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冰冷的刀抵在裁縫的後背。銳利的刀刃劃破了他單薄破舊的衣衫,劃出了一道細長而淺的血痕。裁縫跪倒在地,瑟瑟發抖,絕望地閉上眼。
“連一顆紐扣都做不好,你算什麼好縫工?”寧王朱宸濠的聲音飄過來。
朱宸濠就在旁邊,可他的聲音仿佛從古墓裏飄出來,遙遠、陰鬱、冰冷。
“王爺,饒饒饒……”他的牙齒咯咯打架,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沒用的人留在世上,費糧又費力,何苦呢?”朱宸濠惋惜地歎氣。
侍衛的刀朝前一推,戳進了裁縫的後背。
裁縫很心疼,心疼唯一的青布衣衫被刀戳破了。很多年了,他一直想替自己做一件麵料上好、做工精細、款式新穎的衣衫,可到死也沒能如願。裁縫像一塊布料軟軟落地,血水從後背湧出。
朱宸濠精美的長靴跨過他的身體,吩咐侍衛把他套麻袋扔進花園的水道,順水漂出府外河道。一個卑賤的縫工而已,府上的狗貓雞鴨和人死了,也是這麼做的。侍衛立刻奉命而行。
朱宸濠走向水觀音亭。這事讓他很不快,他需要看一些賞心悅目的事物。
劉養正跌跌撞撞跑來,朱宸濠問他:“後頭是不是有狗追著?”
劉養正說:“沒有。”
朱宸濠說:“那你跑什麼跑?”
劉養正抹汗:“聽說縫工偷懶,不好好做事,惹怒王爺了。”
朱宸濠趕蒼蠅似的揮手:“以後少給我找這種沒用的縫工,連紐扣都做不好,壞了我的冕服。”
“是是是,我一定給王爺找個好縫工。”
“孫燧那邊盯著的人,發現了什麼?”
“王爺果然神機妙算,王陽明來到南昌了,與孫燧結黨營私。他們是同鄉,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裏應外合……”
“別給我掉書袋,說,拿什麼治治王陽明?”
“王爺也得給他準備四樣食物了,他要是識趣就好辦,要是不識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朱宸濠想了想說:“發帖子,明天請二人來喝酒。”他深歎一口氣:“王陽明用兵奇巧,能為我所用就好了。”他又問派去的刺客怎麼樣。
劉養正笑:“王爺放心,這個汪大用,跟王陽明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個人我們是用對了。”
朱宸濠要謀反,是南昌人人皆知而個個不敢說的司馬昭式坊議。汪大用當然也聽聞了。於是他來到寧王府門口,直愣愣地說:“我要見寧王,我能幫他殺人。”
饒是朱宸濠也不會這樣口無遮攔。守衛當他是瘋子,把他趕走。第二次他又來,被打了一頓。第三次他碰到了劉養正。劉養正聽他說了要殺死王陽明的充足理由,眉頭一挑:此人正是他們想用刀時送上門的一把刀。他們太需要各種人手,江湖的、廟堂的,明刀明槍的、旁門左道的,刺客死士強盜土匪流民……三教九流,無所不用,隻要他們願意為寧王賣命,他都不嫌棄。
劉養正看出這個莽夫沒讀過多少書,給了他一小筆賞銀,稱事成後還會給他大筆賞銀,還將賜給連他父親都沒有的繡春刀飛魚服。汪大用的複仇行動,從此有了明確的方向。他一次次幻想殺掉王陽明後如何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還將獲得繼承父親衣缽的可能,這是一樁多麼合算的買賣啊。
