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惠明大師引陽明進入密室,從鐵櫃內捧出一個木匣。大師捧著木匣,與陽明一同回到外室,在釋迦牟尼佛前點燃香燭,招呼陽明一同跪下,才打開木匣。隻見匣內藏著三冊書籍,書麵上分別寫著“布陣法”“軍訓法”“教授法”。大師將書連同木匣一起授給陽明,念一聲“阿彌陀佛”,道:“徒兒,此乃我常氏經曆五世留下的祖傳之寶,為師今日托付於儂。務必珍之重之,專心研讀。不沐浴更衣,不可輕啟。但願儂做一個忠君愛民的好男兒。”陽明雙手接過木匣,謝過師父,道:“徒兒銘記師父教誨,永生不忘。”惠明大師將心中諸事交代完畢,此後便把自己關在方丈室內靜心修行,不再過問陽明之事。
大師雖不過問,陽明依舊在寺院內勤學苦練,絲毫不敢懈怠。秋去冬來,年關臨近,陽明照往常一樣回家來,推開家門,隻見屋內靜悄悄的,父親王華獨自一人,雙手托腮,愁眉不展。原來年關將近,父親結課回家了。陽明向父親請了安,又問他因何事煩愁。王華歎氣道:“唉,儂年紀還小,說出來儂也無能為力,不說也罷。”陽明道:“父親此言差矣。有道是百病自有百藥醫。世人疑難之事無數,終究有破解之法,父親說出來,縱有千斤擔,孩兒或能分挑五百斤哩。”王華一聽,兒子說得有理,於是說了起來:“此次年末放學,因經商在外的東家未回家,書塾無錢發薪。如今年關已近,卻無錢過年,親朋好友俱已借遍,難以再借。豈不愁煞人也。”王陽明沉思半晌道:“父親不必愁苦。各地都有知縣老爺,知縣者,民之父母官也。子民有困難,做父母的豈會無動於衷?理該幫一把才是。孩兒這就去縣衙找知縣老爺,暫借三百文銅鈿,以解燃眉之急,可好?”
王華聽了,不由得苦笑道:“儂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知縣老爺是儂嶽父還是親眷?非親非故,素昧平生,他肯借錢給儂?真是異想天開。”陽明道:“眼下不是,日後卻難說。他是好官,定然肯借,若是瘟官,算兒子倒黴。”王華尋思,這孩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等他再開口,陽明已轉身離開了。
陽明徑直來到知縣衙門,隻見大門敞開,大堂上卻空無一人,想必都過年去了。他顧自穿過大堂,進入後院內室,見室內擺設簡單,一位須發半白的長者正坐在太師椅上看書,心想這一定是知縣老爺了,便上前施禮道:“學生王守仁,參見知縣老爺。”那位看書的長者還真是知縣老爺。老爺見來者不曾通報,顧自穿堂入府,甚覺唐突,正尋思教訓幾句,定睛一看,見來人長相甚是端正,雙眉入鬢,目炯雙星,鼻如懸膽,身姿清朗,是一位舉止落落大方的少年郎,隨即放下書本,問道:“童兒,儂見本官何事?”陽明施禮道:“學生家境貧寒,無錢過年,特來向大老爺暫借三百文銅鈿,以解燃眉之急,開年歸還,望老爺恩允。”
這位知縣老爺姓諸名仁,出身寒門,深知百姓度日艱難。見少年郎雖是上門借錢,卻全無乞憐卑微之態,心中已有五分喜愛。又尋思此兒生得如此玉樹臨風,卻不知肚才如何,眼下空閑無事,便有心試探一番,隨口吟道:“楊柳未抽春天夢。”誰知對方不假思索,接道:“梧桐落葉打秋風。”諸知縣一聽,不免心中吃驚:“嗨嗨,看不出區區貧寒少年,才情卻這般敏捷,定非等閑之輩,前途不可限量。”又添了五分喜愛,爽快答應道:“姑念儂文才出眾,這錢嘛,本縣借了。”邊說邊取來三百文銅鈿,交給陽明,也不問他家住哪裏,何時歸還,隻道:“這銅錢嘛,還或不還,皆可。”
陽明謝過知縣,懷揣著三百文銅鈿,一路走回家來。路過通城大街,瞧見一家老酒館門前圍著一群人,在那裏七嘴八舌議論。陽明畢竟少年心性,好看熱鬧,遂從人堆裏擠了進去。隻見酒館內走出兩個人來,一位生得五大三粗,手臂生有濃密黑毛,嘴上咬著一把尖刀,想必是個屠夫;另一位後頸插著一柄紙扇,手裏夾著一支筆,生得細皮白肉,穿著華麗,想必是掌櫃。酒館門前躺著一匹瘦馬。那馬渾身烏黑,龍頸兔耳,圓臀、細腰、長腿,骨骼清奇,馬蹄上各生有白毛一叢。陽明記得,東漢時,有位叫馬援的將軍,曾寫過一本書,名曰《銅馬相法》,書上描述過各種寶馬之形狀、骨骼、皮毛。對照書中所述,此馬應名“追風駒”,能夜行八百、日行千裏,是一匹世間罕有之良駒。眼下它卻神情委頓,馬首垂地,肋骨凸現,瘦成皮包骨頭,且行將被宰。陽明心中暗暗歎惜:稀世寶馬,不曾叱吒風雲,卻潦倒至即將被屠,如同英雄末路,太過悲哀矣!
