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陽明回到家中,把拜師一事稟告了娘親,鄭氏聽了,心頭豁然開朗。尋思兒子逐漸長大,自家家境貧寒,請不起先生教讀,且兒子自小頑皮,若任其閑逛,豈不害了他一生前程?她早就聞知惠明大師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得道高僧,若能收兒子為徒,如同天上掉下仙果,求之不得哩,便欣然應允。當晚,陽明在娘親相幫下沐浴更衣,早早安睡,次日天尚未亮,便悄悄上了山。山路蜿蜒曲折,兩側遍布荒墳野塚,鼠竄狼嚎,陽明走在山路上,免不得心驚膽戰,汗毛倒豎,待等爬到山頂,已累得汗透衣衫。這時,天剛蒙蒙亮,陽明見狀鬆了一口氣,尋思師父年老,必定尚未到來。耳邊聽得鬆聲蕭蕭,鳴蟲啾啾,宿鳥唧唧,泉水潺潺,放眼望去,唯見天地相接處,一江橫東西,平野雲半浮,民居疏煙遠,阡陌綠無際。一時間不禁引動詩興,低吟道:
萬仞龍山爬攀難,一旦登頂天地寬。
雲濤連天腳下湧,大江東去不複還。
才吟罷,視線一轉,瞥見惠明大師早已在大石上盤膝而坐。陽明大驚,趕緊上前,正欲下拜,隻聽老和尚責備道:“好儂個娃兒,讓老衲在此等候多時,這是拜師應有的誠意嗎?回去!明早再來。”說罷轉身離去。陽明呆愣了半晌,心中萬分懊惱,想想確是失禮,哪有師父等候徒兒的道理?沒奈何,隻得萎頭耷腦歸去。一回到家,爺爺和娘親不在,他就胡亂扒了幾口冷飯,待過了晌午,再次沐浴更衣罷,倒頭便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不敢睡熟,一聽到更鼓聲,知道已是二更天了,當即起身,悄悄出門上山。
待陽明爬到山頂,天尚未明,他尋思這次該不會遲到了,誰知定睛一看,隻見大師已盤腿坐於石上,嚇得他跪於地上磕頭不止,一迭聲道:“師父,守仁又錯了,本不敢懇求寬恕,姑念守仁誌誠,請再給徒兒一次機會。”這次,惠明大師念一聲“阿彌陀佛”,轉身就走。陽明見大師不理他,眼淚汪汪的,又一次萎頭耷腦地回家。鄭氏見兒子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知道拜師之事必不順利,自己又無能為力,索性不問,任由他自己去努力。這一天,陽明吃過早夜飯,沐浴更衣後就上山了。一路心無旁騖,登上山頂時,天色昏暗,石上也未見到大師,始放下心來。放眼遠眺,唯見夜色沉沉,亂雲飛渡,天地相接,似乎天地萬物俱在酣睡,唯有幾聲蟲鳴,泉水叮咚,成了天公地母的鼾聲。他走到大師坐過的大石前,俯首恭候。如此等候許久,才見東方露出一抹鮮紅,遠處山雞啼聲此起彼伏,不由得引動詩興,低聲吟道:
沉沉九州大海東,山雞一啼催天紅。
靈泉低吟喚地醒,雲嵐深處好養龍。
陽明剛吟罷,就見惠明大師緩步而至,在石上盤腿落座,陽明趕緊拜伏在地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大禮叩拜。”不住地磕頭。大師笑道:“阿彌陀佛,孺子可教也。哎喲,從此後,貧僧是老馬鑽進韁索,自中圈套自作孽了。童兒哪,今朝老衲收儂為徒,儂要刻苦學習,品學雙修,善始慎終,畢生不可懈怠。”陽明連聲道:“弟子謹記師父教誨,終生不忘。”於是,就在龍泉山頂行了拜師之禮。回家後,陽明思量著將拜師經過稟告父親,誰知父親已離家教書去了,鄭氏將父親王華寫的一封信遞給他,陽明打開一看,信上並無父親片言隻語,隻錄有歐陽修的《誨學說》一文: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然玉之為物,有不變之常德,雖不琢以為器,而猶不害為玉也。人之性,因物則遷。不學,則舍君子而為小人,可不念哉?
