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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定鄱陽湖風定鄱陽湖
符利群

3 棗梨薑芥

哨長曹二端著菜盤,走向贛南巡撫府刑房。盤子裏有一壺滾燙的紹興黃酒,一盤香糟豬耳朵,一碟茴香豆。

他聞著黃酒和香糟豬耳朵散發的醇香,不禁咽了幾回口水。香糟豬耳朵是王陽明親手做的,此外他還擅長做黴幹菜蒸肉、糟雞、油燜筍等菜肴,這是王陽明老家紹興府餘姚縣那一帶的特色菜。不過王陽明輕易不會出手。

曹二走進刑房,把菜盤恭敬地放在王陽明麵前的長案上。就算大白天,刑房也很暗。王陽明坐在長案後的椅子上,油燈的光打在他那張不悲不喜、神秘莫測的臉上,他牢牢盯住對麵戴著枷具的土匪們。

丘十八等五名土匪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呈一字形跪立。他們身後站著五名刀斧手,暗淡的燈光也擋不住大刀的凜凜寒光。

丘十八低著頭,仍感覺王陽明的目光像針一樣戳向他,而他是一塊水潑不進、針紮不進的石頭,冷硬地梗著腦袋,保持一名末路敗寇最後的尊嚴。從被捕到現在半個月了,一直沒人理他。在他覺得自己像塊破抹布一樣被人遺忘時,突然被提審。

王陽明喝了一口黃酒,溫潤醇厚的滋味兒自唇齒之間散發開來。這味道,讓他一下子想到餘姚故裏。他小時候,爺爺總喜歡在竹林裏喝上兩盅,一直喝到蒼老的兩鬢透紅,然後祖孫倆在蕭蕭竹林中讀書吟詩。

王陽明又喝了口酒,吃了塊香糟豬耳朵,剝了兩顆茴香豆,身體溫熱起來,連手指頭也開始發暖,他覺得可以開始做事了。

丘十八在曹二端著酒菜過來時,就聞到了香味。他還是鄱陽湖的漁夫時,就會魚的七種做法。他嗅著又香又鹹又鮮的氣味,暗想若是再添一點蜜水,菜的口感會更好一些。他悄悄地咽口水,覺得很羞恥。一個將死的土匪,對食物產生欲望是很滑稽的。就算餓死,他也不想吃相難看。於是他漠然看向王陽明。吃過酒肉的王陽明麵色紅潤,精神振奮,不再那麼病懨懨,他瞬間感覺大難臨頭。

一個吃飽喝足的官員,怎麼可能體恤一個垂死者的苦難呢?

果然,王陽明朝他點點頭——不,朝他們身後的刀斧手點點頭。

刀斧手舉起了大刀。

不!按大明律,哪有這樣隨隨便便砍死在刑房的?不——

丘十八不止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的肩頭、脖子、肋骨都受過傷,還有一回利箭正中他胸口,事後醫士拔箭療傷,說箭頭差點射中心口了。所以丘十八對臨死是有經驗的。他閉上眼,默念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十八年後……

旁邊四名土匪發出了慘烈的哀號,像一群待宰的豬,簡直要把刑房屋頂掀翻。那個叫曹二的哨長得意揚揚地冷笑。

丘十八暗想,死,也得有模有樣有骨氣。他挺直腰背梗直脖子,想看到自己的頭顱從脖頸脫落,是不是像熟透爆裂的西瓜,血色熾豔。他準備趁著嘴巴還能說話時大吼一聲“好漢,壯士,英雄——”

在他崩潰而迷糊的目光中,王陽明微笑著又喝下一杯熱乎乎的黃酒。

漫長無邊的眩暈過後,丘十八沒有看到頭顱躺在地上,也沒有看到血色噴濺,更感覺不到疼痛——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新死法?他摸摸脖子,脖頸和腦袋依然結實地長在一起。他舉起手,手腕有紫紅色的繩索勒痕。手原本是反綁身後的,現在卻能靈活地舉到眼前,那麼,被砍的是——手上的繩索。

丘十八沒有慶幸自己還活著,反而更憤怒——他被戲弄了,被一次逼真的“死”戲弄了。如果剛才他像同夥們那樣哀號,該多丟臉啊,還不如被砍掉腦袋。

走進贛南巡撫府刑房時,丘十八已經知曉了降服他們的對手是現任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禦史、贛南巡撫王陽明,一個黃皮寡瘦的官員。自古民不與官鬥,沒有天生的土匪,但有天生的官,天生的民。在成為土匪之前,他是勤勞能幹想把一家人養活的民。是誰讓他們成為十惡不赦的土匪?是這些官,官逼民反才有盜,民不聊生才有匪。

