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點著昏燈的舊宅,灰塵靜止著,不會飛揚。那裏的大門大開著,任人自由出入,毫不見怪。那兒有許多樂器:二胡、京胡、板胡、三弦、琵琶、的篤板、各種笛子……主人喜愛把玩樂器,每晚以奏樂為樂。
主人五十歲左右,個大膚黑,唱起紹劇來,氣勢似排山倒海;拉起京胡來,神情投入如上台表演,瘋瘋癲癲的,與常人很不同,但這裏無人見怪。雖然去過好幾次,我卻不知主人姓甚名誰。
另有一人,拉一手好越胡,他曾在越劇團任主胡四年,後來劇團散了,他便成了業餘愛好者。他看著也是四五十歲的樣子,長相平淡,不溫不火,不太開口講話,拉起胡來總是低著頭朝下看,麵如雕刻般呆滯。他低頭的同時還略歪向一邊,一副不動聲色的神態,卻把越劇曲子拉得絲絲入扣,委婉動人,令人讚歎。我恨不得自己也能拉得一手好胡,也能不動聲色,卻將全部情感流淌在絲弦之間。
一起玩樂器的人都叫他華強師傅。
他隻拉一把胡,我從沒見他碰過其他樂器,不像另外幾個,會吹笛子、拉胡、敲的篤板,又會彈三弦,樣樣樂器都會玩,卻樣樣玩不精。他們互相把樂器調來換去,時間不長,一會兒斷聲,一會兒又卡了。
有時大家相約合奏《三六調》,起初還有模有樣,像專業樂隊,後來不是這人跟不上,就是那人掉隊了,漸漸就亂了,變成各人演奏自己想演奏的曲子。有拉黃梅戲的,有拉越劇的,有拉小曲小調的,有拉紹劇的,甚至還有拉民歌的,一時間不同的樂器演奏著不同的曲子,熱鬧非凡。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濫竽充數起來,把自學的笛子吹得極響。
而每次都是所有人的樂器依次啞下來,最後隻剩下華強師傅那把越胡在壓倒群芳後還在如泣如訴地把深情優美的曲子一直演繹下去。所以,我進了幾次舊宅後就知道,這些人裏技藝最高的是華強師傅。
我會唱,便同他們邊拉邊唱,各自沉醉在戲的悲傷或歡樂之中。這裏的老人和藹,慈眉善目,無憂無慮,仿佛與世隔絕,隻以吹拉彈唱為樂。他們大多騎著破舊的自行車而來,穿著土布衣衫,沒有客套話。我置身在那樣的氛圍裏,即使默默無語,也覺得親切極了。主人有時給我倒一杯滿滿的茶放在桌上,並不理會我喝或不喝。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一直不大清楚那裏的地名。因當時未成家,一個人住單位宿舍,時常到姐姐家蹭飯,來回都是步行,常抄近路在那小弄堂裏穿行。某日,我一時興起,換了一條小弄堂走,就意外聽見這些美妙的聲音,便一腳踏了進去。
那時,我以為能常常路過那裏,隨時進入舊宅聽現場演奏,放聲高唱,並學習二胡;以為刻苦學習也能練出華強師傅那樣的水準。可是,這樣的路過很快結束了,不久,我就嫁為人婦,生養孩子,匆匆地生活,不再路過那舊宅了。
我所告別的,並不是一個地方、一些樂器、一幫愛好演奏的長輩。我所告別的,其實是一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