劉養正讓他先盯著王陽明的動靜,不能操之過急,因為王爺還想利用王陽明。那晚,汪大用沉不住氣對王陽明動了手,劉養正對他一通暴喝,悄悄瞞下此事,不敢對朱宸濠透露。因為他很清楚,汪大用若成事,是朱宸濠用人得當,汪大用若不能成事或敗事,他劉養正則罪不可逭。
“讓他記住,殺不殺王陽明,現在不是他一個人的私仇,而是本王的事。該殺時不殺,不該殺時動了手,會掉腦袋的。”朱宸濠說。
“是,王爺有遠見。殺一個王陽明容易,要是又來了張陽明、李陽明、趙陽明,就麻煩了。所以眼下我們要找準時機,用好王陽明,如此,後來者見到前車之鑒,便能輕易為我們所拿捏。”
“劉養正,你越來越懂本王的心思了。哈哈哈。”
朱宸濠讓他趕緊寫帖子喊王陽明和孫燧來喝酒。酒是好東西,它可以讓文人吟詩賦詞,比如王羲之蘭亭雅集;可以讓將帥放下刀劍,比如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現在他要讓酒派上用場,對付贛南巡撫王陽明。
婁素珍來送午後茶點了,劉養正恭敬地對王妃拱手作揖,匆匆離去。
朱宸濠一手接過銀耳蓮子羹,一手攬著婁素珍的腰,走向石桌。
“愛妃大可以讓奴仆做事,用不著如此辛苦。”
“王爺喜歡喝臣妾燉的銀耳蓮子羹。”
朱宸濠喝了口羹湯,甜潤的滋味蕩漾喉頭。
很多年前,他見到理學家婁諒才貌雙全的孫女婁素珍時,就一眼認定她是自己非娶不可的王妃。那時他很年輕,年輕得可以忘掉與生俱來注定背負的複仇使命。
婁素珍坐在嫁往寧王府的鳳輦裏,不是沒有擔心過,她的族中姐妹、閨中好友很少有嫁得稱心如意的,她能幸運嗎?
令她意外的是,朱宸濠似乎不那麼無知或無趣。他會欣賞她喜歡的事。比如她喜愛詩文字畫,他深為娶了才貌雙全的愛妃而自得,以至於禮聘大才子唐伯虎為她的書畫師。
朱宸濠繼續喝羹湯。湯是好湯,女人也是好女人,但湯和女人,終非他的夙願。他要的比這些握在手的龐大威赫得多。喝過熱湯的他精神煥發,輕撫婁素珍的手。她還是那麼美,隻是笑意越來越少,臉色越來越蒼白,他不記得她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
幽深的寧王府裏,還有一位酷愛綠色衣飾的翠妃,亦能吟詩作畫,甚得寧王寵愛,一首詠梅詩尤得賞識。“繡針刺破紙糊窗,引透寒梅一線香。螻蟻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東牆。”還有紫氏、素氏,饒是這些才色雙絕的妃子,在婁素珍到來之後皆黯然失色了。朱宸濠把最多的寵幸給了她,對她的寵愛遠甚於其他妃子,他不知她到底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你該多笑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好看嗎?”朱宸濠輕撫她光滑的臉。
“王爺,還記得第一回喝臣妾做的銀耳蓮子羹嗎?”婁素珍轉移話題。
朱宸濠皺眉,他有那麼多大事要事要做,妃子怎麼老提不起眼的小事?但還是忍著不快說:“不記得了。”
“王爺曾說過,我做的羹湯是天下第一美味,喝過後天下什麼事都不想了,隻想與我雙宿雙飛,比肩並起。”
這話,他似乎說過,在很久以前,他初見婁素珍一見傾心時。那時,她就算給他一碗清湯寡水,他也能品出瓊漿玉液的味道。可小婦人隻盤營於一湯一水,再有才情也不過是詩文字畫,哪懂他胸中沉甸甸的萬裏山川千裏長河?
