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陽明聽到諸知縣要將祖傳寶物贈予自己,真是喜出望外,感動之餘,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當即跪倒在地,磕頭道:“學生何德何能,承老爺這般厚愛,學生感激不盡。有道是無功不受祿,如今老爺以寶物相贈,學生無以回報,實在是無地自容。”諸知縣扶起陽明,授了寶刀,笑道:“寶鞍配良駒,寶刀贈英雄,亦人生一大快事也。本縣望儂一展平生抱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執寶刀跨駿馬,保社稷護黎民,幹一番轟轟烈烈大事業。以竟本縣未遂之誌向也。”陽明道:“老爺金玉良言,學生謹記,永誌不忘。”
陽明歡天喜地地拜別諸家父女,一手執寶刀,一手提馬鞍,出了衙門。見三乞兒已等在門口,隨即為馬上鞍,手牽寶馬,領著三人回家。一路上有說有笑,好不開心。行至半途,陽明突然想到什麼,對三人道:“我帶你們去見娘親,還請報上姓名,方便稱呼。”三人回答道:“大哥,我等自小無爹無娘,也不知祖宗在哪,何時生養,哪來姓名?不過日常混呼個名號罷了。”陽明道:“如此,我為你們取個姓名,可願意?”三人齊道:“好啊,求之不得呢。”陽明就問了三人日常稱呼,取“龍虎豹”之意,以“水桶”年長一歲,遂取名為“水龍”,“飯桶”取名為“範虎”,“米桶”取名為“米豹”。三人已在街上買了三套替換的衣衫鞋子穿上,陽明領他們到姚江邊洗漱了一番,才領著回家。
陽明一進家門,見母親坐在中堂間紡紗,喊一聲“娘親,我回來了”,趕緊趨前跪下,龍、虎、豹三人知是大哥之母,亦上前口稱娘親,伏地叩拜不迭。鄭氏吃驚道:“兒呀,這是誰家的孩子,為何要拜我?”陽明隨即向娘親稟明事情經過,並懇請娘親向族長太公求情,收留這三個苦命的孩子到王家祠堂居住。鄭氏對兒子的請求從來是有求必應,又見眼前這三個童兒雖然瘦骨嶙峋,卻生得五官端正,甚有禮貌,小小年紀這般可憐,憐憫之心亦油然而生。隻是族長太公雖然為人是大廳掛字畫,堂堂正正,但請他辦點事,往往還沒聽清何事,他那顆白發白須的六斤四兩頭,就會搖得撥浪鼓一般,是族裏有名的“壞吃芋艿”。唯有見到餘姚白酒,才會眯過眼笑,百事好商量。說到底,也不怪老人愛喝餘姚自釀白酒。此酒白如洌泉,清香撲鼻,回味甘醇,自古無數文士墨客,皆因它醉生夢死,下筆如有神。清詩人朱彝尊有詩讚道:
姚州白酒白於泉,醉客何論三百錢。
十月糟床初滿注,莫教焚卻子猷船。
王陽明家裏還藏有一小埕餘姚白酒,是鄭氏留給夫君過中秋節享用的,雖然百般舍不得,但為了這些孩子,隻得咬咬牙送出去。當下就拎著這埕酒去見族長太公。鄭氏剛說出口,族長太公兩眼一閉,正待搖頭,一眼瞥見鄭氏腳下那埕白酒,想起王家童兒曾替他破解過三件難事,還不曾獎賞過呢,何況祠堂後那些房子破舊不堪,有人住比關著爛要好,想至此,便道:“既然那些童兒是儂家兒子的朋友,看在他麵上,老夫準了,就當獎賞他破案有功。”就這樣,三個小乞兒在王家祠堂裏有了個棲身之處。
