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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定鄱陽湖風定鄱陽湖
符利群

4 刺客秘史

翌日,王陽明沒有離開東廂房,孫燧來到他房間,兩人又商議了一整天。

李八斤蹲在後窗聽了一整天,又納悶又窩火,有啥事值得他們說個沒完沒了。後來他實在不耐煩了,就溜到街上。一上街就管不住腿和嘴,吃香喝辣,直呼南昌到底是南昌,比那破贛州繁華多了。

他隻要往那些油頭粉麵的公子哥兒們身邊一轉,他們身上值錢的東西就轉到他手上,能吃喝好幾天。他專挑有錢人下手,不碰窮人,有時還會往街邊乞丐的碗裏扔幾文錢。後來他在一家酒館醉倒,醒來已是日暮時分,身上蓋著一條薄毯。他掀開毯子就往外跑,店主拉住說還沒付酒錢,他扔下五文錢,抱起一壇酒就跑。店主笑得嘴都歪了。

李八斤跑到江西巡撫府一看,王陽明還在東廂房,油燈把他的影子照在格子窗,他在寫毛筆字呢。他鬆了口氣,耐心地蹲在後窗。

約莫戌時,王陽明走出房間,兩名護衛跟上,他擺擺手示意不必,說在屋裏待了一整天,想出門散散心。

王陽明策馬疾行於街上。月亮從枝間漏下雪亮的光,街衢,屋簷,河埠,酒旗,泊船,樹影……皆沉沉睡去,天地安寂。

兩名護衛奉孫燧之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於今猶是天涯夢,悵望青霄月色同。”王陽明想起他任南京鴻臚寺卿時寫的《寄馮雪湖二首》。

他的同鄉、江西提學副使馮蘭致仕歸故裏餘姚臨山,將常年垂釣的湖改名雪湖,改千金湖東麵的桃花莊為雪湖山莊,自號雪湖居士。同朝大學士謝遷歸田園居後建銀杏山莊,與雪湖山莊毗鄰。兩位老先生孤雲野鶴,吟詩賦詞,雪湖山莊一時成為當地文人騷客雅聚之地。這讓顛沛在外的王陽明萌生隱逸之心,他無暇趕赴故裏與他們相聚,隻得寄詩兩首,既有向往,亦有感歎,還有想做一番大事但不知如何撥雲見日的惆悵。

與孫燧的長談,令王陽明頓覺麵臨岌岌險境。他奉命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南昌本非管轄之境,若不知情倒也罷了,如今既然洞悉,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悟道很累,征戰很苦,更累更苦的,是人心的狡獪險惡。算了,回府好好睡一覺吧,一覺醒來,或許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王陽明加了一鞭,白馬跑得飛快。靜寂的街頭,響起鼓點般的馬蹄聲。

一條黑影此時從沿街的屋頂飄然而下,穩穩停在街頭,像有人不經意扔到街麵的一顆石子。王陽明猝不及防,勒緊馬韁,以防撞上對方。黑影還是倒在馬蹄下。王陽明下馬,不假思索去扶倒地的人。

那人一躍而起,蒙著臉,手上多了把短砍刀,刀光月光齊齊砍向王陽明。

一輪碩大的圓月高高懸掛在藍黑的夜空,清澈透亮,照見世間的無明。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倒在地上的王陽明,驟然想起成化十八年的某一天,十歲的他隨祖父去北京的父親身邊,途經鎮江金山寺,祖父與老友吟詩賦詞,他先聲奪人吟了兩首詩,一時博得眾人喝彩,大家暗暗驚奇這名童子的博大胸懷與氣勢。

現在,天地很小,月亮很圓。王陽明想,也許這是此生看到的最後一輪月了。

刀尖離王陽明方寸之距時,一個圓滾滾的東西霍霍飛來,閃著詭異的古銅色光澤。這東西與刀一撞,刀頭偏向,深深砍入王陽明身後的一株樹。這株上了年紀的老槐發出無聲的慘叫,樹葉紛紛落地。

李八斤眼看心愛的酒壇在刀下碎成渣,順手抓起路邊一把禿掃帚,衝著蒙麵刺客亂打:“賠我的酒壇子,我花一兩銀子買的黍米酒。心疼死我了,讓你打碎我的酒壇子!撮鳥,雜種,賠我酒來!”