“我都忘了。愛妃,本王大功告成後,哪怕龍肝鳳髓也能嘗到,何需拘泥於一湯一水,哈哈哈。”朱宸濠倒是沒動氣,做大事的男人豈能與小婦人一般見識呢,何況是心愛的愛妃。
婁素珍等他笑完說:“臣妾有一樣禮物送給王爺。”
朱宸濠讓她拿來看看,婁素珍說:“禮物不止貴還很重,還請王爺移步欣賞。”
兩人走過長廊,轉過花徑,來到修竹假山掩映的亭前,婁素珍指著前方說:“王爺請看。”
朱宸濠見近圍牆處豎著兩方質地清透的大碑石,高度丈餘,每一方又由兩塊長條大青石拚成,碑石分別鐫刻“屏”“翰”二字。
朱宸濠端詳片刻,點點頭:“是愛妃的手跡,筆力遒勁,亦秀亦豪。愛妃書法愈見長進,好字,好字啊。”
“是唐先生教導有方。王爺,這兩個字,是我用頭發蘸墨書寫,請最好的工匠鐫刻於青石,想必王爺會喜歡。”
“愛妃說說,這兩個字什麼意思?”
“屏翰二字,語出《詩經·大雅》,‘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意指忠心輔佐衛國的肱股重臣。《新唐書·趙德諲傳》也有‘吾為國屏翰,渠敢有他誌’。王爺坐鎮南昌,夙夜在公,王務彌繁,輔佐皇上,所以臣妾以為,這兩個大字配得上王爺。”婁素珍言語溫婉懇切,一點也沒有恭維奉承的意思。
朱宸濠背著手繞碑石走了一圈。他讀書沒有婁素珍多,其他才藝更望塵莫及,但也懂得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讓婁素珍解釋,也是想聽聽她的真實想法。現在看來還是婦人之見啊。這樣也好,既然愛妃以為他夙夜在公,那不如順水推舟認了,省得她再絮絮叨叨平添煩惱。
“愛妃說得極是。來人,把碑石送去水觀音亭,砌圍牆,蓋重簷,不得損壞。”朱宸濠笑吟吟地摟住婁素珍,又說鄱陽湖鮮美銀魚剛送到,晚間與愛妃用膳小酌,不啻人間勝事。
婁素珍的目光投向那兩個大字,凝望良久。看來,這兩個字隻在寧王眼裏,不在寧王心中。
唐伯虎在水觀音亭的花園石桌畫仕女圖。仕女一手執扇一手持白牡丹,明眸皓齒,紅顏粉頰,白色裙羅,青色披帛,右上題詞“牡丹庭院又春深,一寸光陰萬兩金。拂曙起來人不解,隻緣難放惜花心”。
他眼前浮現婁素珍的模樣,聰穎明慧,才藝出眾,眉眼間凝結重重憂思……眼前的仕女有幾分婁素珍的神色,可他並不滿意。他一直想為婁素珍畫一幅畫像,可見到她就消泯念頭——他無法對著那憂思神傷的眉眼畫下去。
入寧王府以來,他感覺畫藝越來越不見長進,手上的畫筆越來越重,好像拿著柴刀在砍柴。柴火好歹還能燒火用,可他寫寫畫畫寄人籬下,還能有什麼用?還有一種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憂恐,如陰晦雨雲,始終罩在頭頂,哪怕他躲進睡房關門落鎖,也無法逃遁於天地間。
過往的挫敗感,又無可抵擋地湧上他心頭。從一事無成到百無一用,從落魄江湖到寄人籬下,他的境況愈來愈糟。少年成名,橫槊賦詩,僅僅讓他風光了十多個年頭,走到頂峰,此後便是大半生的下坡路。他原本以為,寧王府為他豁然洞開一扇敞亮的門戶,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南昌花。現在看來,寧王府的每個角落,連同這座水觀音亭,都潛伏著凶兆。