陽明不禁心生憐憫,尋思道,既知此馬珍貴,若麻木不仁,任憑愚夫殺戮,與幫凶何異?此時屠夫已走到馬跟前,尖刀正向馬脖子刺去,說時遲,那時快,陽明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抱住馬頭大聲喊道:“大叔,大爺,且莫動手,這是一匹良駒啊,儂怎可忍心殺它!”屠夫被陽明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呆愣半晌,冷笑道:“嘿嘿,儂這娃兒,大叔大爺叫得親熱,還說這瘟馬是什麼良駒,卻是瞎了儂的雙眼。實話告訴儂,此馬原想買來作坐騎或是拉貨車之用,誰想這該死的瘟馬,食起穀來,雙倍於別的馬,卻性情狂躁,近身不得,任是天王老子,一旦騎上馬背,它便狂嘶跳躍,被踢傷、咬傷者不計其數,而拉車時被摔壞的貨物更難以計算。似這等瘟馬,要它何用?隻得將其餓至半死,以方便宰殺。”
陽明道:“大爺呀,儂真是屈煞寶馬了。它能食,是因它有日行千裏之能耐,儂讓寶馬去拉車,如同叫賬房先生去炒菜,能煮出美味佳肴嗎?”屠夫道:“娃兒,儂說了一天星鬥,無非想把癩蛤蟆說成麒麟,儂既然將它當作寶,也罷,不殺也成,向儂爹娘要三兩銀子來,這馬就歸儂了。”陽明道:“我家貧困,過年還得向人借錢呢,哪有銀子買馬。大叔儂就當行善積德,且別殺它,學生手上有三百文銅鈿,是剛才向知縣老爺借的,待學生湊足銀子,再來贖取,馬還留在大叔處,可好?”站在一旁的掌櫃插嘴道:“哎喲,這世道真是變了,平白無故蹦出個少年伯樂來,要救瘟馬不死,還說三百文銅錢是向知縣老爺借的。如此說來,莫非知縣老爺還是儂丈人阿爸不成!”