王陽明一身酒水淋漓,從地上站起來,抖索衣衫,望著從平地冒出來的兩人,一時弄不清這場夜鬥因何而起。不過他很快弄清了,一個是來行刺的,另一個是護他的。他與二人素不相識,一個為什麼要行刺,另一個為什麼要護他?

李八斤拿著禿掃帚對刺客橫掃豎劈,這動作更像是街頭武夫的爭強鬥狠。刺客幾次要拔刀,刀尖深深嵌入樹身,拔都拔不出,反而挨了李八斤幾掃帚,胳膊像折斷的樹枝軟軟垂掛下去。他後來趁隙拔出刀,提著胳膊忍痛躥上屋頂,朝李八斤和王陽明狠狠瞪一眼,在夜色中躥房越脊而去。

李八斤已看清刺客的背影,就是之前在江西巡撫府屋頂偷窺的那人。他行刺王陽明是何意圖?難道——

這番打鬥已驚得幾戶街坊打開窗子驚惶探望,江西巡撫府護衛急急奔來。

李八斤隻得扔掉禿掃帚,扶王陽明上馬:“王都堂,我送您回府吧。”

王陽明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咳喘不止,衣衫浸透酒水,風一吹就著涼了。

李八斤轉了轉眼珠,脫下外衣遞上去:“王都堂衣衫都濕了,我送您回去。”

“謝謝,不必了。好漢有點眼熟。”

李八斤靦腆地笑:“在下就是前次在古戰場,湛先生舉薦的李八斤,想跟王都堂謀個差。您看剛才多險——”

王陽明很是吃驚:“你從贛州跟到南昌,就為了謀個差?天下這麼多生計,什麼不可以做?”

“我是北方人,在江西人生地不熟,就認得都堂,我不找您找誰啊?”李八斤挺委屈的,聲音都哽咽了。

“你跟著我,早晚性命難保。我老了,跟著我沒好吃好喝的。”

李八斤歎氣:“既然王都堂嫌棄,我走就是了。”他轉過身,步履沉重,搖搖晃晃,邊走邊嘟噥:“爹死了,娘沒了,無兄無弟無姐妹,可憐我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夜不知天明——”

王陽明喊“等等”。

李八斤敏捷地躥回來:“王都堂,你肯收下我了?”

“你在南昌等我三天,三天後我再決定。”王陽明其實很無奈,此人是好友湛若水舉薦的,可看著不像幹正經事的,但又不像惡人,況且救過自己,身手敏捷,頭腦亦聰穎……

“行行行,等三十天我也等。王都堂,在下隨時恭候您的差遣。”李八斤喜不自勝。

王陽明一拉馬韁朝前奔去。

李八斤看著他背影直笑,終於接近目標了,以後的事慢慢來好了——不對,剛才半道殺出的是何方妖孽?看樣子不像個好人。他發足朝前奔去。

刺客與刺客之間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隻有彼此才能嗅出的奇詭氣息。

但李八斤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俠客,而不是刺客。兩種身份,一字之差,刺客走在暗地,俠客行在明裏,境界立分高下。作為俠客的他,非常鄙視偷雞摸狗的下三爛刺客。

俠客李八斤很快攔住蒙麵刺客。刺客露出了一雙銅鈴般的眼睛,憎恨地瞪著這個阻擋他刺殺王陽明的家夥。要不是他,父仇早報了。

這場未完待續的交戰轉到荒墳野地,卷起了此地很久沒有過的草灰塵煙。清亮的月光蒙上灰霾,棲息的夜鳥驚飛而去,枝葉紛落如雨,李八斤的雁翎刀與刺客的短砍刀交錯,當當作響,騰騰殺氣在夜色中洶湧、呼嘯……月光移過三根枝丫後,這場交戰才停下。