凶兆到底是什麼,他無法說清,隻覺得那危險氣息越來越近,像噬人的野獸在他耳邊咻咻嘶鳴。也許,他不該來寧王府——
唐伯虎頹然擲筆,朝園外走。他想去看望一位來南昌後結交的盧姓書生,那也是一位時運乖蹇的讀書人,或許聊幾句會有精神了。
他跟門丁招呼了聲出門。街坊熙熙攘攘,米鋪、藥鋪、雜貨鋪、鐵匠鋪、茶肆、酒鋪、飯鋪、錢莊、布莊……唐伯虎圍觀一個糖畫攤,手藝人手起手落,就用融化的糖漿製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他暗暗稱奇,不免無地自容。一個引車賣漿者尚能養活自己,他一身才藝聽起來聲名藉甚,其實受人差遣方有簞食瓢飲,與嗟來之食又有何差別?索性跟人家學個糖畫手藝也好,不用看人臉色了。
唐伯虎買了一個糖畫默默走開。他倒不想吃,隻是想拿回去賞看。走著走著,糖畫融化了,黏了一手。他懊惱地想自己真是書癡,光會讀書作畫,沒有一點生活學問,著實惹人笑話。
他朝四周望望,發現不經意間走到了寧王府正門外的河道。他慌忙後退,怕不慎碰到寧王,他實在怕見這個自負傲慢附庸風雅的人。可手上又黏得難受,隻得走向河道。
唐伯虎撩起藍灰色袍子,小心地走到埠頭蹲下身。河道通往城內數條街巷,供人濯纓濯足洗菜涮碗,倒是方便。他有脫下鞋子濯足的想法,又怕碰到熟人,便匆匆洗罷。正欲離開,忽見前方漂來一塊木板,有個人趴在木板上載浮載沉。他定神細看,那人在微弱地呻吟。
唐伯虎不敢喊也不敢動彈。等那人漂到眼前,他才戰戰兢兢細看,隻見那人後背有一道劌目怵心的刀傷,白森森的骨頭都露出了。他毛骨悚然,想喊人,可他太害怕了,聲音戰栗嘶啞,匆忙的路人沒有聽見他的喊聲。
那人氣若遊絲:“寧王,寧王……”
寧王?此人跟寧王有什麼關係?唐伯虎渾身一凜,蹲下身問他發生了什麼。
“寧王,縫,龍袍,紐扣,縫不好,我冤啊——”那人扒著木板的手一鬆,咕咚沉下水。河麵泛著一圈圈漣漪,接著冒出一串串水泡,然後平靜如鏡。
唐伯虎擦了擦眼,剛才發生的可是真的?寧王,龍袍,龍袍,寧王——他的腦海中盤旋著這幾個字,字與字磕碰,背後的人與物交錯,聲響形影疊印,交織成一團麵目混沌、氣息詭異的怪物,朝他張牙舞爪嘶嘶襲來——
他顫抖著走上河岸。街衢人喊馬嘶,熙熙攘攘,米鋪、藥鋪、雜貨鋪、鐵匠鋪、茶肆……世道看起來平和安詳。沒人知道,一條生命剛剛就在他眼前消失。並且,那人還遺留了一句足以令人頭落地的話,他一旦聽過,就沒法當作吹過耳邊的風。
他後悔在河道洗手,後悔買了糖畫,後悔不在水觀音亭好好作畫而要出門散心,後悔沒有早點找個理由向寧王辭別……
唐伯虎在街上踉踉蹌蹌,差點撞上行人李八斤。
李八斤嗑著瓜子邊吃邊逛,迎麵見一個麵色慘白的書生走來,眼神僵愣,失魂落魄。他往旁邊避讓,那書生像睜眼瞎,直直地朝他撞來。李八斤一躲,唐伯虎像一截木頭栽下去。
李八斤忙扶住,問他:“沒事吧?”
