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小城內凡有樹木的地方便成了的世界。
那時候,小城平靜得如同一汪秋水。除了大塘河上偶爾會有幾條機船“突突突”地經過,全沒有如今各種機動車馬達的轟鳴和音響的嘈雜。然而,隻要有一隻知了領唱,頃刻間,整座小城便會被知了的大合唱聲淹沒。那海浪一般此起彼伏的蟬鳴給小城帶來了無限的生機。午睡時分,那聲音就像一陣陣的催眠曲,讓人們在陰涼的弄堂口或大樹下睡上一個好覺。
我的童年是在慈溪中學校園裏度過的,慈溪中學算是小城中樹木最多的區域之一了。那時候的暑假,孩子們可沒有現在這麼多的家庭作業,也沒有電視、電腦這類現代化的東西。於是抓知了、找蟬衣便成了孩子們最大的樂趣。
雄性的知了才會鳴唱,滸山人叫“響瓣”,是我們捕捉的目標。
抓知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們個個是高手。最原始的方法是用手捕捉。知了往往俯在高達幾丈的白楊、柳樹、苦楝樹幹上吸食樹汁,維持生命的最後時光。爬那些樹是我們的拿手好戲,但許多樹上往往會掛滿花花綠綠的毛辣蟲,一不留意,便會被蜇得一片紅腫,許多天都不會消退。苦楝樹是沒有毛辣蟲的,但樹幹極脆,稍不小心便會踩斷樹枝掉下來。當然,磨破了褲腿回家也少不了換來父母的一頓臭罵。聰明的孩子會找一根長長的竹竿,在媽媽的碎布卷中挑一塊紗布或薄布做成一張小網綁在竿頭,然後躡手躡腳地去覆捉那些整日聚精會神鳴唱的知了。也可以做一個小竹圈插在竿頭,沾滿厚厚的一層蛛絲後去粘知了,任它如何掙紮都難以逃脫。
抓來的知了,我們會用一根線拴住它們的脖子,讓它們掙紮著飛翔。玩膩了,把它們關在戳了許多小洞的紙箱裏或是覆在竹筐下。中午,躺在陰涼的石凳上,聽它們在“牢籠”內悲哀地鳴唱。那充滿了勝利的喜悅,那專注的神情,絕不亞於如今孩子們戴著耳機聽歌星演唱。
最簡便也是最殘忍的手段就是拿彈弓去打,那可就雌雄不分了。那年代,男孩子人人都有一把彈弓。我的彈弓是自己做的:用棉花五廠紮花包剪下的八號鉛絲彎成弓架,去東門橋下老鞋匠處討一小塊補鞋剪下的小皮子,串上文具商店買來的八到十根橡皮筋便做成了。再去馬路上拾幾把渾圓的小石子,或是爬上苦楝樹摘幾把成熟的果子,這就是子彈了。打知了其實很不簡單,水平低的,打半天也不會有什麼收獲,水平高的,三兩下就能打下一隻。我算不上彈無虛發的神射手,但半天也能打下十幾二十隻。打下來的知了多半是死了的,拿回家喂雞鴨,還能得到母親的幾聲讚許。我們也曾試著去掉知了的頭和尾,用鉛條串著煨烤,很香,但總覺得有點反胃,所以不常做。
知了的若蟲離開土地得脫掉一層殼,就是所謂的“金蟬脫殼”。那殼的藥名叫蟬衣,是一種比較名貴的中藥材,當年,東門外的舊貨商店可是有多少收多少。記不得蟬衣是多少錢一兩了,反正很輕,滿滿一籃子也換不了幾元錢。可那時候的孩子們幾乎全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隻有過年了才能得到大人給的一毛甚至幾分的壓歲錢,幾元錢無疑是一筆巨款。於是,找蟬衣便成了孩子們重要的生財之道。
找蟬衣並非易事,僧多粥少,沒有一定的技巧和勤奮是發不了小財的。
我們得在知了尚未出洞前把它捕捉,那就如同山農尋找最嫩的竹筍,得靠技術。熟能生巧,抓“泥知了”我們是很有本事的。傍晚時分,在知了喜歡的樹底下,那新鮮的微微拱起泥土的細縫,隻要用手指一捅便會露出一個小洞,再用手指或鉛條一勾,一隻渾黃的“泥知了”便被活捉了。等到天色一暗,得用手電筒順著樹幹和牆麵找,一晚上常能找到幾十個。若稍晚,待它們爬得很高就無法抓了。假如傍晚前遇上悶熱的雷雨天氣,它們會提早出洞,那就有大收獲了。記得有一次,我和弟弟足足抓了滿滿的幾臉盆呢!拿回家都沒地方讓它們蛻殼。
抓來的“泥知了”,我們會放在紙箱、課桌的抽屜或竹籮內。翌日清晨,除個別“難產”外,大多已蛻出了外衣。待那嫩黃的知了變黑後放歸自然,那蟬衣便成了勞動果實。
當然,漏網的還是多數,我們還得起早去找蟬衣。每當東方發白,便得趕快起來,踏著沾滿晨露的草叢,在樹幹、枝條上拉網式地搜尋。那得搶時間,稍遲便會被其他孩子掃蕩一空。
攢滿了幾百個,我們便喜滋滋地拎著大籃小籃去交貨。幾毛錢、塊把錢到手,一個個儼然成了小富翁,胸也挺了起來,雄赳赳地逛上半天街。那錢大多數得上繳爸媽補貼家用,留下一點,去文具商店買一支6B的圖畫鉛筆、一張鉛畫紙、一塊帶有香味的鉛筆擦,再花三分錢買一根白糖棒冰或一小杯炒毛栗。有一次竟咬牙花一毛錢買了包炒花生,躺在角落裏美美地大吃了一頓,就像過年一般。
如今回想起來,在計劃經濟年代,那幾千年來形成的商品經濟意識,其實還是存留在孩子們的潛意識裏的。
又一個夏日來到了,可那如海濤般起伏的蟬鳴所帶來的生機,卻不可能再現了。
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