刺客倒地,握刀的手被李八斤的腳死死踏牢,短砍刀甩出一拳開外,李八斤的刀尖牢牢抵在他胸口。刺客隻得認輸。不管俠客還是刺客,他們還是能掂量出彼此的分量。願賭服輸,這是江湖規矩。

李八斤用刀尖挑開刺客的蒙麵。掃帚眉,銅鈴眼,大鼻,闊嘴,一看就是莽漢。這人也來江湖亮相?他心頭發笑。

他收回輕易不動用的雁翎刀。他一般用稱手的雞骨頭豬骨頭掃帚木棍等充當兵器。父親奮鬥了一輩子,夢想有一天穿上飛魚服,佩上繡春刀,可到死連飛魚服的襟邊也沒摸到,繡春刀也就佩了一個月。後來李八斤偷偷打製了一把仿繡春刀的雁翎刀,過過癮。父親說過,刀用一回短一寸,他得惜著用。

刺客牢牢盯著他的刀,好像更在意的是刀而不是拿刀的人。李八斤說:“看啥看?”拿刀逼到他眼鼻子前威嚇。

刺客緊縮脖子,唯恐不慎被削到腦袋,小聲嘟囔:“這刀,有點眼熟。”

李八斤趕緊把刀塞回刀鞘,這種製式的刀一般人認不出,認出就麻煩了。

“放屁,胡說八道。說!什麼名字,哪裏人,為什麼半夜三更跑出來行刺……”李八斤掏出從酒館順手牽羊拿來的茴香豆,一邊嚼一邊盤問。

刺客叫汪大用,徽州人,與王陽明有殺父之仇。他一臉憎恨,拳頭緊捏,憤怒從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噴出來,好像要把王陽明捏碎。李八斤笑得豆沫連唾沫星子噴他一臉。汪大用抹臉,又惱火又不敢發作。

李八斤一是笑他的名字。大用?連小用也沒有,分明是沒用,還加了個汪姓,真是枉為大用。再是笑他的狂妄,殺父之仇?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才跟王陽明有殺父之仇,這個沒用的汪大用也配有?

他懷疑此人是多喝了幾盅的殺豬匠,酒瘋發作,提一把刀滿大街轉。他打了個哈欠,把手裏最後一顆茴香豆扔給對方。汪大用接過豆子,一臉懵懂。李八斤讓他嘗,汪大用塞進嘴幹巴巴地嚼。

“好吃嗎?”李八斤問。

“好吃。”汪大用答。

“吃過嗎?”

“沒有。”

“知道為什麼要給你吃豆子嗎?”

“不知道。”

“知道為什麼不讓你殺王陽明嗎?”

“更不知道,請好漢告知。”

李八斤歎氣:“不知道就對了。世上有些事,知道太多沒什麼用處。走吧。”

汪大用不明白這個護著他仇家的家夥,不動一寸皮肉就放他走,到底意欲何為。他試著走了幾步,李八斤就躥過來,他想,果然世上沒有免費的茴香豆。

“記著,不許再傷王陽明一根毫毛。”李八斤走了幾步回過頭,“因為他對我有用。”走了幾步又回頭:“還有,你把我酒壇打碎了,你欠我的。”

李八斤拍了拍刀鞘轉身離開,覺得自己太像一名俠客了。走了很長一段路,他仍能感覺到一道疑惑、憎恨、害怕的目光留在後背,他非常窩心。

他回到寄宿的土地廟,掏出茴香豆,拿出黍米酒,躺在稻草鋪子,盯著黑黝黝的土地廟屋頂神遊太虛。

他阻止汪大用殺王陽明,不是要保護後者,他用豬蹄骨擊落射向王陽明的箭,也不是要救他。他十二年來拜師苦練武藝,上天入地尋找王陽明的下落,終於等到對方從鳥不生蛋的貴州來到江西,不是因為人生何處不相逢,而是因為,他要殺王陽明。

李八斤在成為李八斤之前,有個同樣不起眼的名字——王小七。王小七的父親,錦衣衛從七品小旗王二郎,經過二十年埋頭苦幹,終於在四十五歲時成為身著青綠錦繡服的錦衣衛正七品總旗。