陽明聽到族長太公答應了,向娘親討了些銅錢,帶著夥伴們到街上買了些柴米油鹽、衣被之類,然後來到祠堂。一見那幾間破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隻見破屋椽梁蛛網密布,地上瓦礫堆積如山,斷垣殘壁,四麵通風。鳥雀窩、馬蜂巢,隨處可見。老鼠亂竄,蟑螂、螞蟻、蒼蠅橫行,著實破敗不堪,怎能住人,避風遮雨?陽明正自發愁,龍虎豹三人卻喜上眉梢,齊聲笑道:“哇呀!日有陽光取暖,夜有星星當燈,臥看明月,耳聽蛙鳴,好一處安樂窩也。與露宿野外,風吹雨淋,受人趕逐,野狗追咬比,簡直是人間天堂了。大哥,儂別操心了,且放寬心回家去,別看眼前這屋子破破爛爛,過幾日再來,定會讓儂刮目相看。”陽明對眼前情境,實在也無能為力。臨別時,將用剩的並諸小姐給的錢,都交給水龍,由他來當家。
轉眼間,七日過去了。這一日,陽明騎馬練刀罷,正欲往祠堂看望小夥伴,隻見諸小姐並丫鬟帶著幾個下人趕著一頭毛驢,拉著一輛板車前來,車內裝著幾袋貨物。原來,她放心不下,專程來探望乞兒們。陽明簡要說了一番,於是兩人結伴前往。一到祠堂,朝破屋瞧去,陽明怔住了。原先的斷垣殘壁,如今已清理幹淨,砌起磚牆,並被粉刷一新。地上的瓦礫蟲蟻已不見蹤影,屋裏明亮光潔,靠窗一字擺開三扇門板,板上疊著三條薄被,整個屋子舊貌換了新顏。屋外荒蕪的園子也被整理一新,還種上了菜秧。正所謂“無娘的孩子早當家”,七日不見,真令人刮目相看。龍虎豹三人見大哥並諸小姐到來,一齊迎接道:“哥啊,姐啊,儂瞧瞧這安樂窩,四壁是白玉砌成,琉璃瓦蓋滿屋頂,日有陽光作暖爐,夜有明月不熄燈,前有瑤池瓊草做伴,後有菩提樹為鄰,看不厭藍天紅日天天新,聽不夠鳳凰喜鵲整日鳴,比皇帝老爺住的金鑾寶殿還舒心快活呢。”說罷,七手八腳將貨物搬下驢車,謝過諸小姐。陽明和諸小姐見他們這般快樂滿足,也就安心了,遂告了辭,各自回家去。
陽明一回家,就將夥伴們近況告訴娘親,鄭氏聽後也甚是欣慰,又絡繹從家裏搬去條桌、椅凳、飯盞、鐵鍋、柴灶等供其使用。此後,陽明當仁不讓,學時為師,閑時是友,長守菜園前,早晨種菜、學文,午後練武,無一日懈怠。在陽明督促教育下,幾人文武日見精進。同伴聚在一起,意氣相投,無話不談,都覺得相見恨晚。一日練罷武藝,四位夥伴閑談了一會,陽明欲告辭回家去,水龍戀戀不舍道:“大哥,時辰過得太快了,一轉眼儂又要回家了。唉,盼星星,盼月亮,要盼到明日才能再見。”
說著說著,水龍眼淚就流下來了。範虎道:“這叫作麻雀毛粘住糨糊,再分不開了。龍哥心裏難受,有淚往外流,我範虎是有淚往肚裏咽。咽著咽著,突然蹦出個‘餿主意’,儂我兄弟既是一根藤上之瓜,苦甜是一家,不如效法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從此能朝夕相見,生死與共,不知中不中?”米豹拍手道:“虎哥儂這主意,叫作十裏高山觀景,站得高看得遠!古人說過,兄弟同心,黃土變金,日後互相幫襯著建功立業,還不是遲早的事。隻是大哥是月宮裏的桂花樹,我等是山窩裏的野藤蔓,不知纏不纏得上高枝哩。”陽明道:“豹弟說這等話,兄弟間反顯得生分了。虎弟出的主意,正合我心。儂我兄弟,意氣相投,且把富貴貧賤、高貴卑微丟到天邊,今朝就結義為兄弟,日後同心協力闖天下。昔日有‘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之說,如今是四個少年郎,勝個司馬家。還等什麼?這就參拜天地吧。”要行結拜禮,不曾備辦香燭、美酒,就以泥塊、桂枝、淨水代替,四位少年郎就在菜園前齊刷刷跪下磕頭,立下誓言,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陽明年長,龍、虎、豹三人依次尊陽明做了大哥。
