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氏姐妹
喬韻的話,如同在羅準麵前扔下一個炸雷,猝不及防地讓他耳邊轟響。
羅準愣愣地望著喬韻,一時沒有說話。
喬韻的眼神落在羅準的身後那冷白的牆上,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她的目光柔和起來,蒼白的臉上仿佛有了一層淡淡的柔光。
他們之間僅僅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可是此刻的羅準卻突然覺得他們之間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巨大鴻溝,將她隔離到一個他無法接近的地方。
“是我殺了他。”喬韻重新看向羅準,眼神歸於平靜。
“對不起,也許我應該早一些說出來。”喬韻甚至微笑了一下,“不過我想現在也不算晚,對嗎?”
羅準久久地看著她,似乎因為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而想要從她的臉上找到答案。
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為什麼?”
他的心像是被高速飛轉的刀刃刺過,後知後覺的痛覺幾乎抑製了他的呼吸。
他極力維持著冷靜,“為什麼之前不肯說,為什麼現在又要說出來?”
喬韻也許看出了他的極力克製,平靜的眼神裏升起一絲悲憫。
仿佛眼前不是她苦苦愛過的人,隻是一個橫遭磨難的陌生過客。她同情著他,卻並不再投身分享他的哀樂。
“因為我累了。”喬韻看著他,“我想,坦白也許輕鬆一些。”
冷靜,要冷靜一些!羅準盡力提醒自己,他坐在這裏就應當摒除成見而客觀公正,他坐在這裏聽過的假話還少嗎?
“你能這樣想,是一個正確的開始。”一旁許久未出聲的林敏麗嚴肅看著她道,“你為什麼要殺死被害人,你的丈夫費保民?”
喬韻冷漠地看著林敏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認可了她的供述,轉開眼睛淡淡道,“因為他害死了我姐姐,喬歆。”
“喬歆?”林敏麗疑惑地反問。
羅準聲音低沉地道,“喬歆是因為心肺病而去世的,和受害人有什麼關係?”
至少他認識喬韻時,喬歆的死因還是如此。
喬韻望著遠處,帶著回憶的神情,“她的確是因為心肺病而去世,可是她的病情之所以發展到無藥可救的地步,是因為費保民中止了一項叫做‘春雨’的實驗性醫療項目。”
羅準從來不知道喬歆的死亡內情,事實上,他們在一起時,他一直都在盡力避免提及喬歆離世的話題。
喬歆是喬韻唯一的血親,她的死對喬韻的打擊是幾乎無法承受的。在開始時,羅準幾乎覺得喬韻無法從悲痛中走出來,以至於他對她的愛也始終帶著深深的憐惜。
他震驚地看著喬韻,等著她說下去。
“費保民在美國投資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春雨’項目是這個公司開發的針對心肺病的治療項目,我姐姐參與治療後,她的病情得到了明顯的改善。”喬韻頓了一下,“可是這個項目在整體上並沒有取得他們預期的效果,因為後期還需要大筆的資金——他們決定中止項目。”
喬韻無意識地咬著嘴唇,停了許久才接著道,“項目停止兩個月之後,她就去世了。”
越是極力想放下的回憶,越是日夜難忘。喬韻恍然地望著遠處,仿佛看見了已經許久未見的姐妹。
遇到羅準之前,她唯一的憧憬就是讓相依為命的姐姐走出病房,她們像小時候那樣在屋外玩鬧,和其他那些普通的姐妹一樣一起逛街吃飯,一起躺在床上分享著暗戀裏的小秘密,互相取笑和鼓勵。
她曾那樣努力地想實現這一切,可是還是失敗了。她唯一的親人帶走了她的美夢,隻留下一個冰涼黯淡的骨灰盒。
“喬韻,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喬歆的臉在虛無的光影裏,帶著一個姐姐對妹妹常有的擔憂表情。
“你不能認罪,你不能為了一件自己沒有做過的事而認罪。這是顛倒黑白,懂嗎?”
“可是,姐姐。”喬韻看著她,“我一個人太久,我想和你在一起了。”
喬歆透明的臉上慢慢留下眼淚,她點點頭,對喬韻伸出了手。
“喬韻!”
羅準的聲音從很遠的聲音傳來,又倏然變得很近。
喬韻猛然被驚醒了,她茫然地望著自己伸出的手,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羅準死死地望著她,仿佛眨眼間她就會逃離,“敏麗,聯係醫院——”他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擔憂與不安,“馬上送喬韻就醫!”