正德二年初夏的一天,司禮監派人找到王二郎,給了他一把繡春刀,說劉公公讓他幹件事,事成後他就能穿上大紅飛魚服。王二郎大喜,一個不想穿飛魚服、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不是大明的好鷹犬。劉公公要提拔一個人,連工匠雜役都能一夜授官。隻是北鎮撫司這麼多錦衣衛,差事怎麼就落到他頭上?王二郎思來想去,認為是自己武功高強,聲名遠播,連劉公公也聽聞了。

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讓錦衣衛正七品總旗王二郎幹的差事是,追殺王陽明。

在此之前,一大批官員屢屢上書諫言,要誅殺或協助誅殺劉瑾,比如內閣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給事中呂翀、劉郤和南京給事中戴銑,禦史薄彥徽等。這些人跟劉瑾既沒有殺父之仇,也沒有奪妻之恨,可一個個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醬。原因是他們認為劉公公把好好一個皇帝教壞了,帶著手下七個太監,天天陪著皇帝玩耍,放鷹逐兔,鬥雞走馬,逗虎玩豹,踢球角鬥,鶯歌燕舞,甚至溜出皇宮遊走於市井坊間,出入煙花青樓。長年不理朝政,大明江山眼看快塌了。

劉公公深感委屈,帶著夥伴連夜向明武宗朱厚照哭訴,惹得皇帝也淚水漣漣,由此因禍得福,執掌司禮監。這司禮監不是一般二般的機構,而是可以代皇帝批閱奏章,權傾天下,威震四海。掌印太監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蒙主隆恩的劉公公,對這幫在他頭上動土的人毫不遲疑地下手,殺戮、下獄、革職、貶謫、杖刑、削俸祿、遣戍邊……

其中還有一個不識時務的家夥,兵部武選司小主事王陽明。

在朝野風聲鶴唳人人噤若寒蟬時,他居然頂風犯上,上奏疏要救戴銑等人。憤怒的劉公公將其廷杖四十,投入錦衣衛詔獄。翌年,又將其貶至千裏外瘴癘之地貴州修文縣做龍場驛站驛丞。

將一幹眼中釘悉數拔除後的劉瑾坐在司禮監喝茶,想到那幫跟他作對的鳥人,越喝越生氣,連小小的主事都敢跟他對著幹,這樣下去還了得?劉公公懊惱自己太心慈手軟,當時就該把那小主事弄死。於是他派人去北鎮撫司找了兩名錦衣衛,令追殺王陽明。北鎮撫使心想,雖然眼下劉公公愈發位高權重,可什麼時候一夜崩塌也說不準。就隨便點了兩個人交差,其中之一就是王二郎。

王二郎與另一名同僚星夜南下。他們談論著事成能穿上大紅飛魚服,佩上禦賜繡春刀,薪俸能從每年約莫二十兩銀子的七石多米糧,增加到上百兩銀子的米糧,此外還能獲得更多隱秘的好處。王二郎也有過隱隱不安,劉公公為什麼不肯放過一個下過詔獄、貶謫千裏之外的小主事,非得趕盡殺絕?但他很快擺脫不安,身為錦衣衛,他們的職責是忠心奉上行事,任何菩薩心腸都是多餘的。他的同僚更想早日回京交差,早點獲得渴盼已久的權勢和財富。

兩名中年錦衣衛心意相通,一路疾行,直指共同的目標。

正德二年初夏,兩名錦衣衛南下到杭州。根據可靠消息,傷體未愈的王陽明在杭州聖果寺養病。“趁人病要人命”,現在正是再好不過的時機。那天,他們窺到王陽明在寺院廊下午寐,便翻牆進入寺院,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跑。寺院見血畢竟不宜。瘦弱的王陽明連呼救也來不及,隻能任由他們挾向荒郊野外。

兩名錦衣衛正準備對王陽明下手,忽地跳出兩個武夫拚死相救。錦衣衛身手不俗,那兩個武夫更強。一番打鬥,武夫護王陽明而去。原來這是住在聖果寺旁的兩位俠義之士。

錦衣衛繼續追殺,見王陽明逃到錢塘江邊,對著滔滔江水吟唱一番,仰天長歎後,縱身跳入滾滾錢塘江,江麵濺起白花花的浪濤。追到灘下,隻見泥濘的灘上留有鞋襪紗巾,還壓著一張紙,上書兩首《絕命詩》。