話音才落,圍觀者“轟”的一聲大笑起來。掌櫃接著道:“喂,我說小伯樂,開酒館的靠做生意吃飯,似這般眾人團團圍觀,還怎麼做買賣?儂可不能救了青蛙餓死蛇,砸了我酒館的飯碗。實話對儂講,並非我存心要宰殺它,實在是此馬百無一用,再不宰殺虧得更慘了。罷了罷了,別再無理取鬧了行不?”說著,朝酒館內一聲招呼,待裏麵跑出三個彪形大漢來,道:“把娃兒拖開,趕緊將馬宰了!”眾人一擁而上,將陽明又攆又拉,陽明則又哭又鬧,抱住馬頭死勁不放,那馬仿佛也有靈性,在陽明懷裏淚如泉湧,大聲嘶鳴。無奈雙拳難敵八手,陽明被推倒在地,何況此馬是酒館的,如何處置確實輪不到旁人置喙。
正難解難分之際,圍觀人群裏突然傳來一聲喊叫:“住手!儂等三個壯漢,欺侮一位文弱少年,是何道理?不就是為幾個臭錢嗎!”那喊聲,嬌滴滴如鳳鳴桐林,鶯啼柳浪,一位十來歲的姑娘,從人群裏擠了進來。隻見那姑娘生得唇紅齒白,杏眼柳眉,烏發垂腰,上穿一件粉色繡衣,下係一條淡綠色羅裙,配一雙小巧玲瓏的鳳頭鞋,飄飄然如神女下凡。隻見姑娘伸手遞給掌櫃一塊大約三兩重的銀子,道:“掌櫃的,得行善時且行善,宰殺寶馬,於心何忍。休再為難這位救馬的公子,小女願替他買了這馬。”說罷,帶著女伴,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人群裏響起一陣喝彩聲。陽明見狀,內心一陣激動,尋思與這位姑娘素昧平生,她竟義無反顧出手相助,令人敬佩。若平白無故接受她的恩惠而不思圖報,非君子之所為也。隨即從地上一躍而起,追上前去,大聲道:“請小姐留步,學生王守仁,與小姐素未謀麵,怎敢無故受此恩賜?務請留下姓名住址,待守仁湊足銀兩,另行登門致謝奉還。”少女隻顧帶著女伴前行,隻丟下一句話,道:“公子休要介意,些許銀子,何須掛懷,不問也罷。”邊說邊飄然離去。
陽明無奈,隻得返回酒館來,這時,圍觀人群還未散去。他尋思道,多承那位小姐相助,買下這馬,可是眼下此馬已餓得起不了身,如何牽回家去?尋思半晌,有了主意,對掌櫃的道:“掌櫃的,這馬已餓得站不起來了,若是死在儂處,這三兩銀子您還拿得住嗎?依學生之見,儂好人做到底,拿些豆子和淨水出來,讓這馬吃飽喝足了,學生才好將馬牽走!”掌櫃一聽,這少年好生厲害,竟賴上我了。可轉念一想,他說得也在理。何況據他剛才所說,這少年很可能與知縣老爺沾親帶故,若那馬真死在酒館前,也沒什麼好處。何況馬是花二兩銀子買的,如今一轉手已淨賺一兩,一袋豆子值不了幾個錢,還是借坡下驢為上,便道:“好說好說,不就是一點豆子嘛!”當下就吩咐夥計取來一袋豆子,提來一桶井水,陽明又在路邊拔來一捆青草喂與馬吃。那馬也是餓極了,一見吃食便狼吞虎咽起來,待半晌後吃飽喝足了,突然兩耳直豎,雙目放光,就地打幾個翻滾,“霍”地站立起來,抖了抖鬃毛,前足騰空而起,仰頭向天“噅!噅!噅!”三聲長嘶,那嘶聲驚天動地,分外威猛。之後,那馬垂首帖耳,依偎於陽明身邊。陽明見酒館前有一塊半身高石礅,便將馬牽到石礅旁,“噗”的一個虎跳,半空裏翻轉身來,雙手在石礅上一托,又一轉身,穩穩地落在了馬背上,那馬不踢不咬,又一聲長嘶,撒開四蹄,風馳電掣般飛奔而去,把那掌櫃的並圍觀之人,驚得目瞪口呆,嘖嘖稱奇。真一匹寶馬也!有詩為證:
驪駒油順耳凝霜,千金市骨塵亦香。
幾曾草場悲伏櫪,而今沙場競鷹揚。
