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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定鄱陽湖風定鄱陽湖
符利群

2 水觀音亭

水觀音亭三麵環水,曲橋通幽,白牆黛瓦,挑簷翹角,漏窗花牆,極為精巧。

連日細密的雨,把牆角的芭蕉洗得碧綠清透。湘妃竹被去冬的積雪壓斷了幾枝。風雨剝蝕的太湖石岌岌將塌。落葉積多了,滿園散發經久不散的黴腐氣息。

這座始建於唐時的園林,最初為祭拜觀音菩薩而建,故名水觀音亭。寧王妃婁素珍喜歡此園,時常來此燒香拜佛,臨水梳妝,吟詩作畫。寧王朱宸濠下令將此亭改稱“梳妝台”,又稱“粉台”,毫不掩飾他對婁素珍的偏愛。

婁素珍在八角亭石桌徐徐鋪開宣紙,她打算畫一幅《蕉石圖》。

她病了幾日,功課都落下了,自覺有負唐先生的殷殷期許。唐先生讚譽她的畫作有“管道昇之風”,她聽了隻是笑笑,她哪敢比擬管道昇。再則,管道昇與趙孟情投意合,她的趙孟在哪兒呢——她沒有這個福分。

她自小聰穎好學,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她的祖父,本朝著名理學家婁諒對這個孫女喜愛有加,親授詩文書畫。她熟誦《論語》,知《詩經》《尚書》《禮記》,甚有大義,十六歲時被寧王選入府為妃。婁素珍初進王府時,一相士驚為天人,對寧王說:“王爺,此女子所謂日角偃月,相法上應當極貴。我相人甚多,也未見有這般貴相呢。”寧王深信以為然。這明著是讚歎王妃,實則道出了王爺的王者氣象。

她清晰地記得,多年前,年輕的寧王常帶她春遊,兩人牽著馬韁騎馬並行,款款行走於十裏春風,著實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她為之欣然賦詩,“春時並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那個時候,南昌城外田野上勞作的農夫們,能看到寧王和寧王妃雙雙騎馬並轡的浪漫畫麵,以至於忘了耕田鋤地,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身影遠去。

後來寧王忙起來了,行蹤詭譎不定,連見他一麵都難。“春時並轡出芳郊”已為明日黃花,她也隻能在字裏行間回憶舊時良辰。

婁素珍開始研磨,蘸筆,捋袖,懸腕,落墨。

唐伯虎沿著花園小徑俯首碎步而來。

二十年前的弘治十二年,他卷入“考場舞弊案”,一度下獄,後被罷黜為小吏。如今,羞辱難堪業已漸漸遠去、消泯,他長年的瘦骨嶙峋麵黃肌瘦,如今也有了豐潤的模樣。

這年秋季,寧王朱宸濠把沉醉於花街柳巷、自命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他請到府中,誠聘他為愛妃婁素珍的書畫教師,奉為上賓,好吃好喝供著,甚至不忌男女有別,讓他客居王府“梳妝台”,若不是對他極度信任和尊重,豈能如此重托?這讓在漫長年月裏遭受老婆惡言、鄉鄰白眼、仆童訓斥以及看家狗吠的唐伯虎,開始感受到溫暖和愛。

朱宸濠與他就大明王朝以及南贛的前途命運,有過數次深入淺出的探討。唐伯虎不是沒有聽聞坊間對朱宸濠的種種流言蜚語,比如他指點江山,妄議朝綱,越俎代庖,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他越來越像一位試圖另立朝廷的王,而不僅僅是偏居一隅的藩王……當然,一個男人倘若隻管沉淪於方寸天地百尺羅裙而不是千裏江山,能有多大出息?

算了,都是老朱家的事,不是他這個混口飯吃的門客需要操心的。能將王妃這個女弟子教好,自己不至於餓死街頭,已是後半生的一等福分了。此外就算傾覆了江山又如何?唐伯虎自嘲地笑了笑。

婁素珍在全心作畫,宣紙上蕉葉疏闊清朗,怪石嶙峋。

唐伯虎站在她身後看了片刻,說:“此畫有技藝、有色彩,但氣象、章法、意境就疏散了,王妃因何如此畫興闌珊?”