兩人等了很久也不見王陽明浮出水麵,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惱火不已,無奈隻得提鞋襪紗巾回京複命。兩個武夫又跳出來,先是一番怒斥,接著說人反正死了,讓他們留下鞋,路過的人就知道王陽明投江死了,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京城,也可以作為口實證據。兩人覺得有理,就拿了襪子紗巾,留下鞋子。

浙江布政司和按察司聞訊,帶著一班人跑到錢塘江邊,對著滔滔江水哭祭王陽明。這下好了,天下人都知道王陽明死了。兩名錦衣衛心滿意足地離開杭州回京,一路憧憬飛魚服即將加身的榮耀。

王二郎回京到家,十二歲的王小七見父親佩的繡春刀歡喜不已,纏著要玩。

王小七舞動繡春刀,記牢了刀的模樣。他隻玩了半個時辰,王二郎就收回了刀,回北鎮撫司複命繳刀。隻有正二品都指揮使或都督僉事兼錦衣衛指揮使,方能穿大紅蟒衣飛魚服,佩繡春刀。總旗錦衣衛除了出差使,沒有資格佩刀。王二郎告訴兒子,隻要像父親這樣精進有為、敢殺敢拚,長大後世襲錦衣衛,終有一天能飛魚服上身,繡春刀在手。

王二郎後來把王陽明的一首詩背給兒子王小七聽:“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王二郎憤憤地說:“他王陽明自比忠臣伍子胥,可我們也是為朝廷忠心做事啊。朝廷指東我們哪敢往西?他是忠臣,難道我們不是嗎?”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奉朝廷之命辦事,肯定是忠臣,那麼王陽明必定是逆臣。他是忠,王陽明是逆;他為良,王陽明則為惡。可這個朝廷的亂臣賊子,怎麼還能理直氣壯地稱“自信孤忠懸日月”呢?如果王陽明是忠臣,那麼他們追殺王陽明就是助紂為虐。這豈不是顯得他王二郎太不道義了嗎?

王小七當時不明白父親說些什麼,他滿腦子都是繡春刀閃爍的凜凜寒光,令他害怕而歡喜。

王二郎耐心而焦慮地等待來自劉公公的賞賜加封,可那邊沒有動靜。他不敢詢問北鎮撫司,更不敢找劉公公,隻能耐著性子繼續等待。不久,劉公公派人找到他和那名同僚,把王陽明還活著的密信扔在他們麵前。

劉公公恩準他們看信。他們輪流看,幾乎要把每個字摳出來看個仔細。信裏說,王陽明沒有淹死在錢塘江,他逃脫並已抵達貴州,到了那個鳥不生蛋的龍場。當然那個蠻荒之地,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再派人追殺已沒什麼必要。

王二郎抬頭時,陡然感覺全身發冷——他看到的是劉公公比繡春刀還冷酷的眼神。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當初劉公公命令將王陽明拖下去廷杖四十時,也一定是用這種眼神殺向後者。此時他的同僚快嚇昏過去了。

敗事有餘的兩名錦衣衛受到了嚴厲懲處,他們曾揮向別人的杖棍,這回挨到了自己身上:各杖打五十入獄。同僚們一點也沒有顧念舊日情分,“同類相妒,同業相仇”,說得一點也沒錯,為了表達忠誠,下手更為快準狠。時值盛夏,杖傷潰爛,快死了他們才被抬回各自家中。

王二郎挨了三天,那名同僚熬了五天,雙雙一命嗚呼。

王二郎臨死前告訴妻兒,他因追殺王陽明未遂而被劉瑾處死。他用沙啞的嗓子又念了遍王陽明的那首絕命詩,給兒子王小七聽,還喘息著說:“小七,刀從來都是用一回短一寸,從來沒有一把刀會長個頭——”他的意思是兒子以後別再碰刀,刀會害人,可他沒說完就死了。

