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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妝卸妝
岑玲飛

缺 口

要找個中間的位子坐是不可能的。

第一場戲上演時,本村人就把帶來的竹椅擺在中間地盤,散場後,並不會扛走。他們用一根長長的繩子把竹椅一把一把像穿珠子一樣橫向串聯起來,這些椅子的主人都是自家人、鄰居或親戚朋友。椅子像被鎖住,中間插不進別的椅子。外村的零散人員即使來得早,也隻能拿公共凳子坐在外圍。你也許看不到演員的鞋子,或許是因為它們總被一隻像電視機般大的探照燈擋著,或許是因為太遠,看了全景,看不到細節,但你會意外發現,那個本來不是很好的角度會有別樣的情景。比如後場有個司鼓在馬不停蹄地操作,雙手就像蝴蝶的翅膀畫出優美的弧線,全身都震出轟轟烈烈的節奏;吹笛師坐在矮椅上,肩膀一聳一聳,真是專注,像老鷹抓小雞,似乎他的眼前有一隻快要到手的小雞,其實,他的眼前隻有樂譜。

離戲開場還有三五分鐘,半場子人已經落座。陸續有人趕來,七大姑、八大姨、三大叔、四大伯,前呼後喚,招手示意,都穿著厚實肥大的棉衣,在狹窄的縫裏側身斜步,擠啊擠,擠啊擠,終於到達事先擺好的位子。那些缺齒般的空位,隨著流動的人群於最後幾分鐘被填滿。頭場還沒敲,正經的好位子已滿了。還有人陸續趕來,這些略微遲了兩分鐘、慢了半拍子的人一層一層地把中間的位子包圍住。

我後麵的大爺是早就到場的。他坐在一把寬大的椅子上,整個背舒適地靠在椅背上,雙手搭著扶手。他左手戴著一隻寬大的黃金戒,右手戴著一隻寬大的白金戒,椅子旁還擺了把小凳,上麵放著他深藍色的保溫杯。他穿了很多件棉衣,外麵那幾件不知是因為覺得熱,還是裏麵穿太多導致扣不上了,就這樣裏三層外三層地露著。大爺身材高大,戴了頂帽子,天庭飽滿,五官周正,即使年邁,也相貌堂堂,氣質不俗。戲還沒開始,大爺靜坐著,看著尚未拉開的淺綠色大幕,仰著頭,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你看不出他為何而笑,也看不出明顯的笑的表情,就是覺得他笑眯眯的,咧著嘴,偶爾露出一兩顆金牙齒。

以前,我認為提早趕到,無所事事地坐著,顯得對一台戲的喜愛之情太過了,所以總是算準時間來。這次看到提前到場、喜滋滋坐等的其實大有人在,他們大概在想,我什麼也沒錯過,從頭看到尾,太開心了。大爺一副已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就等大幕拉開,大大欣賞一番的表情,真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我回頭看大爺,大爺也看我,我們相對無語而笑。這些人為什麼要蜂擁從那個破洞般的鑽進來?因為他們愛看一台咿咿呀呀唱上老半天也沒完沒了的戲。

那個缺口,就像芝麻開門。那個缺口,就像遊戲入口。不掀開那簡易的、野外帳篷般的塑料布,你就無法筆直地走進去,除非你隻有幾歲小孩的身高。你必須彎腰、低頭,像鑽山洞一樣鑽進去。我從來沒有在走進一扇門或一個場景時需要這樣彎腰、低頭,總是大搖大擺,毫無阻礙地進進出出,每當去掀開那個低矮的缺口,我就像回到兒時充滿童趣的遊戲中。

缺口的外麵,空蕩蕩,冷清清,天上掛著白白的瘦月亮和銀色的碎星星。缺口的裏麵,觀眾烏沉沉,水泄不通。戲台背景華光四射,演員的臉粉墨濃重。戲服如春天的百花怒放,極盡誇張,那水袖飛來飛去,抖來抖去,長長的裙裾嘩嘩地飄移。瘋傻癡呆、喜怒哀樂、悲憤欲絕、甜美嬌羞,都是人世百態的濃縮。那後場吹的、拉的、彈的、敲的,樂器們被神奇之手賦予魔力,流淌出充滿情緒的樂音。演員們竭盡全力唱出自身最好的聲音。缺口的裏麵,別有一番熱鬧。相隔一個缺口,就相隔一番天地。