婁素珍放下筆對先生行禮問好。

“字畫不可缺氣象意境。技藝大於氣象意境,不免生搬硬套、浮光掠影,就像一個人光有好看皮囊,而無骨骼支撐,日子一久,不免驕矜而不敢進。”

婁素珍低眉垂首:“先生說得是,弟子領教了。”

唐伯虎見她臉色蒼白,眉梢凝結,似乎比前幾日更瘦削,便問:“王妃是否鳳體欠安?若這樣,便休養幾日吧。筆墨提起來輕盈,落下去千鈞,筆筆皆是心血,不比荷鋤的農家來得更輕便。”

婁素珍緘默片刻道:“先生,弟子有一事欲請您釋疑解惑。”

“王妃請講。”

“世間凡事皆可更改。技藝意境,加以刻苦,自然有一日會精進。可人性中的愚頑癡迷,如何點化?”

“這個——”唐伯虎遲疑著。

“‘春時並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我自以為可結廬人間……”婁素珍想起多年前的旖旎春遊,目光又轉向院裏蕭索的花木,“可人間的另一麵,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春榮秋枯乃是萬物規律,人間草木皆如此。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他忽地噤聲,這算什麼話?

唐伯虎驀覺後背涼颼颼。當著寧王妃的麵,他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王妃可說可感歎,他又豈能借驢下坡說下去?看來半生顛沛流離並非沒有道理。

他惶然道:“王妃,在下口不擇言——”

婁素珍把畫筆奉上:“先生指點指點,為拙作添一點骨相意氣。”

唐伯虎內心感激涕零。授業不長,他已知婁素珍心性。如果寧王府是百花園,婁素珍則是園中奇葩,奇在根本不該落地生根於此。可奇葩已種下,隻能眼睜睜看著這朵花漸次生長,至於他日會盛放還是枯萎,隻能看造化了。

唐伯虎拿筆蘸了蘸墨,在蕉石圖上落筆。中鋒運筆,線條爽利,輪廓清透;側鋒運筆,筆線毛辣,山石皴擦;藏鋒運筆,沉著含蓄,挺秀勁健;逆鋒運筆,筆鋒開散,飛白蒼勁……

婁素珍定定地看著,暗生讚歎,先生到底是先生,這一比,自己畫的簡直是童子塗鴉,不知要用多少功力才能學得先生筆墨皮毛之萬一。

“先生的詩書畫,不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今隻怕是無人可及了。”婁素珍由衷讚道,這是真心稱頌,亦是感喟。

唐伯虎又蘸了蘸墨,聽著這樣的話,一陣莫名黯然,懸腕時手頭抖了抖,一滴墨水滴在婁素珍織金纏枝蓮妝花紗繡裙的邊角,很快濡化成一攤醒目的黑漬。

兩人呆住,唐伯虎不知所措。婁素珍忙說小事不足掛齒,回去洗洗就是了。

一陣“嘎嘎”聲傳來,像一隻鴨子在水麵拍著翅膀發出的歡叫。

寧王朱宸濠從走廊那頭跌跌撞撞過來,笑得前俯後仰手舞足蹈。舉人劉養正與致仕右都禦史李士實這兩個對朱宸濠忠心耿耿的幕官一左一右扶著他。

劉養正係吉安府安福縣舉人出身,熟讀兵法,年輕時頗有淩雲之誌,寫得一手好書法。他稱朱宸濠為“撥亂真人”,大獲其歡心,為寧王的大業出足了力;李士實為豐城人,工詩善畫,擅權術,向來以薑子牙、諸葛孔明自許。