陽明騎著馬回到家裏,將三百文銅鈿交給父親,說是向諸知縣借的,並向父親詳述了買馬經過和小姐贈銀之事。王華是一個懂禮義廉恥的讀書人,見多識廣,深知馬之優劣,聽了兒子講述,道:“那位小姐,頗有英雄氣度、巾幗之風,可敬可佩!為君子者,豈可無故受人恩惠?買馬之銀,日後必須歸還。”又到屋外看了看馬,果然是一匹神駿威猛之稀世寶駒,暗自讚歎兒子眼力超群,而嘴上仍稍做埋怨,道:“儂小小年紀,馬毛都不曾識得幾根,也妄談馬之優劣,儂是想當小伯樂不成?”陽明道:“父親有所不知,韓愈老夫子在《馬說》一文中說過,‘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做個小伯樂,有何不好?”王華被兒子嗆得無話可說,隻得顧左右而言他道:“自比聖賢,終究是紙上談兵。”王家過年,因有了陽明借來的三百文銅鈿,買米買菜買酒,還算過得開心。
過年習俗,各地不同。餘姚一帶民間過年甚是講究。按照慣例,初一一早開門,要放“開門炮”,祭“天地神”,向長輩拜歲,長輩則向晚輩分發“壓歲鈿”,接下來就是全家圍坐一起吃湯團,寓團團圓圓之意,吃“年糕湯”,即所謂年年高升,餐席上禁食整條魚,謂之“有頭有尾,吃剩有魚”,再接下來就是走親戚、拜歲。小孩子可穿新衣,任意玩耍,父母不作興打罵。有詠過年詩為證:
聲聲爆竹換桃符,家家春盤滿且重。
縱然年歲歲歲換,報春梅梢梢梢紅。
陽明早上起身後向長輩拜歲罷,就牽著他的愛馬,整日騎馬練武,倒也逍遙快活。有道是歡樂厭日短,悲愁恨夜長。一轉眼新年就過去了,轉瞬間元宵節也過去了,王華私塾的那位東家,也過節回家,送來了薪酬。不久後,惠明大師要外出雲遊去了,離開時,他把陽明叫到跟前,道:“為師此次雲遊天下,別時容易再見難。這些年,儂在為師處學有所成,日後終將踏上人生征途,不知此生有何誌向抱負?”陽明跪於大師膝下,道:“恩師容稟,弟子再三思量,此生已立下‘四以’誌向。”大師問道:“何謂‘四以’?”陽明答道:“一以文章入仕。踏上仕途,便於縱覽天下,效法女媧補天。二以武略建功。目今社稷,外有四夷侵犯,內有盜匪騷擾,黎民難以安生,男子漢當忠君報國,沙場建功。三以教化為職。縱觀芸芸眾生,無知無識混混沌沌者,尤以少年為甚,長此以往,國何以強,民何以富。故弟子要以教化為職,如孟子所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人生樂事也。四以聖賢為鑒。曆代如孔、孟、莊等聖賢,俱立誌高遠,又腳踏實地,故名耀千秋,弟子要以聖賢為榜樣,知行合一,孜孜以求。”大師聽罷,頻頻點頭道:“聽儂所立誌向,為師甚感欣慰。有道是,立誌易,踐誌難,尤忌淺嘗輒止。應鍥而不舍,孜孜以求。警仲永早傷,惕江郎才盡。切記,切記。”陽明道:“弟子牢記師父教誨。”叮囑罷,惠明大師就雲遊去了。臨別時,他留給陽明一封書簡,托小僧交給陽明,陽明拆開,原來是大師親筆書寫的一篇孟子的文章: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心,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陽明把師父留贈的這篇孟子文章貼於床頭,當作座右銘,朝夕背誦,從不懈怠。
一日,王華把三兩銀子並三百文銅鈿交給兒子,囑咐道:“人無信不立。君子當以誠信為本。為父尋思,那位替儂出錢買馬的小姐,定是一位女君子。儂既說過要奉還此銀,豈可失信?這裏有銀子三兩,儂去奉還於她,還要表達稱謝之意。另有三百文銅鈿,拿去歸還諸縣令,感謝他憐貧濟困之忱。”陽明為難道:“自那日見過那位小姐,便不曾再見,欲將銀子歸還,猶如大海撈針,奈何?”王華道:“奈何?嗨嗨,儂的嘴裏竟也有奈何一說?要找到萍水相逢之人,難是難了點,然,隻要功夫深,鐵杵還磨成針哩。儂不是自詡聰明嗎?這點兒事也叫難,將來真遇到大事,還能擔當得了嗎?縱有千難萬難,自己想辦法去解決!”王華交代完畢,就離家去私塾教書了。茫茫人海裏,陽明能否再見到那位小姐,以了卻懸於心頭之事?