陽明看罷,不禁內心激蕩,久久難平。父親離家去教書,以養家糊口,匆匆而去,猶不忘諄諄教子,苦心可知。回到房中,陽明拿起筆,寫了楚大夫屈原的一句話貼於床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一段經曆,雖曆長久,仍銘記不忘。明正德十一年(1516),他在贛州提督軍務,戎馬倥傯間,仍不忘以父教而教下輩如何安身立命,他在給繼子王正憲《示憲兒》一書中寫道:
幼兒曹,聽教誨:勤讀書,要孝弟;學謙恭,循禮義;節飲食,戒遊戲;毋說謊,毋貪利;毋任情,毋鬥氣;毋責人,但自治;能下人,是有誌;能容人,是大器。凡做人,在心地;心地好,是良士;心地惡,是凶類;譬樹果,心是蒂;蒂若壞,果必墜。吾教汝,全在是;汝諦聽,勿輕棄!
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自此後,陽明仍在家中住宿,隻每日去龍泉寺惠明大師處半日學文,半日學武,學業突飛猛進。一天,大師交給陽明一本《孟德全書》,外加一支筆,一塊硯台,一錠墨,道:“一個人寫的字,如同臉麵,是俊美或是醜陋,關乎日後生死榮辱。儂將此書抄錄三遍,切忌馬虎。”交代後轉身就離去了。陽明捧著書卻為難了。師父交代抄書,書筆硯墨都有了,卻沒有紙,該如何抄寫呢?他知道家裏窮,怎忍心伸手向娘親要錢。他不由得沉思默想起來,想著想著,突然眼前飄下一物,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片梧桐樹葉,他知道這種樹寺院四周到處皆有,由此想起西天佛國有用貝葉寫的經書,名曰《貝葉經》。他還聽爺爺說過,唐代有位叫鄭虔的人,因家境貧寒,買不起紙,就撿拾枯落的柿樹葉練字,終於練出一手好字,成為著名書法家。他還記得爺爺念的書裏也有“鳳凰非梧桐不棲”之說,可見這梧桐樹,絕非等閑之物,若收集梧桐葉用來抄寫經書,寓意又好,又可練字,豈不是物盡其用?
於是,他於每日傍晚歸家時,給自己增加了一門功課,就是將散落在地的梧桐葉收集起來,帶回家去,晚上在燭光下一絲不苟地抄寫經書,將寫過字的樹葉編了號,然後用野苧麻搓成細繩,編紮成書。數月後,陽明背著兩麻袋梧桐葉來交作業,師父問道:“這是什麼?”陽明道:“是用梧桐葉抄的《孟德全書》,請師父檢驗。”師父點頭微笑道:“阿彌陀佛,古人有雲,‘儉則約,約則百善俱興;侈則肆,肆則百惡俱縱’。自心即可檢驗,何用為師過目。”原來惠明大師是在考驗他。陽明也因在梧桐葉上寫字,所練成之字,鐵鉤銀畫,龍飛鳳舞,不受拘束,自成一體。
陽明自追隨惠明大師,上午學七十二般武藝、陣法、韜略,下午則學四書五經,以及天文、地理、氣象、醫學。一天,惠明大師吩咐陽明道:“儂到姚江邊去挑十擔鵝卵石,堆於天王殿平台上,五擔黑卵石,五擔花卵石,分別堆放。”陽明不知師父要鵝卵石何用,也不敢多問,說聲明白,提著畚箕、扁擔便來到姚江邊挑選卵石,直到深夜才做完這事。次日早晨,惠明把陽明叫到天王殿平台,命他攤開三十六種陣圖,其中有天門陣、虎獅陣、天馬陣、烏鵲陣、一字長蛇陣等,不一而足。又命陽明按圖布陣,並以卵石顏色分攻守雙方。陽明問道:“師父,卵石如一盤散沙,當以何法使其成軍,令出能戰,進而能攻,退而能守?”大師道:“儂可以石代兵,組成軍隊,二十五人為伍,伍有小甲,二伍為隊,隊有總甲,四隊為哨,哨有長,協哨二佐之,二哨為營,營有官,參謀二佐之,三營為陣,陣有偏將,二陣為軍,軍有副將,此謂‘伍、隊、哨、營、陣、軍’六字組兵法,一攻一守,以一方獲勝為止。”大師在一旁朝夕指導,陽明遵照大師吩咐,籌劃布陣攻陣之策略,日複一日,不敢懈怠。