唐伯虎搖搖頭,又僵手僵腳朝前走。李八斤正疑惑,忽聽前方有人喊“河道有死人了,河道有死人了”,他精神一振,朝前奔去。
李八斤跟蹤王陽明多時,發現他白天總跟那江西巡撫一起嘀嘀咕咕,根本找不著下手的機會。李八斤跟那江西巡撫無冤無仇,倒也不想傷及無辜。晚間,因上回街頭遇襲,王陽明的東廂房門口增加了護衛,也找不到空隙下手。他想既然生祭不易,那就暗箭傷人。於是他去鐵器鋪定了一批小飛鏢。鋪主心狠,索要一百文錢。李八斤咬牙應下,他得找個有錢的苦主。雙方約定三天交貨。此刻他弄到了一筆錢,正去鐵器鋪提貨,聽聞有一樁命案,便巴巴地跑去看熱鬧。
唐伯虎步履蹣跚地回到水觀音亭,剛進院子,寧王的侍衛跑來,喊:“唐先生,寧王找你。”
他搖搖晃晃,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煞白。侍衛扶住問他怎麼了。他說受了風寒,體弱不支。侍衛半扶半拖他到花園亭子。寧王朱宸濠坐在石桌邊,拿他之前擱下的畫筆,在畫上塗塗畫畫。唐伯虎差點又要氣暈,仕女圖已麵目全非。好在他慘淡煞白的臉色掩蓋了內心的憤恨。
朱宸濠見到像病貓的唐伯虎,詫異地問:“唐先生怎麼了?”
唐伯虎還是說他受了風寒,適才出門買藥,迷路找不著藥鋪。朱宸濠吩咐侍衛快找大夫給唐先生把脈。他忙說不用,煮點薑湯喝就好了。朱宸濠又吩咐侍衛去抓藥。唐伯虎不敢再推辭,隻得謝過。
“唐先生,隨本王登樓一觀。”朱宸濠不待他回應,就登上旁邊閣樓。
唐伯虎隨即跟上。朱宸濠站在閣樓廊榭,望向通衢廣陌煙水熙熙的南昌城。
“唐先生,給本王背一背《滕王閣序》。”朱宸濠背著手說。
唐伯虎稍作沉吟,清了清嗓子吟誦:“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
“我洪都新府果然是好地方。”朱宸濠一臉驕傲。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朱宸濠按唐伯虎吟誦的節奏拍打雕欄,沉醉其間。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唐伯虎仿佛穿越到滕王閣的舊時風流,昔年王勃登臨滕王閣是何等逸興橫飛,才能寫出此等絕妙文辭。念及王勃顛沛流離,顧及自身時運不濟,他的聲腔愈發悲愴激昂。
“行了行了。”後麵的詩句不順耳,朱宸濠不想聽下去。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唐伯虎背得如癡如醉,沒聽見聽者的異議。
“夠了夠了。”
“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閉嘴!”朱宸濠猛拍雕欄,力道之大,拍斷了一截年久失修的雕欄。
唐伯虎戛然止聲,以為自己吟錯了句子,惴惴不安。
朱宸濠緩了口氣,指指園林:“唐先生,你涉獵經史,學識廣博,你看看,水觀音亭的風水如何啊?”
唐伯虎謹慎地打量四周,不知朱宸濠是什麼意思,但說好話總不會出錯,於是小心地答:“水觀音亭東望佑民寺,南眺百花洲,西臨滕王閣,北連建德觀,可謂鐘靈毓秀物華天寶之地。王爺得此寶地,婁妃娘娘又常年在此焚香禮佛,字畫供奉,更是福慧雙增,六時吉祥。”
他不露痕跡地抬出婁素珍,意在隱隱提醒寧王,自己是婁素珍的老師,不要太為難人了。
這幾句話使朱宸濠開始舒心,又說:“那麼,你看南昌的風水又如何?”