師父與父親相繼離開後,陽明每天仍早出晚歸,去龍泉寺讀書習武。懷裏揣著三兩銀子,在往返途中,他把雙目當作四眼用,凡瞧見有少女路過,免不了要多看上幾眼,有時則佇立於橋頭街尾,希望能碰到那位小姐。然而日複一日,再無緣得見。
且說餘姚寶地,背靠巍巍四明山,麵臨滔滔東海,山海相接,風光瑰麗,人傑地靈,乃魚米之鄉,富庶之地。據史書記載,四明山又名句餘山,周圍八百裏,二百八十峰,峰峰相接,中頂五峰,狀如蓮花,山頂平正,有方石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曰四明。唐代大詩人李白有詩寫道:
四明三千裏,朝起赤城霞。
日出紅光散,分輝照雪崖。
一餐咽瓊液,五內發金沙。
舉手何所待?青龍白虎車。
然四明山民眾,因賦稅沉重,更兼土豪劣紳層層盤剝,貧苦人家雖坐擁地利,卻仍苦不堪言。雖然時令已過立夏,天朗日暖,萬物複蘇,然街頭巷尾之行乞者,卻日見增多。一日,街上來了三個小乞兒,隻見他們個個衣不蔽體,渾身烏黑,麵黃肌瘦,指甲如鉤,一路上還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玩個不休。此時路上走過一個書生,大約是背誦不出來詩文,搖頭晃腦,憋得滿麵通紅。那個稍年長的乞兒見這般情狀,招呼另兩人道:“我說飯桶、米桶,儂瞧瞧,這位公子哥兒,人瘦得像麥稈,定然夜夜懸梁刺股,讀了八車子書,滿肚子文章,卻仍舊是一個酒囊飯袋。儂看他鼓起腮幫子,憋得兩眼翻白,黃汗直淋,依舊放不出一個屁來。我等生來喝黃連水長大,與書本文章無緣,如同青盲瞎一般,苦啊!苦雖苦,又不是天生笨蛋,偏要做一首詩出來,長長苦小子做人的誌氣,可好?”被稱作飯桶的乞兒道:“我說水桶哥,儂這是癩蛤蟆比肚腹大,賭氣哩。好啊,儂先做一首詩出來,讓大家給評判評判,如何?”水桶沉思片刻道:“儂倆人且聽好了:小子自來不怕難,縱無爹娘亦等閑。他日若能吃飽肚,一肩扛起四明山。”
被稱作飯桶的乞兒拍手道:“妙,妙,妙啊!水桶哥出口成章,詩文做得妙極了。莫道我等做乞兒的低人一等,似這等好詩,那位書生做得出來嗎?嗨嗨,癩蛤蟆蹦跳起來,比兔子還快哩。閑話休說,且聽聽我飯桶做的詩如何?”他張口念道:“小人生來膽兒壯,艱難困苦唬不倒。他年若得將軍做,龍潭虎穴也敢搗。”
被喚作米桶的乞兒,個兒生得瘦小,不住地搖頭晃腦道:“飯桶哥這首詩,寫得有氣魄,比大詩人李白寫得更有骨氣,妙,妙不可言。我等做乞兒的,雖不曾受過爹娘教訓,也曾聽長者說過:老天爺對那些將來有大用的小孩兒,先把他的肚子餓癟,讓他四肢消瘦。逐日裏忍饑挨餓這點苦楚算個屁,就當是老天在考驗我等呢,熬一熬不就過去了?罷了,罷了,且聽我米桶做的詩上不上得了台麵:乞兒自來膽魄大,最恨世間鬼與怪。練好武藝磨利劍,定將妖魔亂刀剮。”
三個小乞兒荒腔走板地胡亂調笑,全不知苦難為何物。一陣寒風吹來,稱作水桶的急忙縮縮頭頸,撫了撫癟塌塌的肚腹道:“唉,做乞兒可任意逛蕩,胡亂說笑,隻可惜作詩不能當飯吃,擋不住肚子裏空城計唱得鬧猛,餓得頭暈眼花。兩位可有填飽肚子的文章?”飯桶道:“沒聽說過。”米桶道:“隻聽說過貂皮換酒,未見過吹牛可換米。”飯桶又道:“唱戲的說過,天下好漢上梁山,逼的。儂我弟兄被逼無奈,做些小偷小摸的歹事,老天爺不會責怪。剛才看到賣油餅老頭在街邊擺攤,不如去偷幾個油餅來充饑腸?”米桶搖頭道:“不可,不可。有道是盜亦有道,不做殺人放火、欺侮良善的勾當。我等行乞的,乞亦有道,不做偷盜之事。老爺子家裏吃口多,平時尚且不得一飽,還屢屢口中省食,接濟我們,若去偷他的油餅,良心被狗吃了不成!”水桶道:“米桶說得有理,我等雖窮,卻不可昧著良心做人。唉,話是這等說,隻是肚子空蕩蕩,到哪兒去討碗米湯來充饑才好?”