雪融花開,冬去春來,陽明追隨大師勤學苦練,學識猛進。鄭氏見兒子體魄日益強健,暗自欣喜,就顧自每天起早摸黑紡紗織布。餘姚一帶家家戶戶種糧兼種棉花,然後再將棉花紡成紗,織成布,賣出換成錢,以資養家糊口。所織之布,俗稱“餘姚高布”,甚是牢固耐穿。清代餘姚詩人胡德輝有詩寫紡紗織布道:
種惟江浙遍,功要織耕兼。
黃媼師心巧,紅窗女手拈。
梳拋珠顆顆,紗刷玉纖纖。
製樸裝遍雅,年豐價亦廉。
隨著日子流水一般過去,鄭氏漸漸發覺不對勁了,這段時間兒子從寺院一回到家,總是哈欠頻頻,身體也日益消瘦,晚餐時胡亂吃些就回房歇息去了,再三詢問身子有何不適,總是搖頭說“好著呢”,鄭氏便以為兒子是在寺院練武習文辛苦所致。所幸近來自家紡紗織布如有神助,竟比往日多紡二三成紗,織出的布就更多了。做娘的心疼兒子,唯有起早摸黑勤紡紗、多織布,換回些魚、肉給兒子補養身體。雖然終日不多言語,心頭畢竟忐忑不安。
一日,鄭氏正在家洗衣,忽見惠明大師到來,趕緊上前施禮獻茶。原來大師是來問詢的,說是陽明近來在寺裏時常讀書打瞌睡、練武不專心,精神委頓,身體消瘦。幾次追問,總是吞吞吐吐,如此下去,學業恐將半途而廢。聽聞大師所言,鄭氏急得六神無主。待大師離去後,火急火燎奔到地頭,找到爺爺,並告知一切。爺爺也覺得情況嚴重,待陽明一回到家,爺爺和鄭氏就追問陽明,近來學業鬆弛,精神不振,是何緣故?誰知陽明卻嬉皮笑臉不當回事,說是日後不去寺院學文練功也罷。學業才開個頭,就想打退堂鼓?氣得鄭氏無名火直衝腦門,當著爺爺麵拿過一條竹鞭,在陽明背上劈劈啪啪一頓狠抽,一條條血痕從衣衫透出。這是陽明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受娘親責打,他也不求饒,待等打完,就回自己屋去了。爺爺也隻是悵然地看著孫兒離去,氣得隻顧“吧嗒吧嗒”抽旱煙,悶聲不響。
鄭氏是打在兒身上,疼在娘心頭。當晚飯也吃不下,更沒心思紡紗織布,而是倒頭就睡。如此這般過了數日,因滿腹心事,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更鼓敲過三下,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突然,不知哪傳來什麼聲響,她一下被驚醒了,側耳細聽,似乎離房屋不遠,一直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莫非家裏進賊了不成?她躡手躡腳起床出屋,隻見自家院子邊,有個人借著月光,低著頭,專心致誌地在紡紗,她悄悄走上前去,走到紡紗人背後,立時大吃一驚:紡紗者不是別人,竟是自己的兒子陽明!原來,陽明見娘親為全家人溫飽,白天下田耕作,晚上還要紡紗織布,直至雞啼頭遍,才回房稍歇,心有不忍,一心想怎樣才能替娘親分擔些勞苦。思慮再三,最後才咬咬牙下定決心,待娘親半夜歇息後,他便悄悄起床,將紡紗車搬到院門邊,每日借著月光紡紗。