結義以後,兄弟間愈加親密無間,渾如一體,日間練武習文,夜裏就宿在祠堂。隨著時光流逝,一轉眼就過去半年有餘,他們學業、武藝俱突飛猛進。此時王華已離鄉赴京趕考,陽明則帶著義弟們行走鄉裏,甚是逍遙快活。一日,兄弟們正在官道上策馬奔騰,忽見遠處呼啦啦湧來黑壓壓一大群人,攜兒挈女,麵露驚懼,倉皇逃奔。陽明甚是詫異,上前拉住一位逃難者衣袖,詢問緣由。那人驚恐道:“哎喲儂這後生,我沒工夫與儂細說,四明山強盜下山了,見人就殺,見物就搶,不逃就沒命了,還不快逃。”陽明道:“有這等事?為何不去稟報地方官,起兵去剿滅匪徒?”那人道:“儂哪裏知道,這夥強盜占據四窗岩稱霸稱王,自立關寨旗號,聚有上千嘍囉,白晝殺人,黑夜放火,劫掠客商財物,這一帶百姓,家家受害,戶戶遭殃。官府去征剿,被殺得片甲不留,連知縣老爺也被擄去了。”那人掙脫衣袖,撒腿逃去。
原來,四明山上有個地方,名喚大俞山。此山位於群峰之巔,重巒疊嶂,如鶴立雞群。山巔有一長方形懸崖,仿佛從天外飛來的一頂僧帽,覆於山巔之上,刀削斧砍,寸草不生。岩壁上排列四個天然洞穴,如四扇窗戶。洞穴內甚是寬敞,可容多人居住,又能四方觀望,故名四窗岩。四窗岩下有一百八十座山峰,連綿起伏,如一群朝聖羅漢,拜伏於下,自下仰望,猶如層樓之台階。據野老所言,古時候此處是仙人修煉之所,東漢時,又是劉晨、阮肇遇仙之處,登四窗岩山路兩側,岩壑縱橫,險峻曲折,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唐代詩人皮日休有《石窗》一詩寫道:
窗開自真宰,四達見蒼涯。
苔染渾成綺,雲漫便當紗。
欞中空吐月,扉際不扃霞。
未會通何處?應連玉女家。
四明山自被一群強盜盤踞,在山路要衝處建起一座寨子,取名“四窗寨”,由四個匪首糾集上千嘍囉,占山為王。大當家姓洪名寶,二當家姓鄔名刁,三當家姓石名禿,加上一名狗頭軍師賽諸葛,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不時帶領嘍囉們下山殺人放火,搶劫財物,強奸婦女,百姓不堪其惡,紛紛棄家逃難。山下人家,談匪色變,十戶九逃,十村九空。
且說陸埠鎮上有一大戶施員外家,家境殷實,其人為人木訥,膝下隻有一子,是一位童生。施員外想娶一位知書達理的女子來做兒媳婦,經千挑萬選,相中了二七市毛員外家秀雲小姐。毛小姐是位大家閨秀,且兩家門戶相當。施員外遣媒說合,毛員外四處一打聽,也甚是合意,就應允了這門親事。毛小姐既無兄弟,又無姊妹,且容貌超群,賢淑溫柔,聰明伶俐,毛員外愛如掌上明珠,納聘之日,請來諸多親朋好友,擺開喜筵,等待施家送彩禮來下聘,同喝喜酒。
誰知施員外家聘禮還未臨門,突然呼啦啦闖進來一群匪徒,個個如凶神惡煞,橫眉立目,挎刀持槍,大呼小叫,為首的正是四窗寨山大王洪寶。毛員外並一眾客人,一見這夥喪門星,嚇得魂不附體,心驚膽戰,避之猶恐不及,紛紛拔腳開溜。這夥匪徒不問三七廿一,一屁股坐下,見酒就喝,見菜就吃,還吆五喝六,肆意吵鬧,轉眼間,將喜筵吃得杯盤狼藉。洪寶乘著酒醉飯飽,帶著嘍囉,搖搖晃晃闖進毛小姐閨樓,嚇得毛小姐頂門上喪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閨樓沒處可躲,隻得呆立一旁。那魔頭走到毛小姐跟前,肆意打量,覺得果然生得標致,隻見她:
眉如春山,眼含秋水,春山秋水愁悠悠。
愁悠悠,恨悠悠,驚魂破碎奈何天,欲啼不敢啼。
凝住,窈窕神韻卻未減,娉婷姿態仍依舊。
天生一種風流態,神筆馬良畫難成。