寧王奮力甩開他們,兩人隻得誠惶誠恐、亦步亦趨在左右護著。

寧王朱宸濠今年四十三歲,長相頗英俊,加上長年練武,身段亦不錯,算得上是個俊朗男子。隻是近年來心事重重,麵相愈來愈趨向陰鬱凶頑。

他母親馮娘娘本是一個青樓女子,被其父寧康王看中,納入宮中。後有孕,臨盆前,他祖父寧靖王夢見一條蟒蛇躥入宮中,吞噬宮人,又欲吞噬自己。寧靖王驚呼醒來,宮女此時來報馮娘娘生下世子。不祥之夢令寧靖王和寧康王大為驚怒,遂令宮中不得留此子。馮娘娘悄悄將他藏於民宅,長大後才帶回宮中。寧康王始終不喜他,去世前連看也不願看一眼。這個應不祥夢而生的世子朱宸濠,自小聰慧,通詩史,善做歌詞,然而生性輕佻無威儀,又喜爭強好勝,追逐名利,襲寧王位後愈發驕橫。自從劉養正稱他有天子骨相後,他心中漸漸長出異誌——覺得自己不應該僅僅隻是一個藩王,尤其是與正統朱明王朝有長達百年仇怨的寧王。

朱宸濠走近八角亭,舉步上台階,抬了幾次腳都往後仰去。劉養正、李士實欲扶他上前,他左右一推,兩人狼狽摔倒。他抱住亭柱終於邁上台階。

朱宸濠撲向婁素珍喊:“愛妃!”

婁素珍扶他坐下,讓奴仆去拿醒酒茶。

“喜事喜事,大喜事!愛妃,真是喜從天降也。”朱宸濠拊掌大樂。

“王爺喜從何來?”婁素珍謹慎地問。

劉養正向婁素珍拱手說:“四年前,皇上以異色龍箋加金報賜,宣詔大哥赴京師太廟司香。今日大哥正式奉旨司香,實為大喜事。恭喜王爺,恭喜王妃。”

劉養正說的“大哥”,是朱宸濠和婁素珍的長子。他們四個兒子的小名分別是大哥、二哥、三哥和四哥,沒有大名。這是寧王府秘而不宣的規矩,為日後賜得太子之名立嗣立國計,所以王府上上下下皆以小名呼之。

朱宸濠認為,皇帝熱衷於遊冶玩樂,迷戀野草閑花,不理睬百媚千嬌的後宮妃子,以至於尚未有子嗣。既然皇位後繼無人,寧王一脈為何上不得?如果有合法繼位的資格,誰願意大費周章擔著殺頭罪愆淪為叛逆者呢?說到底,都是朱明子孫,風水輪流轉,寧王名正言順坐擁江山有何不可?

婁素珍心驚,太廟司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寧王早有謀略,已為這事遍賂朝貴彌久,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望著欣喜若狂的寧王,憂悸再一次彌散在她心頭,她淡淡地說:“王爺你喝多了。”

朱宸濠瞪大眼:“誰,誰說我喝多了?我最討厭別人說這話——喔,隻有愛妃能說,別人說不得。”

唐伯虎對朱宸濠作揖,問王爺好。

朱宸濠很高興:“太好了,唐先生也在,我正想找你呢。”

婁素珍說:“王爺答應過臣妾,以後不再醉酒。”

“我沒醉,我隻是喝多了點。劉養正、李士實這倆老家夥,擲骰子竟敢贏我,讓我喝這麼多酒。我非殺掉他們不可。”

劉養正、李士實慌忙跪倒。之前寧王拉他們喝酒擲骰子,他們一讓再讓,寧王說他們必須贏,要不然殺了他們,他們隻得戰戰兢兢地贏。看來輸贏都是死啊。婁素珍讓他們退下,兩個幕官退到邊上,也不敢走遠。

“王爺,能不能不總說‘殺’字?口德也是德。”婁素珍幽幽地說。

朱宸濠死死盯著婁素珍。唐伯虎覺得他的目光像一口深不可測的冷潭,隨時隨地會將她吞噬。此時他很希望朱宸濠讓他滾蛋。

朱宸濠笑了,溫柔地撫摸婁素珍的胳膊:“愛妃說得是,本王以後不說‘殺’字。嗯,以後直接殺了。咱得留口德不是?”

