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小橫豎整整十座橋,在一農貿市場附近,就能聽見一台戲的聲音了。
宏堅村的觀戲氛圍很好,全場爆滿,清一色竹椅,排得橫平豎直,十分整齊。落座後極少有人走動,大家都很守紀律的樣子。旁邊自發留出一條夾道,僅供一人通行,要是這個人帶把椅子,這把椅子就得被高高地舉到頭頂,不然是通不過的。雖然座無虛席,但沒有“嘰嘰喳喳”的聊天聲,沒有打毛衣的不認真的人,也極少有人嗑瓜子,甚至沒有東奔西跑的孩子們。回頭一望,場麵十分壯觀,不知是因為這個村人特別多,戲迷特別多,還是因為正月裏大家都不幹活,閑人自然就多。
因換了一個劇團,台上全是生麵孔。再看後場,也換了一幫樂師,我隻認得一個夏天在人民公園拉中胡的大爺。一到,我就暗暗地挑刺,一邊挑刺,一邊又想:你嫌她太瘦,你一扮,可能會更瘦;你嫌她太肥,你一上妝,估計會更肥;你嫌她唱得不婉轉,你去唱,將聽到更不婉轉的聲音;你嫌她五官不夠好看,把你的臉一畫,讓你往台上一站,更別扭;你嫌她走得不輕巧,讓你去,你會像鐵打的人一樣硬手硬腳,一舉一動就像閃了腰的人。最後我想:能到台上去扮主角的,必有她的精彩之處,就緩緩地看吧。
馬上,我發現後場有一個奇異的現象:樂師的視力超常,所有譜架都沒有夾照明燈。後場光線暗淡,不夾燈是看不見曲譜的,要是個別樂師視力好倒也可以理解,但每個樂師都有這副好眼力,那真是有違常理。
後來,我又發覺他們從不翻譜,好像近三個小時的戲就隻有一頁曲譜,便懷疑是自己一直盯著台上的演員,沒注意後場翻譜。之後我便留心起來,等啊等,等啊等,但他們就是不翻譜。再看譜架,黑黑的鐵板,透過圓圓的空洞能看到樂師的衣服,原來那譜架上並沒擺譜!
我忽然又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們從不拉大幕!做戲做戲,一口氣從開頭做到結束,簡直是爭分奪秒地做。有時我覺得樂隊應該有一個收尾聲,可音樂馬上中斷,又變成了一個新唱段的前奏,顯得草草收場,不了了之,似乎太隨心所欲、天馬行空了,像一個人在散步,本來向東走著,看到西邊有人在賣燒餅,突然想吃,就轉向西邊走去一般。
而且舞台擺布不是很嚴謹,因從不拉幕,所以更換台上道具時,一個穿棉衣的瘦高個大搖大擺地直接上台擺布,好像在整理自己家的房間。
這個劇團與別的劇團表演風格大有差異,念白十分簡單直接,像在用本地方言聊天說話,語言少有含蓄之美,所唱之聲聽不出是什麼流派。那現場樂隊,也缺了幾種樂器,沒有笛子,沒有揚琴,伴奏也沒有彩蝶翩飛的華麗感,但依然令人笑眯眯地看下去,並不時報以哈哈大笑。很多次,全場都在爆笑,連後場也像觀眾一般笑,這戲做得不是那麼高雅,我幾乎覺得這已經不是正兒八經的越劇了,但它竟引發了更多的笑聲和熱鬧氣氛,它的特別之處也許是接地氣,更合了這些觀眾的口味。
戲散,一路上人們都在談論戲中情節,用地道的方言大聲說:“十八歲的姑娘嫁給八十歲的老頭,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那姑娘在洞房夜用酒把老頭子灌醉,想用刀戳死老頭子,戳戳戳不死!”對於這樣誇張的情節,活生生的狗血劇,人們津津樂道,還在激動地回味。一台戲,哄得他們多開心!
這劇團與觀眾的互動更好,戲結束後,演小生的主角會站到台中央高聲呼喊:“你們慢慢走啊!走好!明早天亮早點來啊!”對於這一聲高喊,你雖然不必去高聲回應,但甚覺親切,因為你聽見了,就好像被招呼了。此時走在我身邊的婆婆低頭自語著,聲音卻也響亮,她說:“明天早上早飯吃好來。”戲要下午一點才開始,她說早飯後就要趕來,接得那麼順口,半真又半假的樣子。
這個劇團沒有一本曲譜,卻在每個樂師麵前擺一個譜架,他們裝模作樣地看著譜架,好像上麵寫滿了音符。由於譜架實際上是空的,有的樂師經常會把頭抬得很高,甚至朝著天閉上雙眼。樂師們因為不需要緊盯著譜子,所以看上去精神好像不太集中。樂師陣容也略顯單薄,因此有幾個樂師要操作兩種甚至更多的樂器,當時隻見琵琶師和二胡師馬不停蹄地放下琵琶和二胡,去敲各種鑼鼓,或吹喇叭,即使這樣,樂隊依然因為缺了笛子、簫、揚琴、中阮而顯得不夠華麗。
一台戲其實就是一個小說或故事,要有情節去承載它。今天的戲是這樣的:宮裏娘娘生病,皇上出宮燒香,公主同往,路遇異國強人,欲搶公主為夫人。皇上命丞相帶公主逃回宮中,再派人救駕。丞相半途與公主失散,隻得一人先趕回宮中派人救駕。那頭公主奔逃途中落水,被漁婦相救並認作女兒,領回家中與其兒子一見鐘情,當日拜堂成親,後來身懷有孕,在河邊洗衣時被皇上的侄子強行帶回宮中。漁婦的兒子回家不見妻子,就上京趕考,並尋找妻子,後得中狀元,在宮中替公主看病,因未能當麵相看,故不能立即相認。他對皇上說公主身懷有孕,險被殺頭。公主從侍女口中得知為其看病的是巴山腳下人,名張建平,即與夫相認,真是大團圓、大圓滿、大歡喜啊!
這台戲做得合了觀眾的心,大家都張著嘴露出開心的笑臉。
這情節隻要一分鐘就能了解,但這台戲足足花了兩個半小時才把情節交代出來,它擴展出洋洋灑灑的念白、唱詞、伴奏、動作,做啊做,做啊做。你已經能猜出故事的結局,但依然懷著好奇把它看完,想證實一下你的預測是否正確。它牢牢地吸引著全場觀眾,使他們不知不覺地看到結束,想想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除此之外,你越往下聽,越會感受到本令人不以為意的兩個主角漸漸露出她們獨特的風采,沒有風的舞台自會衣袖翩翩、清風徐徐。演公主的那個主角化著公主妝容時似覺俗不可耐,換成民女妝容時便覺天然清純,十分超脫。
後聽旁人說,這個劇團演的是“”。
以前聽說過路頭戲,因為不明白,也問過,他們說,要看過才會曉得,一下子是說不清楚的。現在,我看過了,說了一些,也不知道說清楚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