洪寶見了,兩顆銅鈴眼像被糨糊粘住了,魂兒也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大笑道:“哎喲,好個美人兒,莫不是仙女下凡來與俺配一對兒?好哇,俺孤家寡人的日子過膩了,該換口味了。哈哈,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說著,轉身下得樓來,對毛員外道:“老兒,儂家閨女俺相中了,過幾日俺吹吹打打用大紅花轎來抬,做俺的壓寨夫人。”毛員外忙道:“大王,這可使不得。小女今日與陸埠鎮施員外家公子定親,不日就要成婚,豈可別嫁?還求大王體諒。”洪寶見毛員外拒絕,立時橫眉立目,欲待發作,突然烏眼珠一轉,尋思道,此時若將美人劫上山去,山寨未曾準備,草率行禮,不僅沒趣,在江湖上也有失顏麵。若是將毛家砸了,又怕美人破罐破摔,壞了喜事,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至此,壓住怒火,呼哨一聲,帶著嘍囉們含怒離去。
洪寶回到四窗寨,餘怒未消,當即招來二當家鄔刁、三當家石禿、狗頭軍師賽諸葛,述說了欲娶毛家小姐遭拒經過。鄔刁道:“大哥何須煩惱。這餘姚百裏,唯俺四窗寨獨尊。娶毛小姐做壓寨夫人,三個指頭撮田螺,十拿九穩,有何難哉。”洪寶道:“二弟有何良策,快快說來,俺聽著呢!”鄔刁道:“這位毛小姐不是要與陸埠鎮姓施的小子定親嗎?俺就給她來個釜底抽薪,殺雞儆猴。明日小弟帶一批弟兄下山,悄悄地摸到那姓施的員外家,一不做二不休,給施家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順便再將財物劫回來。山寨要辦喜事,就不愁缺金少銀了,毛家有雌無雄沒得配,也再難拒絕,豈非一舉兩得。”
洪寶聽了,喜道:“妙啊!二弟所言,甚合俺意。奶奶個球,俺們做強盜的,紅眼綠頭發,不殺人放火何以生財立威!殺!殺!殺!殺他娘的!幹脆,將施家斬草除根,殺得一個不留!”三當家石禿聽了,卻搖頭道:“二哥所言雖妙,卻有不妥之處。毛家若知曉施家遭到血洗,定會帶著美人逃之夭夭,天南地北,何處尋覓?奪美娶親嘛,如同打仗,兵法上說過,若欲取勝,須先禮後兵,恩威並用,方能喜事喜辦,皆大歡喜。”這時,狗頭軍師賽諸葛搖頭晃腦道:“三哥所言,大妙也!娶親嘛,喜事也。若要喜事喜辦,俺賽諸葛,願毛遂自薦,為大哥效犬馬之勞。明日就下山,去向毛員外提親,不用一兵一卒,憑俺這條三寸不爛之舌,定要毛員外甘心情願、歡歡喜喜送女兒來做壓寨夫人,如何?”眾人齊聲稱“有軍師出山,必定馬到成功”!洪寶隨即下令,明日一早兵分兩路,一路由二當家鄔刁帶領數十名嘍囉,各帶兵器,直奔陸埠鎮施員外家,殺人劫財,休要手軟;一路由狗頭軍師賽諸葛帶著三名嘍囉,徑往毛員外家提親。
昨日,毛員外因匪首洪寶並匪徒們進府搗亂,納聘喜筵未能辦成。當晚,一家人全都提心吊膽,不敢合眼。次日天方亮,毛員外就起身了,一打開家門,賽諸葛就帶著嘍囉,提著用紅綢包紮的禮物,闖了進來。毛員外見匪徒們手拎禮物闖進來,明擺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膽都嚇破了,怎敢怠慢?連忙將這些人迎到中堂落座,賽諸葛將兩樣物件摜於桌上。兩樣是何物件?原來一包是碎散銀子,另一包則是一把寒光閃閃的鋼刀。賽諸葛單刀直入道:“員外聽好了,俺乃四窗寨四當家賽諸葛是也。奉俺家大王之命,特來提親。俺家大王洪寶,乃是天上真龍下凡,將來攻城略地,一直打到京城,那個昏君就得低頭哈腰滾出金鑾殿,俺家大王就做了皇帝。