正議論間,前麵走來兩位姑娘,衣著華麗。水桶悄聲道:“哇啊,說曹操曹操到。財神爺下凡,這會兒有飯吃了。”飯桶道:“什麼財神爺,在哪裏?是鏡中花是水中月是畫餅充饑吧。”水桶道:“儂等看啊,過來的那兩個小女子,必定來自大戶人家,身上穿的綢緞繡衣,足可換三缸飯吃,眼下四周無人,不如搶來,兌一頓飽飯,就當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可使得?”另二人拍手道:“怎會使不得!看這位姐姐,生得細皮嫩肉,定是富貴人家小姐,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怎會知曉我等乞兒忍饑挨餓的滋味。今朝就做個梁山好漢,休要遲疑,趕緊動手。”
三人不約而同,一齊撲上前去,口中嚷道:“兩位姐姐休怪,乞兒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了,討儂件衣衫去兌碗飯吃。”三個小乞兒一齊動手,解紐扣的解紐扣,剝衣衫的剝衣衫,嚇得兩位姑娘魂不附體,大呼救命。說時遲那時快,突然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有人大喝道:“大膽蟊賊,竟敢光天化日當街劫財害命!”喊聲未落,“唰”地從馬上跳下個少年郎來,唰唰唰幾個掃堂腿,將三個乞兒全都掀翻在地,磕得鼻青臉腫。不待乞兒起身,來人又上前伸出五指,將其一個個撈來疊在一起,如玩疊羅漢一般。隻聽一個乞兒哀求道:“大哥饒命啊!乞兒劫財有之,害命卻不敢有。隻因饑餓難忍,剛好碰到這位富家小姐,剝她身上一件衣衫,換一碗飯來填饑。”又一乞兒道:“晦氣晦氣真晦氣,餓得黃汗直淋,想著吃頓飽飯,卻成畫餅充饑。唉,劫富濟貧的梁山好漢做勿成了,轉眼就變成死蟹一隻。我說這位哥哥,對付小乞丐,不算英雄義士,憐弱濟貧,才有好報哩。”
這日,陽明正好騎著馬去縣衙,剛到街頭就聽到有人喊救命,便趕過來了。他不理睬乞兒們稀裏糊塗說的什麼話,回頭看那被救的兩位少女,這一看不打緊,陽明兩眼放光,心仿佛要蹦躂出來!儂道為何?原來被救之人,正是千尋萬覓不得見的那日贈銀買馬之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遂上前施禮道:“原來是兩位小姐,失敬,失敬。學生王守仁這廂有禮了。”姑娘見過陽明一麵,對他有印象,如今見陽明彬彬有禮,滿麵嬌羞還禮道:“多謝王公子相救,奴家諸瓊瑤,感激不盡。”陽明道:“自那日與小姐分別後,學生多方尋覓,欲歸還馬銀並致謝忱,不想今日得見,實在是幸運。”諸小姐道:“些許銀子,公子何必如此認真。”兩人你來我往,一問一答,說個沒完,被掀倒在地的乞兒們焦躁起來了,水桶被壓在最下麵,最難受,大嚷道:“大哥大姐,要說悄悄話,須選個清靜些地方,不都說‘落難公子中狀元,私訂終身後花園’。馬路上沒完沒了地嘮叨,被人聽到害不害臊!哦,莫非是吃飽喝足了撐得難受,想消化消化?也罷,且先放了我等,還要去乞討些吃的,填填肚子呢。”飯桶壓在中間,還好受些,勸道:“哥啊,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儂還是忍著點吧。”米桶趴在上麵,生性強硬,道:“哥啊,別怕,他是狼犬偏咬瘸腿豬,以強欺弱。”
王陽明見這些乞兒小小年紀,全都瘦骨嶙峋,不由得萌生惻隱之心,道:“要放你們也成,須把姓名住處報來我聽。”三乞兒齊聲道:
乞兒身世生來賤,爹死娘亡無人憐。