丘十八把剛獲自由的手掌緊緊捏成拳頭。如果不是因為不想再次被綁上,他真想一拳砸向這名官員。連死都不讓人痛痛快快地死,非得羞辱一番再把人弄死嗎?好在他沒像同夥們那樣發出哀號。這一想,他頗為自己感到驕傲。

從走進刑房到此刻,王陽明眼中的丘十八,臉色由灰轉青,由青轉白,由白轉紅,由紅轉紫,眼神憤怒狂亂絕望崩潰,變了又變。他內心一歎,這個敗寇的內心不知上演了多少好戲。

王陽明對曹二低聲說了句話。曹二驚奇地瞪大眼,但還是按王陽明的吩咐,將擺著酒菜的長案,搬到土匪們麵前。曹二說王都堂請他們喝酒吃肉。他倒了杯酒,不情不願頓在丘十八麵前,用眼神剜他。另外四名土匪大眼瞪小眼。

丘十八舉著酒杯,盯著黃澄清亮的酒,第一個念頭是:毒酒。

他很平靜,毒死就毒死吧,總比砍死要死得好看些。他仰脖一飲而盡。其他四名土匪見他第一個吃了,索性也不要命地喝酒吃肉。丘十八沒跟著吃菜,他在等被毒死的感覺,會是七竅流血還是腹如刀絞呢?可他連嘴唇發麻的感覺也沒有,眼前的食物越來越少了,四個土匪往嘴裏瘋狂地塞。

王陽明看到丘十八的手臂像離弦利箭,迅速射中最後一塊香糟豬耳朵,塞進嘴大吃。王陽明微微一笑,這確實是一名出色的弓箭手。

丘十八嚼著香糟豬耳朵。雖然酒糟放多了,可還是有滋有味。酒糟與豬耳朵經過時間的醞釀,變成了食用時會發出嘎吱聲響的美食。在顛沛流離的軍營生活中,居然還有人用心做出這等食物。

王陽明走到嘴裏發出嘎吱聲響的丘十八麵前。丘十八嚼得更響了,用挑釁的目光直直對上對方的眼神,意思是“看吧,我有種吃給你看”。

“豬耳朵好吃嗎?”王陽明親切地問。

丘十八噎住了。自從太祖改豬為“豕”,默許民間養豬吃豬肉後,豬成了隻可意會不便言傳的存在。也就是說,大家雖養豬吃豬肉,但不會公開說“豬”這字眼。現在都堂卻跟一個落敗的土匪如此大聲說“豬耳朵”。

王陽明倒了杯酒給他。丘十八喝下,喉頭通暢了些。這個官員為什麼不像別的官員那樣仗勢欺人?有點奇怪。

“為什麼要做土匪?”王陽明問。

丘十八內心一陣翻江倒海,想跳起來,想罵,想咆哮……最後他平靜地說:“王都堂,你有本事,就去對付江西最大的土匪,對付我們這樣的小嘍囉,算什麼本事?”

曹二勃然大怒,抽出刀,他忍耐這個該死的土匪很久了。管轄一哨二百人的堂堂哨長,非但弄不死一名敗寇,還得按都堂的吩咐給他倒酒。王陽明搖頭,曹二憋屈地退到一邊,隨時等著給那該死的土匪一刀。

“我知道江西有最鮮美的鄱陽湖銀魚,最香醇的李渡酒,但不知道還出產土匪。”王陽明饒有興趣地說。

丘十八冷哼,四個土匪小聲笑起來。曹二讓刀把與刀鞘碰撞了下,發出威嚴的警告。

王陽明認真地說:“誰是江西最大的土匪?你告訴我。”

丘十八這回被湧出喉頭的一堆話噎住了,仔細打量這名官員,他的眼神是認真探詢的,看起來確實不明白為什麼經常有一堆土匪出沒在贛南。

“王都堂,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丘十八冷冷地說。

王陽明打量這名傷痕累累、滿臉胡茬的土匪,找不到他臉上撒謊或故弄玄虛的神色。從索居貴州龍場的山洞開始,他學著讀一草一木、一獸一蟲的語言,讀一座山川、一條河流、一片林木的哲理,讀一個人的眉眼,從眉眼讀到心,從心讀到心外之物,讀懂了很多。他認為,一個狡詐坑蒙者哪怕是眼睫毛,也會流露出虛偽的內心。但丘十八的臉上隻有冷冷的坦誠,沒有一擊即破的玄虛。

王陽明讓曹二把他們帶走,不必上枷具,讓大夫給他們好好療傷。

丘十八走到門口,扭過頭,想問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死。曹二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使他打了個大趔趄。幽暗的走廊上,曹二狠踢丘十八以泄憤恨。王都堂居然給他們喝酒吃肉,且酒肉還是他端上來的。

丘十八輕蔑地說:“有本事跟我在戰場決一死戰,乘人之危算什麼本事?”