大王抬舉儂家,要娶儂閨女去做壓寨夫人。儂知不知道,將來儂家閨女就是正宮娘娘呢。這叫紅運當頭躲不開,全家人以後要雞犬升天哩。儂若是乖乖允了,千好萬好,皆大歡喜,若是不識抬舉,那施家的今朝,就是儂毛家的明日。這兩樣物件任由儂挑選。”說罷,帶著嘍囉出門,揚長而去。毛員外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還未回過神來,又聽到家人來報,說是陸埠鎮施員外全家十餘口人,今日一早慘遭滅門,無一幸免,家中財物亦被洗劫一空。嚇得毛員外魂飛魄散,六神無主,麵如死灰,急忙召集全家人商量。大夥七嘴八舌商量來商量去,最終還是決定去報官。
餘姚縣各鄉各鎮,凡四窗寨匪徒所到之處,殺人放火,搶劫財物,強奸婦女,無惡不作,諸知縣早已得報,正自苦思剿滅匪患之策。這時有差役來報,說今早陸埠鎮施員外家慘遭滅門,財物被洗劫一空。才說至此,又有差役來報,說是有大批匪徒殺下山來,殺人劫財,更有數十名鄉紳富戶被綁上山,勒索財物,還揚言,若所索錢財不及時送到,這些人將被剖肚砍頭。
諸知縣聽完稟報,大驚失色,深感情勢危急,當即召集眾役吏商議對策。那些役吏,平日裏唯知吃喝玩樂、敲詐勒索,養得細皮嫩肉,聞知有油水可撈,眯著的兩眼霎時就會睜得銅鈴一般大,三寸脖頸立馬伸得有五寸長。如今一聽到要對付強盜,烏龜頭都縮了進去,三寸長脖頸縮成了二寸,一時間兩片嘴唇被生漆膠住了,滿堂鴉雀無聲。諸知縣見了隻是搖頭,正無可奈何間,聽見外麵突然傳來“咚咚咚”擊鼓聲,趕緊傳進大堂,原來是來告狀的毛家族長太公和毛員外,還有被劫持的鄉紳富戶們的家眷。毛員外把土匪丟下的兩樣物件呈上,並一紙訴狀,將賊寇逼婚之事說了個大概。諸知縣收下狀紙,安撫眾人道:“四窗寨賊寇所犯罪行,罄竹難書。本縣豈能容其逍遙法外!各位且請歸去,顧好自家門戶,待本縣稟報寧波府討取救兵,組織本縣人馬,協力剿滅土匪,以保一縣安寧,還儂等一個公道。”
諸知縣是一位盡職的好官,雖僅是七品芝麻官,卻有滿肚子讀書人的正義硬氣,聞知匪禍日甚一日,民遭其害,如坐針氈,焦慮萬分。尋思知縣乃一縣之宰,為民父母,食朝廷俸祿,子民遭罪之際,若無動於衷,任由匪徒猖獗,豈非上愧對朝廷,下有負黎民,還有何臉麵立於人世間?為縣令者,理應身先士卒,親往征剿,即便血灑沙場,也當青史留名!想至此,不由得熱血沸騰,一夜未曾合過眼。
次日一早,他早早起身,命人擊鼓,將全體役吏召集至縣衙,說是除去老弱病殘,全都佩帶武器,他要親自率眾上山剿匪。諸知縣乃一介文弱書生,未曾見過兩軍對壘,不知刀光劍影有甚厲害。那些役吏一聽要真刀真槍去剿匪,早已嚇得麵如死灰。他們平時遇在一起,都是有說有笑、油腔滑調,這會兒俱成木頭了。各人悄悄朝左右前後瞥一眼,為保住這隻飯碗,誰也不願做出頭椽子。次日一早,衙門前隻稀稀拉拉到了三十餘人,除去佝僂著身子推說腰扭傷的,哭喪著臉喊拉稀走不動路的,隻餘下二十餘人,硬著頭皮跟著上山去。誰知四窗寨未到,已溜走了一半,留下的也隻是大聲吆喝,不敢上前。諸知縣無奈,隻得提著刀衝在最前麵。山上匪徒見官兵這等熊樣,全不放在眼裏,大開寨門,喊一聲“殺”!個個如凶神惡煞一般衝下山來,真刀實槍一交手,官兵哪是對手?轉眼間就被砍殺大半,餘下的哭爹喊娘溜之大吉了,這可苦殺諸知縣了,勉強招架幾回合,就被活捉了。匪徒們敲著得勝鼓,回到大寨。他們知道諸知縣是本地知縣老爺,如同請來一尊財神爺,將他單獨關起來,還放出話來,須用十萬兩白銀來換,若拒不繳銀,就要砍了諸知縣,洗劫餘姚城,殺個雞犬不留。