白日乞食百家飯,夜宿破廟罵瘟天。
餓極未落半滴淚,寒甚不叫一聲苦。
休誇人微骨頭堅,自古英雄出少年。
諸小姐聽了,禁不住熱淚盈眶,道:“王公子,他們小小年紀,全無親人庇護,受盡人世苦難,實在可憐。眼下縱然放了他們,日後為了生存,終究非偷即盜,落入歧途,如之奈何?得想個兩全之策才是。”乞兒們聽了,紛紛起身,齊刷刷跪下,道:“好心的姐姐,儂一定是天上觀音下凡來。”諸小姐道:“此話怎講?”乞兒道:“觀音菩薩來普度眾生唄。我等自出娘胎,受盡冷眼屈辱,從不曾聽到過像姐姐這等暖心的話呢。”陽明沉思半晌道:“小姐所言正合我意。古人有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學生記得王家祠堂有幾間破屋閑置著,屋前還有一大塊荒蕪的菜園,若得族長太公允準,既可供他們遮擋風雨,又可種菜謀生度日,空閑時還能學文習武。隻是族長太公這一關難過。”乞兒們聽了,拍手笑道:“若得如此,賽過玉皇大帝娶親,天大的喜事。”
諸小姐喜道:“確是公子想得長遠。若是族長太公不允,奴家定會請父親出麵,前往拜托。公子欲還之銀,奴家是絕不會收的。不如公子再做個人情,將這點銀子賞與他們買糧置衣,免受饑寒之苦。”說著,又摸出一把碎散銀子,遞給乞兒,道:“小弟們,這些銀子拿去買點衣食,雖是杯水車薪,聊盡姐姐一點心意罷了。”乞兒們接過,連聲道謝。陽明道:“小姐之心,可昭日月。學生稍後回去稟明母親,前往托請族長太公。年前學生曾借人三百文銅鈿,眼下需去歸還,不如順便送小姐回府。”回頭對乞兒們道:“各位小弟,儂等就用小姐給的銀子,去買些食物充饑,買幾件替換的衣衫、鞋襪,再找個澡堂將身子洗幹淨,到縣衙前去等候。”
乞兒們聽了,笑逐顏開,答應一聲,高興離去。他們剛好路過賣油餅老頭的攤位,隻見兩個彪形大漢在搶老漢銅錢,說是還不夠還債呢,明日還來討要。老漢跪在地上,拉住大漢衣袖,哭求道:“兩位大爺行行好,這些銅錢是小老給小兒治病的,若是沒了,小兒就沒命了。”大漢一腳踢開老漢,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乞兒們見狀,心中不忍,上前扶起老漢,勸慰道:“老爺子,別傷心了,乞兒有些碎銀子,儂拿去給兒子治病吧。”將剛才諸小姐給的銀子又塞給老漢,轉身離去。手頭沒了銀子,衣食買不成,澡也不能洗了,隻好餓著癟塌塌肚子,去到衙門前等候。
陽明牽著馬與諸小姐一起緩步前行。兩人俱是少年心性,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都有相見恨晚之感。不知不覺已來到縣衙門前,諸小姐道:“這裏就是奴家之家,不勞公子再送了。”陽明吃驚道:“如此說來,儂竟是諸老爺的千金不成?學生失敬了!”諸小姐含羞道:“剛才不敢相告,還請公子見諒。”說著,與丫鬟一起,進了縣衙。
陽明將馬拴在樹下,就在門外等候。待有半晌,見乞兒們過來,卻依然舊模樣,破衣爛衫,渾身汙垢,詫異地問道:“儂等為何不買衣衫回來?莫非拿銀子去賭博輸了不成?”乞兒們連聲叫屈,並將剛才發生之事說了一遍,道:“大哥若是不信,賣油餅的老頭還在,一問便知。”陽明聽了,甚是感動,想道小乞兒渾身汙穢,心卻是金子一般閃亮。他也不追究,好在身上還有幾個銅錢,是爺爺和父親給的壓歲鈿,就給了乞兒,道:“快去快回,回來在此等我。”