曹二給了他更重的一腳,暴喝:“該死的土匪,還想上戰場?能不能活到明天還不知道呢。”

丘十八沒有感受到疼痛,腦海反複浮現那句話:“誰是江西最大的土匪?你告訴我。誰是江西最大的土匪?你告訴我。誰是江西最大的土匪?……”

無非就是一名裝腔作勢的官吏。在江西這方土地,還有誰敢對付那個最大的土匪?沒有。無非就是拿他們這些螻蟻開刀罷了。

丘十八再次冷哼,換來了曹二更凶狠的拳打腳踢。

都察院之職是糾劾百官,辨明冤情,提督各道,為皇帝耳目風紀之司。左右僉都禦史為正四品。王陽明以此職巡撫贛南,到任即赴鄉村察看民情,慰問疾苦,處置裏坊商戶糾紛,製定地方律法,稍有空閑,開門講學,每至深夜才歇息。

這天午後,他回到巡撫府內署,夫人諸氏款款端上一碗銀耳梨羹。他喝了兩口說準備去一趟南昌。

“夫君,你勞累多時,明日一早再去不遲。”諸氏溫柔地說。

王陽明簡單說了必須盡快趕去南昌的理由。諸氏默默點頭,說準備幾件換洗衣裳。王陽明看著夫人纖弱的背影,心中浮起幾許歉疚。

諸氏與王陽明是表兄妹,其父諸讓是成化十一年進士,餘姚名儒,與王陽明父親王華是親戚兼好友。諸讓時任江西布政司參議,常為贛匪煩憂,每逢進京即與王華商議,彼此認為民不聊生是成匪之由。諸讓兩次進京都帶著女兒,諸氏聰慧清秀有靈氣,與王陽明可算青梅竹馬,少年時兩家即定下親事。

弘治元年,十七歲的王陽明赴南昌迎娶諸氏。新婚當日,眾人忙得不可開交,他遊遊蕩蕩,不覺來到附近鐵柱宮,與道士說法論道,閉目對坐夤夜,竟忘了新婚大事。好在嶽父諸讓寬宏大量,諸氏溫柔嫻雅,知道他是奇人,此後對他的異端異行也見怪不怪。夫妻倆按風俗在嶽父家住了一年,新婚宴爾,他讀書習墨,諸氏紅袖添香,他的書法大有長進,自稱“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那是神仙眷侶的好時光。

一年後,王陽明攜諸氏回餘姚故裏,一路賞山河壯美,訪高士名賢。途經江西上饒,他拜訪了久仰大名的理學家婁諒,始得“聖人可學而致之”的格物致知之學。此後的生涯起起伏伏,兩次落榜、得罪劉瑾入詔獄、赴謫貴州……正德四年閏九月,他獲升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知縣,此後身陷更為煩冗的庶務,乃至文臣剿匪,時有身家性命之憂。諸氏皆無怨無悔追隨,悉心照顧陪伴。

諸氏無所出,兩人仍伉儷情深。正德十年,王陽明堂弟王守信之子王正憲過繼為他們的嗣子。他想早日致仕,攜夫人回故裏盡享天倫之樂,方是對她最好的慰藉吧。

諸氏拿出裝了換洗衣裳和兩罐梨膏糖的包袱,眼神眷戀,欲言又止。

王陽明寬慰道:“南昌不遠,有德成兄在,我去幾日就回,你寬心就是了。”

“家中事務我會管好,夫君無須牽掛。”諸氏莞爾一笑。

夫婦倆又說了些體己話,王陽明走出內署。諸氏望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李八斤蹲在馬廄的圍牆角落,嘴裏嘎吱嘎吱作響。他從廚房找到半塊豬耳朵,更準確地說,他是被香味吸引到廚房的。這不怪他,要怪就怪那香味兒太誘人。

李八斤嘴大吃四方,多年來走南闖北,吃來吃去認為最好吃的還是民間菜。半塊香糟豬耳朵讓他驚歎不已,想必贛南巡撫府有一名手藝了得的廚子。

他忽地停止咀嚼,悄無聲息朝更角落處躲閃。有人朝馬廄走來。

王陽明輕裘緩帶走向馬廄。李八斤一驚,難道他要出遠門?