唐伯虎覺得冷,冷得毛骨悚然,冷到骨髓深處。看來南昌要比蘇州冷多了。他很擔心這個遲遲未能暖和起來的暮春將如何度過。

奴仆送來醒酒茶。朱宸濠喝了口漱嘴,朝旁一噴,噴在婁素珍的裙子上。她被墨水沾染的裙邊又沾上茶水,半邊裙擺汙濁不堪。唐伯虎的心頭抽搐。婁素珍抖了抖裙裾,仿佛那隻是一些能抖落的塵埃。

朱宸濠睜眼看唐伯虎,好像剛發現,驚喜道:“唐先生什麼時候來的?太巧了太巧了,我正要找你。”

唐伯虎隻好再次作揖。

“唐先生,你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愛妃在你教導下,詩書畫日益長進,江南文人學士都以雅聚粉台為榮,這個園林成了南昌文風興盛之地,不亞於當年王羲之蘭亭雅聚啊,這裏有你的功勞,大功勞啊!”

唐伯虎惶然:“是王爺的功勳英名,唐寅不敢當,實在不敢當。”

“唐先生的功勞。”

“王爺的功勞。”

“唐先生的功勞。”

“王爺——”

朱宸濠驟然變臉:“閉嘴,本王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本王說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唐伯虎閉嘴。婁素珍臉色平靜,波瀾不驚,她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

朱宸濠又笑嘻嘻道:“唐先生,你可知,我寧王一脈可是書香文風傳世。”

唐伯虎暗叫苦。來到寧王府以來,他的耳朵快起繭了。

婁素珍不動聲色,朱宸濠開始如數家珍。

“先王祖寧獻王乃道教學者,修養極高。戲曲、遊娛、著述、釋道,無一不精。道家第四十三代天師張宇初,那可是先王祖的師父,也就是說,本王也是道家傳人。先王祖寫了天皇、天皇,道,天皇道……”朱宸濠打著酒嗝,怎麼也說不清。他不喝酒的時候也沒說清過。

劉養正接上說:“寧獻王撰述道教專著《天皇至道太清玉冊》八卷,成書於正統九年,收入《續道藏》。寧獻王多才多藝,自經子、九流、星曆、醫卜、黃老諸術皆具,著述頗豐,有《漢唐秘史》《大羅天》《私奔相如》……”

“對對對,說得對!說下去,說下去。”朱宸濠鼓掌大樂。

李士實也不甘落後,跟著說:“寧獻王善古琴,編有古琴曲集《神奇秘譜》《太和正音譜》,還會製琴,所製中和琴被稱為‘飛瀑連珠琴’,堪稱曠世寶琴,時稱大明第一琴。寧獻王悉心茶道,著有《茶譜》 ……”

說出這些閃閃發光的寧王家世,是寧王府幕官必備的生存技能。

“說下去,說下去。”朱宸濠笑得眼縫都快看不見了。

“寧獻王祖富藏書,有藏書樓‘雲齋’,凡群書秘本,浩如煙海……”劉養正繼續說。

婁素珍的心悠悠一顫。她十六歲被選配為寧王之妃,一則王權難違,朱宸濠久仰廣信府理學家婁諒的孫女才貌雙全,親赴廣信府下聘將其娶進門;二則她對彼時懂詩畫、敬文人、頗有英氣的朱宸濠有幾分好感;再者,她久慕寧王府藏書樓“雲齋”已久,想著日後長年能與詩書翰墨丹青為伍,那必是人生樂事。而今縱然汗牛充棟,於不明情理的子孫後代又有何用?先王祖在天有靈,也隻能徒增歎息而已。

朱宸濠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骨碌碌落地,落在地上碎裂。劉養正舌頭打結,李士實噤若寒蟬,他們不明白哪一句說錯了。

“說得好,說得好!哈哈哈……”朱宸濠放聲大笑。

唐伯虎喏喏稱是,婁素珍神情淡然。

奴仆又送上一杯茶,蹲下身小心地撿碎瓷片。瓷片把他指頭戳出血,他不敢聲張,忍著痛撿起。

“唐先生,我寧王一脈以書香文風傳世,我幼時極愛畫畫,我畫的老鷹能抓小雞,你信不信?”朱宸濠嘖嘖地咂著牙縫裏的一根肉絲。

“信信信。”唐伯虎忙道。

朱宸濠勃然大怒:“不信?來人,拿刀。”

兩名佩刀侍衛從走廊另一頭飛奔而至,遞上鋥亮的大刀。

唐伯虎驚得忘了害怕,張大嘴,好像朱宸濠要賞他一個雞蛋。

婁素珍神色平和,好像侍衛遞上的隻是一支畫筆。

劉養正、李士實悄悄往後挪步,生怕寧王一時興起把他們也捎帶進去了。

朱宸濠憤怒地把刀掃落在地上:“混蛋,我說拿筆!”