陽明獨自進了知縣衙門,隻因當官的清廉,百姓安居樂業,無人告狀,故不見有役吏在辦公。穿過大堂,見諸知縣坐在內衙長桌前批閱文書,便上前施禮道:“知縣老爺在上,學生王守仁這廂有禮了。承蒙老爺慷慨借錢,才使寒家度過年關。今日特將銅鈿歸還給老爺,不勝感激。”遂雙手奉上三百文銅鈿。諸知縣見是年前借錢的少年郎,接過銅錢,讚道:“好一位誠實的少年!本縣曾有言在先,些許銅鈿,還與不還皆可,何必如此認真。”陽明笑道:“家父經常教導學生,‘誠信人之本也’。習俗也有‘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之說。說不定日後學生仍有向老爺借貸的時候呢。”諸知縣聽罷哈哈大笑,命人看座、上茶,陽明大方落座,諸知縣便天南海北問些鄉間年節的趣事、農家作物收成、孩童讀書學字之類,陽明對答如流,問一答三,諸知縣大為欣賞。談興正濃時,瓊瑤小姐從後堂出來,向在座的見了禮,便把與陽明相遇相識相交的經過,告訴了父親。
正說話間,突然從後堂傳來“呼嘞嘞,轟隆隆”一陣巨響,如天崩地裂一般,前廳也被震得不住搖晃,諸老爺大驚失色,起身就奔向後堂察看,隻見堂外塵灰彌漫,待塵灰消散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幢年久失修的偏屋倒塌了!瓦礫中,唯有一柄金光熠熠的大刀仍屹立不倒!原來,此屋在翻修時在橫梁木柱上放了一把大刀鎮宅。如今橫梁腐爛,以致偏屋倒塌,而大刀卻風采依舊!
說起這口大刀,名聲顯赫。此刀名曰“追風”,削鐵如泥,係諸知縣先祖褚明亮手中之寶物,曆經數百年腥風血雨,立過無數戰功,曆久彌新。諸明亮係追隨明太祖朱元璋滅元建明的開國將領,一刀在手,縱橫天下,無人能敵。積赫赫戰功,被封為滅元侯、驃騎大將軍,蔭襲侯爵無數代。後因諸氏後輩見朝廷君弱臣奸,一代不如一代,且貪官墨吏橫行,魚肉黎民百姓,自感補天乏力,便棄武從文,隱退山林,以“冷眼觀螃蟹”潔身處世自保。傳到諸知縣這裏,已是第九代了。
那口寶刀插入地下足有二尺餘深,如今舊屋倒塌,才得重見天日。這時,衙役們聽到聲響,也紛紛趕來觀看,又七手八腳上前拔刀,誰知如螞蟻撼石柱,絲毫不動。陽明見狀,將衣袖緊了緊,走上前去,擺開馬步,雙手握住刀柄,向上一用力,隻聽得“呼啦啦”一聲響,一簇金光噴出,寶刀被從地下拔了出來。陽明仔細端詳,見刀柄中段有一凸起處,隨手一旋轉,就見刀柄一節節收縮進去,原來寶刀可自由伸縮!收縮時可掛在腰間,變成腰刀;拉伸開來,就成了一口丈八大刀,刀刃處薄如蟬翼,拔一根頭發往刀刃處一吹,立刻斷成兩截。陽明尋思,十八般兵器中,還不曾見過如此奇妙寶物。一時技癢難耐,大步流星走到一平坦處舞動起來。那寶刀在他手中,上下左右、變幻莫測,唯見白光裹身,如千百條銀蛇亂竄,風聲颯颯,仿佛鬼哭狼嚎,諸知縣等在場眾人連聲喝彩。舞罷,陽明戀戀不舍地把刀放下。
諸知縣為人大度,又是何等聰慧之人,陽明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尋思眼前這位少年郎,不僅文才出眾,且武藝非凡,可謂文武全才,定非池中之物。又見女兒與他甚是親密,寶刀在此如明珠埋沙礫,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如做個人情,寶刀贈英雄,亦是一段佳話。想至此,遂對陽明道:“王公子,此刀在本縣處,實是百無一用,還有一座馬鞍,也棄置在庫房裏,都是祖上遺下的,本縣就一並贈予公子,也算是物盡其用,不知公子是否願意接受?”諸知縣要把祖傳寶物贈給陽明,陽明是否會接受呢?欲知後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