王陽明拍了拍一匹白馬,白馬溫順地走出馬廄。他翻身上馬,沒有急著走,而是朝身後掃視一圈。李八斤自忖隱蔽得夠好,還是禁不住縮了縮身子。

王陽明提起馬韁拍打馬背,溫順的白馬瞬時矯健、敏捷地朝前奔躍。

贛州通往南昌的官道黃塵漫卷,一人策馬馳騁。王陽明身後三四十丈,緊跟著騎黑馬的李八斤,他咂著嘴,抱怨王陽明出行太匆促,害他來不及在贛南巡撫府找些別的吃食。

檀香在書桌一角嫋嫋飄逸,在大明朝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江西巡撫孫燧的頭頂,形成了一圈蒙蒙矓矓的淡青色雲煙,這讓他有了一些道骨仙風。

孫燧的目光落在書桌角的碟子,碟子裏有四樣食物:一顆棗,一個梨,一塊薑,幾粒芥子。這四樣東西在書房待了四年多。癟了爛了,重新換掉,再擺上。孫燧每天進書房先向它們招呼,表示自己還活著。

有客人到他的書房,總會好奇地問這些物品的來由。作為食物,它們不算可口;作為果品,又太簡陋。可它們為什麼會長久地存在呢?孫燧什麼也不說。這些果品是給自己看的,用不著解釋給人聽。

孫燧聽見有人走進書房,知道是熟人,一般人進不了他的書房。

“德成兄,現在不是嗅香的時候啦。”身後有人朗聲說。

“那何時才是嗅香的時候?”孫燧轉身,王陽明風塵仆仆,胡須和官服沾滿了灰塵,眼神依然清亮。

孫燧問他怎麼連濯洗一番也等不及,就來找他,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王陽明把從古戰場帶回來的斷箭放在他麵前,斷箭在油燈下閃出青寒的光。

孫燧拿起斷箭把玩了下,笑著說:“竹箭,做工不錯,結實銳利。”

“你沒看出名堂嗎?這箭出自官府。”

“二尺六寸五分,標準的官製箭,我要看不出,四年江西巡撫也白當了。”

“告訴我,這是為什麼?”王陽明舉起斷箭看著他。

書房的屋頂上,悄無聲息地伏著一條黑影,從瓦縫間窺探書房。

此時的李八斤正朝江西巡撫府過來。他本來早該到巡撫府,隻因南昌街頭的酒館像藤蔓一樣纏住了他的手腳。他本打算隻喝兩盅,可添了一盤醬牛肉後胃口大開,在酒館多耽擱了一刻,等他意猶未盡地抹嘴離開時,手上多了一壇酒。

書房裏的王陽明說:“這些土匪為害多年,都是烏合之眾,根本不經打。江西官府這麼多年為什麼剿不滅他們?從來隻聽說剿匪,沒聽說過養匪。”

王陽明這等話,等於一進門就給了這位江西巡撫兼餘姚同鄉好友一巴掌,換了一般人早就拍案而起了,孫燧卻沒有。因為這是事實,是孫燧任江西巡撫之前的既定事實,是描不白抹不煞的事實。

孫燧笑了笑:“我連妻兒都養不起,留在餘姚老家,還能養匪?”

王陽明也跟著笑:“你不養,自然有人養。”

兩人發現彼此流露的都是苦笑。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投契,屋頂的那條黑影氣得要摔瓦了,倆老家夥嘰呱半天不曉得嘰呱啥。他的手掌落到瓦上,突然清醒,這不是隨便發泄的地方,便及時刹住,可掌風帶起了屋瓦,發出輕微的哢嚓聲。

王陽明和孫燧朝屋頂望去,亮處看暗處自然是燈下瞎,他們什麼也看不到。屋頂上的黑影冷笑,留神讓自己不再發出聲響。孫燧說可能是野貓,它們常躥房越脊,讓人不得安生。

李八斤此時也出現在屋頂,距離黑影十丈之遠。

與其說李八斤孜孜不倦地跟蹤王陽明,不如說是贛南巡撫府的半塊豬耳朵指引他到這裏。他府上尚有如此美味,江西巡撫府更不用說了。說不定王陽明就是偷偷跑來吃好吃的。而眼下,有人早他一步窺視其囊中物,憑什麼?贛南巡撫府的豬耳朵是李八斤的,江西巡撫府的也是李八斤的,他決不能容忍另一道目光的覬覦。

屋頂下的王陽明與孫燧離得很近,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能數清對方頭上有幾根白頭發。良久,他們從對方的眼神裏讀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王陽明的目光落在書桌上的果品:“這麼說,傳言都是真的?”

