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好像眼前所有的樂師都停止了演奏,但依然有演奏樂器的聲音,那是一把二胡的聲音,那聲音十分獨特、優美。由於那樂音實在太完美,每次出現這聲音,我就說,又在放碟片了。說了幾次,左邊的觀眾也好奇起來,她耳尖,說不是碟片裏的聲音,是有個人在拉二胡,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還有個人在拉二胡。
這種情形就是:樂隊隻讓二胡師一個人演奏,這個二胡師通常是樂隊中拉二胡拉得最好的那個,且其演奏水平通常都超過主胡師,即使超不過主胡師,也要與主胡師有相同的演奏水準。二胡師其實很不簡單。
我就看這個二胡師是怎麼獨托的。他戴著黑框眼鏡,頭發彎曲,個子不高大也不瘦小,嬰兒肥的臉,臉上很白淨。他還很年少,看上去二十歲左右,學徒般的氣質。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樂師,年過半百。二胡獨托,本該讓那個年過半百的樂師擔任,前輩比晚生多拉二三十年二胡,功力肯定超過那個少年,看來是特意把機會讓給少年的。藝術需要傳承,在樂師年老體弱,退出樂隊前,要扶持、培養出一個能勝任他工作的人,這個少年正在現場“實戰”二胡獨托。
二胡獨托,旋律極其緩慢,難就難在這慢裏。他的慢,要慢到看上去隻是持著一把二胡端莊地坐著,好像沒有在演奏。少年坐得筆直,像石柱般沉穩,如金庸筆下武林高手在運氣修煉。他的氣好像提到了嗓子眼,沒有吐出,也沒有咽下,一直僵持在那裏。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是打算吐出來,還是咽下去。要是隨便掃一眼,他像一動也沒動,如同這世間萬物已經靜止。得一直盯著看,才會察覺到他其實還在演奏。
他的弓拉得那麼慢,那麼慢。細細一縷馬尾,在琴弦和琴筒上不易察覺地擦過,像年近百歲的老人那樣舉止緩慢,又好像巨輪後拖著的一張大網,網了幾百斤的魚蝦,那麼沉,那麼重,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怎麼拉也拉不快,隻能一分一毫地移著。他推弓時,又像在推一道用千斤巨石打造的神秘之門。他運弓用的好像不是力氣,而是氣功,有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在操控。二胡獨托的聲音是那麼優美婉轉,寫滿了深情,你也許並沒有什麼傷感之事,但聽了那二胡獨托之音,無端就悲從中來,感傷落淚。
我目睹了那聲音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的,頗為讚歎!那聲音是全場屏聲靜氣,等著少年一點一點抽絲剝繭般磨出來的。其他所有的樂器都停止了演奏,隻有一把二胡托出一種低沉淒美的旋律,渲染一種特殊的氣氛,把優美或悲傷發揮到極致。在這裏,我試圖表達,可文字在音樂麵前顯得力不從心:文字沒有辦法表達那種聲音,它寫下後就被固定了,音樂是轉瞬而過的藝術形式;文字用眼睛看,音樂用耳朵聽。我竭盡全力描述,詞窮言盡,你依然沒有聽到我在現場所聽到的二胡獨托之音。
獨托之音繼續前進,他畢竟是一個少年,雖然已經托得非常高超,但還不能像前輩一樣托得完美無缺。美妙的音緩緩流淌,忽然他拉破了一個音,出現了類似新弦生澀、鬆香擦拭得很不均勻的一個刺耳音。因為運弓速度極慢,所以這個音也破得極慢,慢慢地、慢慢地從優美深情走向下坡路,無可挽救地越來越走樣,越來越走樣,終於完完全全地走樣,好像優雅的女子放出一個響屁。少年在這個音剛走下坡路時就預感到了,他精神高度集中,他不能停止運弓,也不能加快運弓速度,使這個破音以快速滑過的方式蒙混人的耳朵。他隻能用淡定的態度硬著頭皮繼續維持,即使明擺著要一破到底了,也得讓手裏這把二胡獨托下去。少年的表情變了,他感到自己快要笑出來了,於是抿緊了嘴,嘴角微微上翹,這樣做是為了使自己堅持住,不要笑,畢竟在美妙深情的二胡獨托時突兀地出現一個醜鴨子怪叫般的二胡聲是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正如那個一向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一反常態講起笑話來,反比鳳姐更逗。
少年在聽到那個音暴露無遺地破盡之後,終於繃不住,張開嘴巴放聲笑了起來。所有凝聲靜氣的樂師們,也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我左邊的觀眾專注地看著台上的演員,並未注意到剛才的破音,看到前麵這些樂師都不由自主地相視竊笑,她疑惑道:“他們為什麼笑?他們為什麼都在笑?在笑什麼?有什麼事情嗎?”
二胡獨托,就像冬天悠悠的午後,在門口曬著暖暖的太陽,給人一種很慢很慢的感覺。他不是托一句,他要托上一陣子,他不輕易換弓,幾乎總是從弓根一路拉到弓尖,這才換弓,又從弓尖一路推到弓根。弓根和弓尖的部位最難控製,往往是一句結束時最後一個音所在的位置,也是最容易托破音的位置。這一段獨托,他托壞了四五個音,於是,一陣笑剛過,又笑一陣,笑了四五陣,少年才完成這二胡獨托的重大任務。
有時,一場戲,有一點點不完美,有一點點閃失,觀之反而更覺可愛。一場戲,畢竟是人倒騰出來的,人不是機器。少年的二胡水平還沒有達到絕對的穩定,為了使那三五個音拉到萬無一失,他也許要花好幾年的時間去磨煉。現在,樂師們都陪著他自嘲,笑著,以後要是再也不出現一點點細微的失誤,這集體竊竊私笑的樂趣也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