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家嗎?”我問。
奶奶出來說:“在,在裏間睡著。”
我心下歡喜,又問:“爺爺的篤板還在敲嗎?”
奶奶說:“現在不敲了,敲不動了。”
我想問有幾年沒敲了,可問出來是這樣:“爺爺敲了幾年?”奶奶說:“敲了十年,後來公社解散了,他也敲不動了,就不敲了。”我一知半解,未及弄明白“公社”二字,已一腳踏進了裏間。
爺爺臥在床上,見了我,要坐起,我忙上前說:“不用坐起,躺著吧。”爺爺又躺下,枕頭墊得高了些,他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剛摘下的老花鏡。床頭一盞小日光燈,被子半掩,露著好像沒有力氣似的小腿。
十多年前,爺爺就又瘦又小,眼睛很大,腦額很高。這麼多年過去了,爺爺的麵容不但沒有消瘦,反而飽滿了些,還更白了,但是他歪在床上,不是站在地上。
我問:“爺爺,你在看書啊?”
不等爺爺回答,奶奶就向我抱怨道:“我讓他別看書,他總不聽,老是要看。看書的話,頸椎病要發作的,我一直說他,他不聽,有什麼辦法呢!”
我問:“爺爺,還認得我吧?”
爺爺說:“名字叫不出,但記得。”
我也不知道爺爺的名字。
十多年前,每次去姐姐家蹭飯,回來時特意走那條小弄堂,十有八九會看到一些人在一戶人家演奏樂器,其中有三個人,每次都在。一個叫華強,年紀最小,別人直呼其名,就被我記住了;另一個是老宅主人,又紅又黑,拉京胡,唱紹劇,也不知叫什麼名字;還有一個就是這,他最年長,總是默默地敲著的篤板、打著一麵小鼓。
我又問了一遍:“爺爺,的篤板還在敲嗎?”
他說:“現在不敲了,敲不動了。”
我又問:“那華強師傅他們還聚在一起拉二胡嗎?”
他說:“現在他們也不在一起了,有些人家裏有事情要忙,這不像上班,畢竟是沒有工資的。”
我倒想,爺爺不敲的篤板了,他們少了拍打節奏的人,假如音符是珠子,節奏就是線,沒有線,珠子也難成串,沒有司鼓,也難成樂章,自是要散。
我問:“您以前是不是拜師學過?”
爺爺說:“師父沒拜過,從小就喜歡,自己玩玩的。”爺爺的話題延伸開來:“有的司鼓光會敲,不會唱,我是又會敲又會唱。你唱得還好,調子很準,有的人調子唱不準,有的人連頭一句哪裏開唱都弄不清楚,當然,這是少數人。”爺爺從前敲的篤板時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現在不敲了,倒說出了一番見解。
我說:“上次,我還沒結婚,後來一結婚,生了孩子,一步也走不開,現在我的孩子都十多歲了。那時我才二十出頭。”
爺爺說:“我七十九歲了。”
我告辭時,爺爺又要坐起,我用手擋著說:“不用起來,不用送,睡著吧。”其實,我不知道這個司鼓爺爺現在還能不能走路,畢竟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
十多年前,司鼓爺爺和華強師傅都是幾乎不開口的人,他們不說話,也不唱,隻是一聲不吭地操持樂器,熱情招呼我的是老屋又紅又黑、唱紹劇、拉京胡的主人。華強師傅有一把心愛的二胡,司鼓爺爺有一套心愛的鼓板,兩片竹板、一個鐵架,架子上放著一塊方的鼓板、一麵圓的板鼓,配著兩根筷子似的敲棒。爺爺一手敲鼓,一手打板,雖骨瘦如柴,可拍打節奏時,是那麼鏗鏘有力、場麵激蕩!那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的司鼓爺爺,他的目光明亮、眉間肅靜,就那樣敲著、拍著、打著,其他人都隨著司鼓爺爺打出來的節奏吹著、拉著、彈著、唱著。
我一直認為隻有我一人未做正式告別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一直認為以後會有時間去學習,並不需要告別。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不知不覺,再也沒有參與那個無名的樂隊,我那支笛子不知何時已裂出細縫,好像一條長長的歲月之河。我一直以為,每當暮色降臨,樂師們便會從四麵八方趕來,像帶著心愛的孩子一樣帶著各自的樂器和譜子,即使狂風暴雨,這些心愛之物也不會被沾上一滴雨水。我還一直以為,隻要我有時間了,隨時可以去,那間屋子裏還是那些人在奏響樂章,就像我的人生會過去十幾年,他們卻一直定格在當年的時間裏,不會動,也不會老。我的想法真是簡單啊!
不管多麼喜歡,最後都向時間妥協。司鼓爺爺老了,再也敲不動了。
我從司鼓爺爺家出來,又尋向記憶裏的小弄堂和老屋,再也沒有找到當年的那扇門,隻見那一帶屋子的院牆上盛開著許許多多寶石花,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