孫燧默默點頭。

這是江湖上流傳很久卻沒有確鑿證據的一個傳言——寧王朱宸濠外結群盜,內通權佞,挾持群吏,謀逆反叛,幾任江西巡撫均遭暗算。

曆代寧王與江西地方官員之間種種難以言喻的積怨,到了朱宸濠這一代至極點。江西巡撫差不多成了被架空的角色。江湖傳說寧王朱宸濠“愛民如子,愛官如父”,動不動就把江西巡撫送回老家養老,前幾任不是走在回老家的路上,就是死在回老家的路上。江西巡撫成了正德朝最具風險的高危差使。

孫燧,字德成,號一川,浙江餘姚人,弘治六年進士。曆仕刑部主事、福建參政、河南布政使。正德十年十月,剛做河南布政使沒多久的孫燧,就被擢升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兼江西巡撫。赴任前,他把自己關在屋裏追念曆代先祖。始祖五代後唐三司使孫嶽,強幹有才用;九世叔祖南宋理學家孫應時八歲能文,師事陸九淵,為官有德政;曾祖孫銳博學有才;祖父孫溥傳道授業;父孫新曾任鄭州遞運所大使,為官清廉。為國盡忠,是深入孫氏家族骨髓的精神血脈。

孫燧把夫人和三個兒子送回餘姚老家,叮囑孩子們孝敬母親,自己隻怕會死在江西這塊被施了詛咒的死地。夫人哭著問他能不能辭官不做,他快六十歲了,回煙火萬人家的餘姚安生過完下半輩子就是了。

“朝廷派我巡撫江西,是死是活我都必須挺身而出,決不可推辭。”這是他留給夫人和三個兒子最後的話。

孫燧到任江西拜會寧王,先以效忠朝廷誠懇進言,被朱宸濠傲慢地拒絕。他與按察副使許逵商量,稱為了防範盜匪,加固南昌城池,重兵把守九江,設通判駐弋陽,同時加強周邊五縣的防衛。為防止朱宸濠搶劫兵器,他們還把兵械武器轉移他處。他有意做得大張旗鼓,旨在逼朱宸濠自行跳出來。

朱宸濠雖然遠不及他的高祖——第一代寧王朱權那麼慧心聰悟,但也不算太傻,他一方麵賄賂朝中權臣想法調走孫燧,一方麵在幕官劉養正、李士實的攛掇下,派人送去棗、梨、薑、芥四樣食物給孫燧。朱宸濠起先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送這四樣奇怪的食物,兩名幕官就解釋給他聽,他大笑不已,覺得這些玩意兒太有意思了。

孫燧坦然收下這份奇怪的禮物,沒心沒肺且有滋有味地吃掉了,連感謝寧王也沒說一句。送禮物的人悻悻離開,回去稟報說此人是曆任江西巡撫中腦子最不開竅的一個。

孫燧心裏太清楚了,棗、梨、薑、芥是在告訴他:早、離、疆、界。

事後他按時點卯,按時放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恪守一名巡撫的應盡職責。四樣食物黴爛了,他就重新備上擱在書桌角,時時提醒自己。

去年,孫燧抓捕了幾個盜匪頭子,從他們的狂妄言行中,他弄清了匪首背後是什麼人在撐腰,特意把他們關在南康府城監獄。可當他試圖進一步撬開他們的嘴想得到更有用的東西時,南康突遭數百兵馬的襲擊。他率兵迎戰,回來發現監獄裏那幾個匪首已逃之夭夭。接著,江西發大水,一夥盜匪流竄至鄱陽湖殺人越貨。孫燧和許逵精心布防,從江外圍捕他們,當盜匪快被抓住時,他們逃竄進寧王的祖陵,孫燧無法帶刀進入,隻能眼睜睜任由盜匪逃遁。

孫燧先後向朝廷上了七道密疏,其中一道說朱宸濠“不願做藩王,甘去做盜魁,想是做藩王的趣味,不如盜賊為佳”,帶著強烈的嘲諷意味。這七道密疏無一例外被耳目遍布的朱宸濠攔截了。

朱宸濠曾設毒宴要弄死孫燧,沒成功。所以作為孫燧的同鄉兼好友的王陽明沒挑好時辰來江西,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王陽明聽完孫燧的話,心頭一沉,不知為什麼驟然想到土匪丘十八。

“王都堂,你有本事,就去對付江西最大的土匪,對付我們這樣的小嘍囉,算什麼本事?”