消息傳開,餘姚城百姓無不心驚膽戰,魂飛魄散。毛員外原本指望能得諸知縣相救,以解此劫,聞報方知,知縣老爺也已落入強盜之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有什麼指望?正當毛員外六神無主時,狗頭軍師賽諸葛帶著嘍囉又闖進門來,丟下了一包碎銀子,說這是納聘彩禮,同時丟下一句話道:“三日後,俺家大王將用八抬大轎親自來迎娶毛小姐,若有差池,就血洗餘姚城,殺毛氏全族!”說罷,揚長而去。餘姚百姓聞訊,無不懼怕,紛紛攜家眷逃難。
陽明等人聽罷逃難民眾講述,無不義憤填膺,熱血沸騰道:“氣煞我也!這幫窮凶極惡的匪徒,理該遭天雷劈死!諸知縣一家有恩於我等,如今遇難,凡血性男兒,豈能坐視不理!”說話間,隻見諸小姐帶著丫鬟風風火火飛奔而至,她兩眼紅腫,抽泣道:“王公子,不好了,快設法救救奴家父親!”陽明安慰道:“小姐休要悲傷,事情經過,學生已然知曉。救諸老爺脫險,學生責無旁貸。隻是以眼下情勢而論,賊寇據山勢地形之利,匪強我弱,匪眾我寡,且匪情不明,欲救諸老爺,如同以卵擊石,瞎子摸魚,全無勝算可言。須想個萬全之策,方能救老爺脫險。”大夥七嘴八舌,想了無數辦法,總覺得不妥,一時定議不下。
正商議間,水龍突然感覺肚腹疼痛難忍,想是昨晚睡覺受涼,要拉肚子了。與眾人知會一聲,徑直往樹林去方便。尋尋覓覓走到樹林深處,正欲蹲下,偶然間一抬頭,隻見樹林更深處,一棵彎脖子樹枝丫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絲巾,有位女子正把頭伸進去。水龍暗道不好,這是要尋短見!這一嚇,竟把肚子裏的爛屙給逼回去了,急忙一提褲頭奔了過去。水龍生性喜謔,遇到這等性命攸關之事,仍不改本性,衝著女子裝個鬼臉,道:“哎喲喂,好儂個花朵兒似的小姐,不在閨房裏照鏡畫眉,寫字繡花,跑到樹林裏來做甚,是要掏鳥窩還是來蕩秋千?”女子見有人問話,便住了手,渾身顫抖,泣道:“奴家在這裏尋死哩!公子不同情也罷了,還成心嘲笑奴家,是何道理?”
水龍一聽,女子果然是來尋死,後邊的俏皮話便縮了回去。又見女子衣著整齊,滿臉淚痕,看上去甚是可憐,尋思定然遇到萬分悲苦之事,才會走此絕路,他眼珠子轉了轉,故意扯謊道:“哎喲喂,小姐儂錯怪小子了。小子昨日下半夜做了個夢,夢中觀音菩薩找到小子,說道:‘趕快起身,有位小姐要到樹林來尋短見,速去相救,日後,她還會成為將軍夫人,尊貴著哩。’小子不敢怠慢,趕緊四處找啊找,就找到這裏來了。我說小姐,儂可死不得,不然,小子哪有臉麵向菩薩交代?儂就可憐可憐小子,斷了尋死的念頭,勝過行善積德拜菩薩。”那女子嘟噥道:“人都要死了,還做什麼將軍夫人,說得天花亂墜。唉,定是這位公子在寬奴家的心,故意說的。”便懇求道,“這位公子行行好,速速離開這裏,讓奴家在此安心死去。”
水龍見女子淚流滿麵,仿如帶雨梨花,著實讓人憐愛不已,心道我水龍堂堂男子漢,豈能見死不救,任其隕落,罷了,對視死如歸者,勸不如激,或許有效,遂道:“小姐若是定要尋死,那就死吧。不過死前,儂還得發一回善心,先救救小子。”少女道:“此話怎講?”水龍道:“觀音菩薩說過,儂若救不回小姐,唯儂是問。哎喲,小姐啊,菩薩見小子事沒辦成,若是一發怒,罰小子到地獄去受罪,小子豈不是冤枉?小姐不救我誰又能救?我說小姐啊,儂且寬寬心,要知道天無絕人之路,有什麼凶險的坎兒過不去,隻管說給我聽,小子願意做儂腳下之石,助你過坎,可好?”