唐伯虎暗暗叫苦,他莫名變成了風水堪輿師,要是說錯也會像那裁縫一樣——他渾身一顫,打了個噴嚏,忙捂住嘴鼻。
“唐先生受風寒了?”朱宸濠早忘了之前吩咐侍衛去抓藥的事。
“不礙事不礙事。”唐伯虎竭力讓自己頭腦清醒,稍稍思忖一番便開始說:“襟三江而帶五湖,可見南昌向來以水形水勢而得益。風水風水,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山主靜而屬陽,水本動而屬陰,水水交彙,動靜相乘,陰陽相濟,乃有情之所鐘處……”
風水堪輿,於學識廣博的唐伯虎來說一點也不難,天資聰慧的他對學問隻要稍加涉獵,諸多範疇便無一不通。如今為了保命隻得信口開河,揀好聽的說就是了。
朱宸濠眼睛發亮,這幾句風水說真是悅耳得很。
“昔日袁天罡師曾沿贛水堪輿,稱贛水出聶都山,東北流,入彭澤西也。臨江顯赫,地勢攬眾,采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舉世無雙,何其貴哉。南昌山脈為臥龍山,臥龍山實乃藏風納水的寶地。而水脈之首當數贛江,贛江正中魚嘴之位。水抱必有氣,坐向當旺,陽宅風水旺氣吉祥……”唐伯虎竭力發揮才賦,舌燦蓮花。
“好好,快說快說。”朱宸濠大感興趣,催促他。
“隻是——”唐伯虎停頓了下。
朱宸濠臉色一變,問哪裏有不妥。
“隻是袁天罡師說,南昌臨水過近,隻怕工匠師傅手藝難以達到,築牆建城恐怕不易。是以寶地多年來人人可望而不可即。好在,本朝太平盛世,寧獻王受封南昌,更是民各安其居而樂其業,甘其食而美其服,南昌才成為名實相副的風水寶地,康衢煙月,江晏河清,南昌百姓實有賴寧獻王厚澤餘蔭啊。”
這一番話先抑後揚,既回答了朱宸濠的疑問,更是把朱宸濠的先祖、第一代寧王奉為聖賢人物,這總不會讓他不高興吧。
朱權受封南昌的來龍去脈,是後世寧王,更是朱宸濠毋忘在莒、念茲在茲的心頭痛。唐伯虎這番話,把朱權受封南昌的莫大屈辱,說成了開辟基業的德行功勳,令朱宸濠大為感動。
“唐先生說得好,說得好!”朱宸濠拊掌大樂,眉飛色舞。
唐伯虎提起袖子擦拭額頭,暗想這回該放他走了吧。
侍衛端湯碗過來,說剛熬的風寒藥。朱宸濠讓唐伯虎喝,唐伯虎謝過就喝。一番搖唇鼓舌,已使他口幹舌燥、額汗直冒,再問下去隻怕要虛脫了。要是別人問這樣的話,傲氣的他絕不會說,可寧王的刀擱在脖子上,他不能跟自家小命過不去。
朱宸濠踱到閣樓廊榭另一側,望向與南昌背向的北首。
天色迷蒙,隔著江河山川,朱宸濠看不清想看到的那座城的樣子。可他相信不久之後就能看清,並且成為那座城的王。
“那麼唐先生,南京的風水如何?”朱宸濠昂頭,用下巴點向蒼茫的北首,那兒是大明的留都。
北京繁華昌盛,南京的殿堂也不能閑著。皇帝日理萬機無暇顧及,總得有人替他坐鎮留都那富麗堂皇的宮殿,以免青石板長出草。朱宸濠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在替大明殫思竭慮。
唐伯虎剛才額汗直冒,一聽這話,汗水又一下子收回去,瞬間手足發涼,毛骨悚然。這一熱一冷,隻怕真的難免風寒了。他扶著雕欄,防止腿腳發軟而癱倒。為什麼要問南京?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意欲何為?難道裁縫說的都是真的?真的,真的——
“唐先生怎麼不說話,剛喝過藥,想必應是元氣大振了。”朱宸濠漫不經心瞟了他一眼。
喝過藥的唐伯虎喉頭是苦的,心更苦,可他不能讓苦相泄漏。
“南京更是好地方。六朝時石頭津即通江達海。《宋書·夷蠻傳·扶南國》將其譽為四海流通,萬國交會,舟舶繼路,商使交屬,唐時李白《永王東巡歌》雲:龍蟠虎踞帝王州,帝子南京訪古丘……”
