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8日傍晚,我和兒子經過虞波花園,聽到鑼鼓聲聲、越音悠揚,循聲而去,視線飛過黑壓壓的人群,看到發光的戲台,戲台上是水袖飛揚的越女們。兒子難得見到這社戲場麵,感到非常新奇。我的激動則是無來由的。
我們站在人群最外圍,戲台是那麼遙遠,又那麼高高在上、光芒四射,台上人的形象,不是現實中的樣子,而是古代人。我們看不清演員的麵孔,就繞到後台階梯。兒子的同學在階梯邊玩耍,見到我們便興奮地說:“我爸爸是這裏的導演!”我說:“那我們爬上台階去看。”
台上那些候場的、裝扮了的角色都不開口與我這陌生人聊天,我也不主動與她們搭訕。因為她們是戲中人的樣子,為了維護她們戲中的氣質,我認為她們是不應該講現實中的話的,她們上了妝就隻能唱著,或念白著。
我們雖然在台上看,但坐在小凳子上仰著頭,隻能看到演員的背影。雖離演員近了,但她們唱戲時變得更加遙遠神秘了,我隻好去猜測什麼時候她們會是什麼表情。隻是偶爾,在她們極少的轉身,背對台下觀眾時,才能見到她們的正麵,黑黑的吊眼睛十分仙氣,卷卷的長睫毛顯出可愛,尖尖的柳葉眉那麼詩意,挺拔的鼻子那麼俊秀,雲霞般的胭脂臉盡顯嬌羞,飽滿的唇型更顯櫻桃小口的精致,靜時端莊,動時靈巧,快時玲瓏步活色生香,慢時如風拂柳、花搖曳。正旦周身珠翠環繞、閃閃的鳳翅,一顫一顫,在眉邊搖搖蕩蕩,襯得那美麗的臉更加亮麗靈動。小生青衫垂地,通身儒雅,眉目深情款款,言語憨厚誠實,舉止盡顯逼人才氣,高高的鞋底使步伐顯出現實裏看不到的非凡氣度。
這美是不現實的,但它確實就這樣出現了。這美是神秘的,因為我知道,美的背後是一張平常人的臉。戲遮住了扮演者的平常容貌,遮住了扮演者的年紀,她們走出現實,變成永遠十七歲的可愛模樣,來到高高的台上。這戲台是春天芬芳的花園,你可以看見其實並不存在的鶯飛燕舞,你可以聞到其實並不存在的百花芬芳,你可以感受到現實裏很難表現的誇張的深情。隻要戲開始,那深情厚誼就開始了,深情被反反複複地上演著,在唱裏,在舞裏,在長長的水袖和長長的裙裾裏,在一台戲裏。
有個胖女子告訴我,這小生本來是她扮的,但她現在懷孕了,就找了個人頂替她。現在這個小生是從浙江小百花越劇團臨時請來的演員,今天下午兩點剛到慈溪,與扮祝英台的演員之前並不認識。後場近二十人的樂隊與附海越劇團及兩個主演也都互不認識,也沒有時間排練,隻是大致合了一下。然而戲卻這樣有板有眼,熱鬧地上演了,仿佛之前已經排演過千百回。我十分困惑,怎會配合得這樣天衣無縫啊!她說這是樣板戲,都一樣的。
男女主角未曾謀麵,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但在戲裏表演一見鐘情,並把情深義重展現得淋漓盡致。
每當一場結束,大幕就會緩緩拉上。這時,後台各色人等都會以救火的速度衝上台,這幾個搬椅子,那幾個抬桌子,這個取花瓶,那個抬屏風,有些是工作人員,有些是龍套演員,有時主角也會跑來一起搬。搬上和搬下幾乎是同時進行的,一時大幕內忙成一團,紛亂如戰場。他們不僅要搬著各種形狀的道具互相避讓,有時還會因道具被像我這樣的閑雜人等當凳子坐而客氣地說:“不好意思,讓一下,這把凳子要當道具了。”
兒子見戲台被大幕遮住,又見不穿戲服的人也上台去了,就好奇地衝到戲台上站了一會兒,臉對著一張大幕的背麵。由於去了兩次都沒人說他,他就更大膽了,有一次替換的道具特別多,大幕內特別忙亂,兒子見這雞飛狗跳的場景,著實激動起來,他在大幕內東奔西走,揮動雙手,總是混在人群中上台,混在人群中下台。雖然他是一個小孩,但我也很怕大幕拉開時還剩他站在台上,暴露在眾多的目光中。
後場伴奏全是四五十歲至六七十歲的男子,他們在台角淡定地操縱著手中的樂器,大多衣衫暗淡,胡子拉碴,有光著膀子、剃著平頭、像黑社會的,也有仙風道骨或文質彬彬的,無論哪種都讓我心生羨慕,因為他們已經克服了學習的困難,此時可以熟練得像喝水一般輕鬆地演奏出那婉轉優美的樂調了。坐在我旁邊的樂師說自己是四十五歲才開始學二胡的,學了三年就能把整場戲輕鬆地拉下來了,我對此有很多好奇,但不敢多問,怕他拉錯,他卻不時主動地介紹幾句。有時我看得忘了周圍的情況,脖子越伸越往外,二胡的弓偶爾會拉到我的頭上,我的礙手礙腳倒也未遭到驅趕,反而聽他說馬上要排《五女拜壽》,正缺一人,問我要不要加入劇團,我雖覺得做戲十分有趣,但因沒有勇氣換一種工作,聽過也就罷了。
忽聽階梯入口一片混亂,劇團人員說:“不要再放人上台了,台上人太多,會把台踩塌的,有危險!”我側頭一看,果然台上已經站得密密麻麻,連演員都無立足之地了,還有許多人站在台階下試圖爬到台上來。我雖然害怕台被踩塌,卻很有冒險精神,一直沒有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