王小七跟著寡母長大,牢牢記住父親是因王陽明而被劉瑾殺死的。王陽明和劉瑾都是殺父仇人,一個也不能放過。因為沒有父親,他受盡村坊頑兒欺淩;因為沒有父親,家中饑寒交至一貧如洗;因為沒有父親,十五歲時,母親把他送到一名武林高手那兒學藝,便改嫁他鄉杳無音信,他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隻是王小七沒想到,指使他父親追殺王陽明的劉公公,很快在朝廷朋黨傾軋中倒下,皇帝將其淩遲處死。他無所適從,好像用足力道拉滿弓卻不知射向何方。仇人少了一個,仇恨並沒有消失。他把恨意轉到王陽明身上,若不是他,父親何以會慘死?所以王陽明更該死。

殺掉王陽明,生祭父親,成了王小七矢誌不渝的目標。

生祭,他認為是對冤死的父親最好的告慰。殺人很簡單,一刀下去就是,但不夠痛快。他要押著王陽明到父親墳前,把十二年來的冤屈苦難說給父親,也說給王陽明聽,如此,死的沒有白死,殺的沒有白殺。他王小七行得正站得直,殺人殺得坦坦蕩蕩。

兩年前,王小七帶上那把酷似繡春刀的雁翎刀南下,從江西到福建到湖廣到廣東,到處打聽王陽明的消息。王陽明帶著官兵四處剿匪。這個瘦弱的家夥一上戰場就好像換了個人,戰術詭異,每每凱旋。功夫再好也難以寡敵眾,王小七不敢挨戰場太近,找不到下手機會,隻能遠遠窺探著。

後來王陽明平定匪患回到南贛,一邊處理公務一邊講學,身邊又總是圍著一堆好學上進的弟子,半夜三更都有敲門求學問的。王小七就像餓狼瞪著一塊提得高高的肥肉,急得眼珠發紅喉嚨發幹就是沒法下嘴。

來到贛州,有一天,王小七投宿小客棧,同住的年輕人叫李八斤。兩人都是通州人,年齡相仿,他鄉相逢頗親熱。說得興起,李八斤掏出隨身攜帶的舉薦信,說自己是王陽明好友湛若水的隨身護衛,因湛若水返回廣東過耕讀生涯,他是北方人,過不慣嶺南生活,湛若水宅心仁厚,舉薦他去贛南巡撫府找王陽明謀差事。王小七聽到這些,心頭咯噔一下,差點緩不過氣來。說來也巧,當晚那人突發熱病,全身抽搐,滿嘴胡言。王小七倒也熱心,跑前跑後替他倒水、找郎中,隻可惜回天無力。這個李八斤剛到南贛,連王陽明的麵都沒見著就蹬腿兒了。

王小七用那人留下的錢幫著下葬,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來還想著怎麼蹭上李八斤溜進贛南巡撫府,可現在,他總不能拿著信去找王陽明,說有個叫李八斤的本來想跟您謀個差,可他運氣不好死掉了,這活兒能不能讓我王小七幹——他眼前驀地一亮,為什麼我不能是李八斤呢?為什麼不能呢?為什麼不呢……

王小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成了李八斤。

隻要接近王陽明,後麵的事就好辦了。隻要王陽明對他沒有了防備,他的機會就來了。

李八斤吃飽喝足,困意襲來,沉沉入睡,酒壺歪到一邊,酒水從壺口淌出,弄濕了稻草鋪。約莫一刻鐘後,汪大用閃進土地廟,窺測片刻,見他睡得像死豬,便趴在地上,一點一點爬過去。

汪大用的目標是他的雁翎刀。這刀眼熟,很像父親提起過的繡春刀。

十二年前,汪大用的父親汪衛接到追殺被貶謫貴州修文縣龍場驛的王陽明的差事,這名從七品小旗狂喜。多年來,他用微薄的薪俸時不時給北鎮撫使送禮,渴望能獲得為朝廷建功立業的機會,可機會遲遲沒有看到他。在他熬得頭發花白時,機會終於垂青於他了。“這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公公的密差,其他人還輪不到呢!”當時北鎮撫使這樣意味深長地告訴他。