刹那間,鄭氏心中都明白了,她是又心疼又悔恨,眼淚似瀑布一般傾瀉而下。那眼淚正巧滴在陽明脖子上,陽明猛一回頭,見是娘親,呆了半晌,一把抱住鄭氏,泣道:“娘,儂為兒子供衣供食,都是兒子不孝,害得娘日夜操勞。兒子不忍心哪。如今兒子已經長大,理該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替娘親分勞。”鄭氏撫著陽明後背,疼惜道:“兒啊,是娘錯怪儂了,還打了儂,娘心疼啊。瞧著兒學業長進,娘受些勞苦,算不了什麼,心甘如飴哪。兒啊,儂隨娘進來。”
陽明跟隨鄭氏進了屋。屋內擺放著一架織布機。鄭氏走到織機前,取過一把剪刀,隨手“嘶”的一聲,把機上正織的布剪成兩段。這布可是娘費了無數個夜晚、無數心血才織成的呀!陽明嚇得急忙跪下,道:“娘啊,為何把織好的布剪了?”鄭氏語重心長地說道:“兒啊,儂爺爺常在清晨背誦古人的一席話,娘至今記憶猶新,今日娘背誦給儂聽:‘人之少年,譬如陽春,鶯花明媚,不過九旬,夏熱秋淒,如環斯循。人壽幾何,自輕身命;貪酒好色,博弈馳騁;狎侮老成,黨邪疾正;棄擲詩書,教之不聽;玄鬢易白,紅顏早衰;老之將至,時不再來;不學無術,悔何及哉。’如同一縷縷棉花紡成紗,一根根紗又織成布。一根紗一寸布累積起來,才能物有所用。若是半途截斷了,豈非前功盡棄?儂跟著師父學習,若是半途而廢,就如同這機上之布,日後將一事無成。又如下棋,一著之失,貽害終生哪!從今以後,再別瞞著娘幹傻事了。跟著師父好好讀書學武,持之以恒,做個有出息的人。這是儂畢生的事業,也是娘的希望啊!來,給娘看看,背上還痛不痛?”陽明泣道:“娘,孩兒記住了。都是孩兒不好,險些鑄成大錯。背上一點也不痛。是兒子不孝,害娘親擔憂了。”後來,爺爺知道了,欣慰地撫著胡須不住誇讚道:“哈哈,媳婦啊,儂做得對,做得好,有儂這般賢德媳婦,是王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有道是好種出好苗,我王家的神童,還是個大孝子呢。”次日,鄭氏特地來到龍泉寺,向惠明大師說明事情始末,甚得大師讚許。
歲月交替,光陰速逝,轉眼間過去了三年,王陽明已成長為體魄強健、武藝超群、滿腹經綸之英俊少年,惠明大師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他教出來的弟子,個個文武雙全,出類拔萃,卻不知這位關門弟子品性有沒有修到家,心裏還不踏實。一天,他把陽明叫到跟前,說道:“徒兒啊,儂在為師處學文習武已有三個年頭,為師身體也日漸衰弱,恐怕不久於人世。隻因忙於教授弟子布陣習武,舞槍弄刀,難免假手傷害生靈,又荒廢了念經拜佛,功德有虧。為此為師一直希望,此生能念誦《大悲咒》一千卷,還要抄寫《大悲咒》經文一千卷,供奉佛祖,以消弭今生所犯之罪孽。這樣一來,為師對儂的教導自然少了,儂要好自為之,不可懈怠。”
陽明聽了,心中甚是不忍,答道:“師父教出的弟子,個個忠君愛國,守邊護民,師父功德無量,定會長命百歲。弟子一定謹遵師命,自我鞭策,以稍減師父勞苦。”陽明拜別師尊,回到禪室,內心如翻江倒海一般,眼淚也禁不住傾瀉而下。尋思師父待自己恩重如山,如今說出永訣的話,不禁悲從中來。有道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天般大地般厚之師恩。如何報師恩於萬一呢?家裏貧窮,自己又身無分文,沒錢財買些衣食孝敬師父,為此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搜肚刮腸,還是想不出報恩之法。一日,他有事路過方丈室,遠遠望見師父佝僂著身子在抄寫經文,看著看著,不知不覺眼淚嘩嘩直流。突然,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報恩了。當日回家時,他對娘親撒了個謊,說是師父命他晚上抄寫經文,須宿在寺內數月。