“誰是江西最大的土匪?你告訴我。”

“王都堂,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他與丘十八的對話在他耳邊嗡嗡回響。

屋頂的李八斤快接近那條黑影時,黑影驟然察覺,踩著屋脊飛快地躍開。李八斤一時陷入追逐黑影為好,還是繼續趴伏屋頂偷窺王陽明行蹤為好的兩難境地。他想了想,覺得一個偷雞摸狗之徒不值得為之費力,還是看看王陽明在搞什麼更有意思,於是放棄追趕,也趴在屋頂偷聽。

聽了好一會兒,那個比王陽明更老的江西巡撫,嘮嘮叨叨訴說他到江西吃了什麼苦遭了什麼罪,還有一個什麼藩王夾在中間,鬼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我老家瑞雲樓南首正對龍泉山。兩三歲時,這座山對我來說猶如三山五嶽,高不可攀。再後來,我登龍泉山,入居庸關,攀武夷山,居貴州龍場龍岡山,登九華山。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周旋於江西、湖廣、福建和廣東四省交界的群山峻嶺之間,大帽山、大庾嶺、九連山、八麵山……”王陽明細數他登過的一座座山川,“登過的山越多,對山的畏懼就越少。”

“靈峭九萬丈,參差生曉寒。仙人招我去,揮手青雲端。”“一百六峰開碧漢,八十四梯踏紫霞。”“獨揮談塵拂煙霧,一笑天地真無涯。”弘治十三年,王陽明授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次年秋奉命審決淮安、鳳陽等府的重囚案,平反多件冤案,甚得民望。事畢後順道遊覽九華山,為這座仙氣縹緲的山作了諸多詩篇。

孫燧凝神傾聽,默默頷首。這位同鄉兼好友講述著之前的經曆,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似乎隻是一次次饒有趣味的山水遊曆,可他心知肚明——那是一場場鳳凰涅槃式的苦難曆練。

“德成兄,我們麵對的是一座沒有登過的山,一場沒有遇過的險境,它定然有險阻艱難,披苫蓋,蒙荊棘。但隻要我們去做,終會成事。”王陽明慨然道。

“伯安,你說出了我的心思。你沒來之前,我可謂一手獨拍,雖疾無聲。好在你來了。”孫燧熱切地說,“你說,下一步我們如何做?”

王陽明不說話了,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步怎麼做。

孫燧也沉默了,因為他知道下一步沒法做。

他們心裏再清楚不過,雖然二人位居京官兼地方巡撫之位,可他們沒有調兵遣將的實力。大明朝絕不允許地方擁有武裝,征戰須有旗牌,戰事結束立即上繳。所以就算有千軍萬馬,沒有旗牌也調不動,更何況根本就沒有拿得出手的兵馬。

兩人隔著一盞搖曳的油燈互望。熏香的煙霧在他們四周縈繞,遮蔽了他們悲喜不辨、陰晴不定的神色。

李八斤看得火大。鬧半天他們又扯到登山了,這有啥好說的?要說翻山越嶺,他小小年紀漂泊江湖,所至之處加起來不比他們的少。他有種跳下屋頂衝進屋跟他們說道一番的衝動。

後來孫燧跟王陽明低語了幾句,兩人離開書房,穿過衙署,來到大門口。孫燧輕輕啟開一條門縫。兩人望向靜夜的街麵,隻見五六個販夫走卒在巡撫府外忙碌著,目光不時瞟向巡撫府。巡撫府門口無論如何也不該像街市。

有人在監視江西巡撫府的動靜。

王陽明啞然,事情比他們料想的更險惡莫測。

“做巡撫做到我這個分上,也夠丟臉了。”孫燧苦笑。

“德成兄,有這麼多人護衛,還不要薪俸,整個南昌城都找不出第二處。”王陽明笑得很坦然。

孫燧安排王陽明在衙署東廂房歇息,兩名護衛守在門外。

李八斤跟著奔波了一程,又趴在屋頂偷窺多時,已筋疲力盡,隻得悻悻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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