那缺口,不時有人進出。進是悄悄地溜進,出也是悄悄地溜出。如果設一道門檻,大概門檻都要被踏平。有時,戲至中途,缺口處“啪”一聲,摔進來一個人,轉頭一看,是個不怎麼會走路的三五歲小孩,衣服穿得像皮球一樣鼓,他好像不疼,也不哭,大概平時摔摔跌跌,習以為常了,遇到這不像門、不像洞的缺口,被拖在地上的塑料布扭住了腳,往前一摔,正好摔進缺口裏,進了戲文場。還沒等小孩反應過來,缺口處早一腳跨進他奶奶(也許是外婆),彎腰一扶,倆人繼續走,十分淡定,好像他們一路就是這樣摔摔碰碰趕來的。

戲做了一會兒,該來的觀眾基本都來了,似乎不會有來來去去的動靜了。缺口也確實不像剛才那麼忙碌了,但它總是三三兩兩地接待著遲到者,零零星星地送走早退者。

戲文場被大帳篷圍住,看似密封,其實左邊的觀眾進出左邊的缺口,右邊的觀眾進出右邊的缺口,後麵完全開放,人來去自由得很。戲文場四通八達,也能通往後台。總會有幾個人,場下看不夠,還要爬到後台看。這個人,也許是七歲小孩,也許是黑瘦大爺,也許是因為很胖導致走相難看的老媽媽,也許是一個時尚小夥子,隱隱約約地向幕布後麵探看。

戲已開始十幾分鐘,那缺口處又進來一老漢,橫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孩子頭上戴著連衣帽,長長的手,長長的腳,大大的身體。他應該自己走,即使被抱著,也不該像嬰兒般被橫抱。我側頭一看,那個“老娃娃”正在熟睡,被抱進這又唱戲又打鼓的地方也毫不知情,一臉與世隔絕地沉浸在美夢裏,被大幅度地搖來晃去,橫行在擁擠的縫隙中。他們家其他人一定全趕到戲文場了,隻剩下這個老漢管小孩,那老漢家離戲文場大約實在很近,他終於忍不住抱起熟睡的孫子(也許是外孫),也興衝衝地趕來了。

那些戲至中場而來的觀眾大約事先並不知道,隻是偶然路過,發現有個戲文場,便被吸引過來,低頭進了缺口。

戲至後半場,也有哪個異鄉人,生怕自己的摩托車被偷走,見戲文場內有一片空地,便走出缺口,回來時推了一輛笨重的摩托車。他推得很吃力,因為缺口隻供一人彎腰低頭通行,他在小小的缺口處橫推豎拉,倒拉順推,又扛又搬,硬是把摩托車折騰進來,停在場內角落無人處。他要一邊看戲文,一邊盯著自己的摩托車,要是眼睛盯不到摩托車,他看戲就會心神不定,一顆心像在半空中飄浮。他在去推摩托車之前已經觀察地形很久了,終於見人散去一些,有了一些空角落,於是馬上就去辦這件事了。這下,他總算可以無憂無慮地靜心看戲了。

戲至後半場,也有哪個年輕的爸爸抱著兩三歲的孩子,身邊是年輕的挎著皮包的媽媽,走進缺口。一進來,他就到離戲台最近的位置,一手抱孩子,另一隻手指著台上的演員。年輕的爸爸不看演員,而是看著手中的孩子說:“看,那邊好看嗎?”年輕的媽媽也上前一步,指向台上,讓孩子看那紅紅綠綠的戲。他們都站著,當然不會像大多數人那樣一直看下去,看一會兒,就不知去了哪裏。

有時,從缺口處進來的是衣著亮麗、滿麵青春之人,一鑽進缺口也走到離戲台很近的位置,舉著手機錄視頻。他們也許本來就是戲迷,也許並不是,隻是因為偶然穿過這個缺口,就多了一種成為戲迷的可能。每個戲迷都不是平白無故變成戲迷的,總有第一次的接觸,並被戲文打動。

這是個不起眼的小小的缺口,也是個很厲害的大大的缺口,這是神秘的、有趣的缺口,是你必須低頭才能進去的缺口,是你一抬眼就會覺得十分美好的缺口。你會穿越到一台戲裏,走進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愛情、別人的故事。這缺口,是列車之門,帶你到達唱詞念白裏的各種場景。當你走出這個缺口,就像下了這趟列車,回到現實。

有時,我想,這缺口,可以再小一些,再低矮一些,讓那些前來看戲的人穿過時,動作更誇張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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