陽明自這日始,就宿在寺院一間空房內,二更後就悄悄起身,摸進方丈室,垂下窗簾,點燃燒剩的蠟燭,借著微弱光亮抄寫經文。如此日複一日不停抄寫,因過於勞累,以致手指紅腫生皰,一拿起筆就顫抖不止,沒法捏筆抄經。他知道家裏有一種用酒浸泡的傷藥,能消腫止痛,就悄悄拿來塗抹。一日,惠明大師正教授陽明兵法,突然聞到他身上有酒味,念一聲“阿彌陀佛”,問道:“徒兒,儂身上酒氣從何而來?莫非在家飲酒不成?清規戒律中,酒為第一戒,儂不知嗎?”陽明趕緊下跪認錯:“師父,徒兒錯了,下次不敢再犯了。”大師道:“徒之錯,師之過也。記住了,若再犯,為師決不輕饒。”誰知過後不久,陽明手指痛得再拿不穩筆,隻得又擦藥酒,結果又被大師聞到酒氣,大師念一聲“阿彌陀佛”,訓斥道:“儂這逆徒,違規背律,一犯再犯,朽木難雕,老衲不再認儂為弟子了!”陽明跪在地上,淚如雨下,懇求道:“求師父再饒恕弟子一次,隻要不驅逐弟子,弟子任憑師父責罰。”大師也不回答,也不理睬,兩手一背,顧自走開,陽明就在後跟著,大師到大雄寶殿拂塵,他也跟著拂塵,大師去回廊掃地,他就在一旁掃地,一路央求,末了,大師喝道:“去,每日到天王殿平台上跪著,受罰思過。”說罷,轉身離去。自那日起,陽明每日風雨無阻,到天王殿平台上跪罰思過一個時辰。
半月後一個深夜,大師正打坐念經,瞥見藏經樓前有個人影閃過,以為是蟊賊光顧,便順手拿起禪杖,躡手躡腳來到藏經樓。此時萬籟俱寂,藏經樓大門虛掩,向內窺望,隻見裏麵窗簾下垂,供桌上,殘蠟閃著黃豆般微弱光亮,有人正埋頭做著什麼。大師以為有人偷盜,便悄悄上前,舉起禪杖,正欲揮杖大喝,誰知話未出口,隨著杖舉風起,燭光搖動,才看清那人正在抄寫經文,凝神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弟子王陽明!一瞬間,大師全都明白了。此時,陽明也發現了身後的師父,趕緊跪下。大師念一聲“阿彌陀佛”,道:“徒兒啊,儂這是何苦呢?豈不是太委屈自己了!”陽明垂淚道:“師父待徒兒恩重如山,弟子粉身碎骨難以報答,些許微勞,聊盡孝心,有甚委屈可言。”大師道:“要說報答,徒兒啊,能使自己成為國家有用之才,就是對為師最好的報答,何須在意這些。如今為師抄寫《大悲咒》經文一千卷的心願已了,儂也下不為例,回去睡覺吧。”
其實,惠明大師早已知曉陽明每日深夜在替自己抄寫經文,他也不說破,隻是暗中觀察,還故意聲色俱厲地冤屈他,看他的德行與秉性。經如此這般幾番試探,他深信徒兒是一位德才雙馨、立誌遠大、能忍辱負重的好男兒。想到平生所授之徒,大都是為國守邊之將才,眼前這位關門弟子的文韜武略,更勝眾弟子一籌,該是個帥才,於是又萌生出要考驗陽明文才武略的想法。當時正值寒冬臘月,除夕將至,一天,他把陽明叫到跟前,道:“儂在為師處學習已有三年多了,寺中所藏書籍,幾乎被儂讀遍,尤其是兵書、武略、陣法一類,快被讀破了。十八般武藝兼十八般兵器,應已精熟,為師欲考驗儂一番,儂可願意?”陽明道:“弟子悉遵師父教誨。”