女子一聽,沉吟片刻,仍搖頭道:“公子且休再動問,奴家之事誰也沒法救的,不說也罷。”水龍尋思,勸不行激不行,且用嚇的法子試試,遂道:“小姐不願說也罷,隻是儂年紀輕輕,生得如花似玉,若不明不白地死了,儂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豈不要痛斷肝腸,哭死過去?豈不是儂一人死連累全家亡?何況儂可知人上吊死去,死相有多嚇人嗎?兩顆眼珠子掛在臉上,血淋淋舌頭拖出有半尺長,閻王爺會說儂不聽勸告,罰儂挖心割耳之刑,地獄裏還有惡鬼野鬼吊死鬼落水鬼要來欺侮儂,哎喲喲,嚇死人了!小姐若執意要尋短見,幹脆儂將繩子打個鴛鴦結,小姐吊右邊,小子我吊左邊,黃泉路上與儂做個伴兒,免得被鬼欺侮,挖心割耳之刑也由小子承受,如何?”女子一聽死後這般可怕,頓時嚇得渾身打戰,不敢死了。又尋思自己與這位少年郎,非親非故,他古道熱腸,屢屢勸自己,真是好人。不由得抬頭細看,隻見那人穿的雖是粗布短衣,卻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知非歹人,便站著低頭不語。水龍上前將她扶到石上坐下。
此時,女子神色也漸漸平複,述說了事情原委。原來女子就是毛員外家閨女秀雲小姐,隻因四窗寨匪徒逼嫁在即,諸知縣剿匪又被賊寇擄去,若自己遠走他鄉,豈不害了全家?左思右想,自知難逃魔掌,不如自尋短見,還能留個清白身子。於是萬念俱灰之際,悄悄獨自離家,來到樹林自盡。水龍聽了道:“哎喲,巧了,巧了。海水漲到龍王廟,同病相憐之人萍水相逢了。我說小姐哪,儂是額角頭雪亮。小子有幾位義兄弟,外加諸知縣千金諸小姐,正在商議殺賊寇、救知縣老爺的法子,小姐何不前去相見,共商對策?”毛小姐聽了,心中萌生出一絲希望,於是隨水龍來與眾人相見,說明原委。毛小姐與諸小姐兩人一見如故,互訴心曲。
陽明聽了水龍述說,又問了毛小姐一些情況,道:“有道是獨木不成林,人多好辦事。我等在此苦思冥想,難有兩全之策,毛員外家也是苦主,我等不如先與秀雲小姐一同回家去,聚至毛家共商對策?”大夥都說有理,於是趕去毛家。誰知還未到毛家門口,遠遠便聽到毛府上下一片哭聲,原來毛員外家正為閨女失蹤,四處尋覓不見而大放悲聲。眾人一到毛家,老員外已哭得兩眼紅腫,老淚縱橫,一見女兒平安回來,悲喜交加,父女倆抱頭大哭,哭了半晌才罷。陽明向毛員外說明事情經過,毛員外謝過水龍救命之恩,吩咐上茶,眾人落座。
毛員外向眾人敘述了那日如何舉辦定親喜筵,四窗寨賊寇突然闖入,陸埠鎮施員外家慘遭滅門,然後又幾次上門逼迫,要強娶閨女去當壓寨夫人。說到憤恨處,毛員外咬牙切齒道:“這夥吃人的禽獸,縱然天打雷劈,也難消老夫心頭之恨!唉,今日一早,土匪頭子又來了,說是明日五更,要用花轎來抬小女上山成親。小女寧死不從,被逼走上絕路。老夫心亂如麻,又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消災弭禍,懇請各位義士相助,老夫當以犬馬相報。”
陽明聽罷毛員外述說,沉思半晌道:“員外家遭此橫禍,令人義憤填膺。隻是眼下匪焰正熾,百姓驚惶外逃避禍,且內無強將,外無救兵,欲破此難,誠不易也。”說至此,陽明停頓片時,又道,“聖人有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諸老爺父女對我們兄弟有知遇之恩,何況他是舍生取義,為民赴難,如今被賊所擒,豈能不救?更何況還有毛家之災,富戶之命。縱是鬼門關,也要闖將進去。學生思慮再三,想到一條‘李代桃僵’之策,未知能否解得此劫?”眾人齊道:“快說,是甚妙策,願聞其詳。”陽明想出的“李代桃僵”之策能否力挽狂瀾,救眾人脫災免難?欲知後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