他回到家興奮地告訴兒子汪大用,這一趟差使回來後必定得到豐厚封賞,至少會獲得正七品總旗,那麼以後兒子接替父親的職位,至少也是小旗起步。

沒錯,汪衛就是王小七的父親王二郎搭檔的那名同僚。

十八歲的汪大用那時是街上賣豬肉的,有空就練武。汪衛一直想找機會讓兒子入衛,可汪大用的功夫不到家,個子又偏矮瘦,不夠入選錦衣衛五尺三寸的標準身高,除非汪衛立下大功,父死子替補。可汪衛還沒給兒子攢夠功勞本錢,一時半會兒還舍不得死。

再後來,王陽明詐死的消息傳到京城,汪衛和王二郎被投入詔獄,受到敬業的同僚們的嚴酷杖打。王二郎被抬回家後,熬了三天蹬了腿,他多熬了兩天也丟了命。

汪衛也留遺言給兒子:“切記,爹不是被劉公公打死的,而是死於王陽明之手。劉公公是想讓為父立功封賞啊,無奈爹不爭氣……兒啊,記住,一則找到王陽明,完成爹沒完成的差事。再則,殺掉王陽明,為父報仇。三則將來做錦衣衛,光宗耀祖……”

汪大用跪在父親墳前,咬破食指,用鮮血在白布上寫下歪歪扭扭的“殺王陽明”四字,揣進懷裏,從此離家尋仇。他沒像李八斤那樣精心籌劃拜師學武,隻是憑著小時候父親教的幾招把式和一身蠻力,又跟江湖練武賣藝的學上幾招,沒頭蒼蠅一樣天南地北到處亂竄亂撞。後來挨了很多江湖毒打,才稍微聰明了些。他費盡周折打聽到王陽明在南贛,準備劫殺時,半道有人阻止了他。

讓他納悶的是,那人拿的雁翎刀,很像父親提到過的繡春刀。可惜父親追殺王陽明時連拿繡春刀的資格也沒有,隻拿了一把小砍刀。如果當時拿的是繡春刀,說不準就能殺掉王陽明,得以加官晉爵,享受榮華富貴……隻是,此人若是錦衣衛,為什麼會護著王陽明?若不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刀?這是汪大用與李八斤交手後盤旋在腦中的疑惑。於是他偷偷尾隨李八斤,來到土地廟。

汪大用爬向李八斤壓在胳膊下的刀,小心翼翼地一手托起他的胳膊,一手抽出刀想看個仔細。突地手腕一酸,刀落地。李八斤把他摁倒在地,問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大哥,我沒有!我不敢,我不是——我隻想看看,你這把刀。”汪大用求饒。

“有啥好看的?你也是個把式,沒見過刀嗎?”李八斤警覺,把刀藏身後,愈發覺得來者不善。

“這刀,有點像繡春刀——”汪大用遲疑著,終於還是說出來。

“閉嘴!”李八斤暴吼。

兩人眼神驚恐,屏息不出聲,汪大用說出的似乎是一則足以致命的絕密消息。一隻耗子從他們麵前驚惶掠過,回頭窺測著兩個怒目而視的人。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王陽明?”李八斤對這個技不如己又不知死活的莽漢有點好奇。

汪大用從衣襟裏摸出泛黃的白布給李八斤看,上書“殺王陽明”。他看看四個字,再看看汪大用,讓出一角稻草鋪讓他坐下。汪大用遲疑,怕再被摁倒在地。

“說,你跟王陽明到底有什麼仇怨?說清楚,帶你喝酒吃肉,說不清楚,扒你的皮吃你的肉。”李八斤把雁翎刀朝上一拋,刀呼呼作響,閃著寒光飛上空,旋即落下,深深紮進汪大用眼前的地麵,刀柄打了個顫,挺挺地立住。

汪大用矮瘦的身軀又短了一截,他用幹燥的喉頭咽了口唾沫,開始說:“十二年前,我父親從北鎮撫司放衙回家,他說要南下出一趟差事,追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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