飛了,果然,這對所有樂師都起效了,伴奏漸漸輕了下來,司鼓用一隻手一壓再壓,好像要把伴奏音樂壓到地麵之下才好。一轉身,他又敲響了堂鼓,樂隊伴奏的音量也跟著一起放大了。
我一直以為那隻堂鼓是結結實實固定在某個地方的,隻管盡力敲就行,後來發現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堂鼓雖在架子上,也擺得結實,但《狸貓換太子》這出戲實在敲得激烈,司鼓好像變成了一個瘋子,在那個小高台上瘋狂地發作。他的屁股下好像裝了一千多個彈簧,把他彈得難以坐穩,隨時要從駕駛艙被發射出去一樣,又像遇上比十八級地震還厲害的火山爆發,他被震得七顛八倒,後台的演員都朝著司鼓,麵露讚歎和笑意,這是多麼精彩的敲打!然而,這響徹天際、熱鬧無比的聲音,參與的樂師卻最少,才兩個人,一個司鼓,一個胡琴師,別人都閑著。
那司鼓把一隻比豬八戒的肚皮還肥的堂鼓敲得東倒西歪。他一邊敲,一邊不時用雙手去扶正,不扶的話,那隻堂鼓會被敲得底朝天、滾下戲台吧!司鼓的臉像關公一樣紅,冬天穿著襯衫,燈光下,整個人汗氣騰騰,額頭冒著油光,別人都很冷,隻有司鼓嫌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