奴仆慌忙遞過石桌上的畫筆,兩名侍衛退到一邊。

朱宸濠舉著畫筆,盯著蕉石圖,皺眉端詳:“這又是禿樹又是怪石,愛妃,你就不能給樹添幾片綠葉,把石頭畫得圓潤些?枯山瘦水的什麼玩意兒?來,本王給愛妃的畫作錦上添添花。”

朱宸濠卷起袖子,動作甚是麻利,唰唰幾下,給枯樹添上闊大的樹葉,把瘦削的石頭描得圓滾豐碩。畫麵頓時顯得十分滑稽。

唐伯虎的目光艱難地轉向婁素珍。婁素珍低眉看地麵,地上的青石板縫隙,長出了一叢茂密野草。她覺得這一叢野草也比自己活得有生氣。

朱宸濠拍了拍腦袋,又在枝葉上畫了一隻像鳥又像雞的玩意兒。

他得意地問:“愛妃,本王畫得如何?”

“王爺喜歡就好。”婁素珍淡然道。

朱宸濠又轉向唐伯虎:“唐先生,本王畫得如何?”

侍衛遞刀時,唐伯虎的背脊滲出了細密冷汗,現在他的背脊滲出的是熱汗,因羞愧而燥熱,好像這闊葉、圓石、小怪物是自己畫的。此時的他如同得了瘧疾,身上忽冷忽熱。

“好好,錦上添花,妙筆生輝。”他訥訥地說。

劉養正、李士實迫不及待拊掌叫好。

“王爺寥寥幾筆,平添生趣,甚有宋徽宗《芙蓉錦雞圖》之風也。”劉養正讚歎。

“王爺畫作,兼具五代黃筌《寫生珍禽圖》的意趣,實在不可多得啊。”李士實不甘心讓劉養正說盡好話。

唐伯虎強忍著一陣陣反胃。

朱宸濠大笑三聲,把畫筆扔向草叢,仰天喊道:“風流才子唐伯虎,書畫冠天下,寧王一脈,書香文風傳世,宸濠青出於藍,青出於藍——呃——”他打出一個響亮的長長的酒嗝,倒下去,兩名侍衛迅速扶住。

空氣中充斥濃重的餿酒味。年輕時的朱宸濠也是富有文采的,如果不是被祖先的光榮與恥辱所挾裹,如果不是被勃勃雄心所驅使,他可能會是另一種麵貌。

婁素珍朝唐伯虎行了個禮,什麼也沒說,她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就像朱宸濠塗抹在畫作上的那幾筆。劉養正、李士實樂顛顛地跟上。

偌大的園林隻剩下唐伯虎和兩名奴仆,他們照料他的飲食起居。

唐伯虎看著婁素珍的背影,嫋嫋婀娜,纖弱飄忽,像水流中的一株水草,看起來似乎要被激流折斷。她走過花園圓拱門時停下腳步,似乎要轉過身。但也隻是稍做停頓,便消失在圓拱門後。

唐伯虎心頭狂書四個淩亂的草書,是張旭懷素的那種顛張醉素,隻有這種癲狂、淩亂和激憤,才能寫出他的所念所想。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他想著這四個字,不覺念出聲。

他驀然閉嘴,打量四周的亭台樓閣、水池花牆,隱隱感覺有很多眼睛,釘子一樣釘住後背。他落荒而逃,邊回頭張望,不小心撞到圓拱門,發出“咚”一聲。

他倉皇跑進棲身的廂房,隨即關門,後背貼著門戶,身子緩緩滑下,在冰冷的地麵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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