於是,陽明跟隨惠明大師來到佛殿前平台,這裏擺放著十八般兵器,陽明在大師麵前將兵器一件件試過。那些兵器在他手中猶如千條銀蛇亂竄,一團白練裹身,發出“呼呼”風聲,聲勢足可以一抵百,大師甚是滿意。那些到禪寺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聞知有人在練武,便一窩蜂地湧來觀看,將天王殿平台擠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傳來連聲喝彩。末了,大師取過一副弓箭交給陽明,道:“找個目標射來我看看。”陽明道:“謹遵師命。”隨即拈弓搭箭仰天遙望,遠遠望見兩隻老鷹,一隻抓著一隻鴨子在下,另一隻從上來奪食,正好翅膀嘴巴重疊在一起,陽明瞧得真切,“嗖”的一聲響,一箭貫穿兩隻老鷹胸脯,兩鷹“撲”地跌將下來,喝彩聲經久不絕。大師念一聲“阿彌陀佛”,把陽明領回方丈室,道:“大丈夫處世,當以報國護民為己任。日後倘遇家國存亡之秋、民眾倒懸之危,朝廷命儂帶兵出征,儂可知為帥之道?”
陽明施禮道:“弟子學識淺薄,還請師父指教。兵法有雲,為帥者須具備五才八德,五才者,忠信智勇仁,八德者,孝悌愛憐禮義廉恥,還要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善人和,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知己知彼,善守能攻,方能百戰不殆。”大師又問道:“為帥者,當何以治軍?”陽明又道:“軍者,國家之利器也,帥者,三軍之首腦也。為帥者係千軍萬馬之安危,家國興亡之命脈,一舉一動,重於泰山,故治軍須軍紀嚴明,令出必行,方能克敵製勝,保社稷千秋太平昌盛。”
大師聽罷,念一聲“阿彌陀佛”,會心笑道:“學有餘者,雖盈若虧。不扣不鳴者,黃鐘大呂;囂囂聒耳者,陶盆瓦釜。孺子不負老衲之教誨也!”說著,話鋒一轉,神情凝重道:“徒兒聽好,儂積數年之功,瀏覽列代兵家戰陣之法,僅書上之功夫耳,縱然能倒背如流,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到實戰時,說不定一敗塗地。戰國末期,趙國大將趙奢的兒子趙括,從小熟讀兵書,談起用兵之道,滔滔不絕,誰也難不倒他,國人都說他有大將之才。後來秦國進攻趙國,孝成王就命趙括為上將前往阻敵。趙括照搬書本上一套,盲目向秦軍出擊,結果被困,此時趙括驚慌失措,在突圍時被亂箭射死,四十萬將士也被秦軍坑殺,血的教訓呐。兵者,詭道也。戰場用兵,變化多端,應不拘常理,不照搬書本,須學以致用,隨機應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算是真學問真功夫。”說到這裏,大師停頓半晌,又道:“為將者,還應具備遠大目光、廣博學識,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天上日月、星辰、風雨、雷電、冰雪,地上山川、樹木、流水、野火、頑石、禽獸蟲卵,乃至果類籽屬,隻要因地製宜,取其所長,皆可資布陣調兵破敵之用。儂要切記,切記。”
大師邊說邊將一座大櫥移開,櫥後有一扇門,打開大門,裏麵是間暗室,大師招呼陽明走進去,來到一隻鐵櫃前,大師撥弄機關,打開鐵櫃,從鐵櫃裏小心地捧出一個木匣。大師為何讓陽明進入密室?木匣內又藏著什麼寶貝?欲知後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