“別給我掉書袋,說風水,風水。”
“是。南京城東有鐘山龍蟠,西有石頭山虎踞,南是秦淮河鎮守,北有長江玄武湖,東西南北恰好形成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風水四象鎮護的格局。可謂山水兼備,諸山排列有序,明堂寬大周密,實為至尊至貴之地。是以太祖開國,定都南京,時稱應天府。”唐伯虎努力讓聲音平和。
“南京這麼好,何以永樂皇爺遷都北京呢?”朱宸濠冷冷地問。
唐伯虎再學識廣博,也無法周全朱宸濠窮根問底的追問。
明太祖朱元璋定鼎江山後,劉伯溫堪輿風水,最終定都南京。南京風水正如前述有四象鎮護,為帝都首選。但鐘山龍脈跌宕,鐘靈毓秀有餘而厚重雄渾不足。加之皇宮選址原為湖泊填充,皇城有前高後低之虞。再則,有史以來,南京向為短命王朝,曇花一現:東吳建都,為晉所滅;東晉立朝,為劉宋所滅;陳朝為隋所平;南唐被宋攻滅……
大明朝,天下財富盡出東南,南京為財富彙聚之地,而北邊戰事頻頻,須戎馬戍邊,天子守國門。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六十餘年後,靖難之役,江山再變,成祖朱棣深以東南之財賦養西北之戎馬為主張,遂遷都北京,南京為留都,分設南北直隸,行兩京製,應天府與順天府並稱兩京府,大明從此有了兩座京城。
之後仁宗朱高熾念念不忘南京,宣宗朱瞻基又鐘情北京,英宗朱祁鎮才正式確定了北京的京城地位。兩京,萬裏江山之上由千裏大運河銜接的一南一北兩座都城,是一枚銅錢的兩個麵,誰也不能獨步天下。
兩京都是朱明的天下,不能厚此薄彼。南京短命王朝的史鑒寧王一清二楚,他表麵上是堪輿南京風水,實際是想聽好話,但這些又如何說呢?
唐伯虎如芒刺在背,如坐針氈,生不如死。
朱宸濠不耐煩地催促他快說。
唐伯虎驟然想起諸葛亮對南京的稱賞,眼前一亮,孔明先生啊孔明先生,今日隻有你救我一命了,於是鼓起勇氣說:“昔日劉備派遣孔明先生至建業,孔明先生一到建業大為讚歎,說鐘山龍蟠,石頭虎踞,實為帝王之宅。王爺,依唐寅看來,行兩京製,是因南京王氣過於熾盛,為製衡故將王氣遷移至北,如此兩京皆山川靈秀,造化精英,相安無虞。亦如劉伯溫 《堪輿漫興》雲,尋龍枝幹要分明,枝幹之中別重輕。所以,今時南京不同於昔日南京,實屬真正的帝王之宅啊。”
這些話,用足了他半生的學問智慧。借諸葛亮之說,點明這話出自他人之口而不是自己,又用風水說隱喻寧王“要分明”“別重輕”,別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最要緊的是,孔明先生說的是“帝王之宅”而非“帝王之都”,“宅”與“都”聽起來是一回事,細究起來分明是兩回事,南京本就帝王之宅,他沒有瞞心昧己。
朱宸濠出神片刻,眉頭一挑,再一次拊掌叫好。
唐伯虎的身子搖晃幾下,實在體力不支了。
朱宸濠這才想起:“唐先生今日風水之說,甚是精妙,本王深以為然。來人,送唐先生回房,好好休養。”
“謝王爺隆恩,謝王爺隆恩。”唐伯虎此時是發自肺腑地感恩涕零。
望著朱宸濠的背影漸漸離開,他長舒了口氣,急急進屋。
這座精美的園林猶如龐大的金絲籠,而他是籠中鳥。他望向西首滕王閣的方向。暮靄中,滕王閣隻露出一角影影綽綽的樓頂。他想起之前還沒吟完的最後幾句詩,“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不由慘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