一瓶礦泉水從飲料販賣機裏“咣啷”滾落,羅準伸手取出來,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醫院大廳裏永遠都是人潮湧動,到處都是表情木然的麵孔,讓人無端覺得壓抑和渺小。
羅準突然想到了從未曾謀麵過的喬歆,那個在大好年華死去的女孩。
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幾乎都是在醫院度過,甚至最終在陌生的異國他鄉黯然離世,這種長久的煎熬是常人難以忍受的。
同樣難以想象的是,作為唯一親人的喬韻眼睜睜看著姐姐在病痛的折磨下痛苦掙紮,最終走向死亡的恐怖經曆。這樣的經曆,會讓她走向殺人的極端之路嗎?
羅準不知道。
盡管喬韻做出了認罪的供述,可是他仍然無法據此相信喬韻就是殺人凶手。而此刻除了那份供述讓他極為不安外,更讓他憂心的是喬韻身上隱約顯現出的病態。
明明分開時還那麼健康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羅準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直到此時羅準才意識到,喬韻其實一直都在自己的心裏紮著根。即使因為內心的冰冷而失去了枝葉,可是總有一天,那頑強的根須會扯動他的心,汲取他的血液,證明它的存在。
手機的信息音響了一下,羅準拿出來看了一眼,轉身匆匆往樓梯走去。
醫生拿出兩張寫滿了各種數值的紙,放在眼前看了一眼,抬頭摘下眼鏡,“病人的健康狀況非常差,肝腎功能檢驗值異常,貧血症狀很嚴重,已經影響到了心臟的供血。”他把檢查結果放在羅準麵前,“我們在她體內查出了弗硝安定的成分,這是一種鎮定催眠藥。根據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我認為她有多次超劑量服用這種藥品的行為。”
“這是什麼意思?”羅準皺眉問道。
醫生耐心地道,“你之前提到的精神低落,注意力不集中還有出現幻覺這種情況,會在多次服用弗硝安定的情況下出現。”
醫生皺著眉頭繼續說道,“過量服用這種藥的副作用有很多,比如肝腎損傷,低血壓、宿醉感、記憶力問題,肌肉無力,甚至會精神不正常、產生自殺衝動、呼吸停止等等。我認為病人已經出現了藥物中毒的症狀,應當馬上入院接受幹預治療。”
羅準頓了一下,開口問道,“那服用這種藥——會有犯罪甚至殺人的可能嗎?”
醫生愣了愣,驚訝地道,“這位年輕的小姐?”他茫然而謹慎地說下去,“多次高劑量服用這一類藥物對病人的精神和判斷力可能會有一定影響,所以從理論上說是可能的。可是這必須要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如果是暴力犯罪的話,我認為這位——”他掃了一眼檢查報告上的名字,接著說道,“這位喬韻小姐在服藥的情況下更不可能犯罪,因為她本身身體就很虛弱,再疊加藥物作用——更大的可能性是她沒有能力去犯罪。”
羅準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隻是想到喬韻的狀況,他依然麵色沉重。他微微點點頭,正要道謝,醫生卻繼續道,“如果牽扯到案件的話,這種藥實際上大概率跟受害者更為相關。弗硝安定俗稱‘十字架’,被一些人用作迷奸藥,受害者在藥物作用下無力反抗,然後遭到搶劫和強奸,之後受害者對遭到侵害的過程也沒有清晰記憶。”
這樣的案例,羅準是了解的。隻是喬韻顯然是在自主意識下用了藥,並不符合醫生所描述的情形。
他道了謝,走出病房。
喬韻正在林敏麗的陪同下坐在診室外的長椅上,她扭頭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敏麗,你去辦住院手續。”羅準對林敏麗說道。
林敏麗看了一眼喬韻,轉身走了。
羅準過來,坐到了喬韻身旁。
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隻好順著喬韻的目光看著窗外,沉默著。
秋風從窗外掃過,些許黃葉簌簌而下,安靜而寂寥。
上一個秋天,好像不似今天這麼冷,陽光正好,天空明朗。
“喬韻。”羅準低聲叫道。
喬韻轉過頭,卻沒有看他。
“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誰?”
喬韻重新掉頭看向窗外,“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更何況我已經承認殺了人,你問這些還有意義嗎?”
羅準微微皺眉,“你沒有殺人,你為什麼要承認?”
喬韻沉默了一下,平靜地道,“人是我殺的。”
羅準看著她,“我和醫生談過了,你服用的氟硝安定這種藥會讓你肌肉無力——尤其你的身體狀況不佳,你不可能有力氣將一個強壯的中年男性一擊致死。”他微微提高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你根本沒有殺他。”
喬韻突然覺得有些滑稽,她堅持沒有殺人時,他竭盡全力證明自己有罪,而她承認自己有罪時,他卻又反而拚命證明自己撒謊。
在他心裏,無論如何自己也不是無辜的一個。
“沒有人值得你這樣保護他,喬韻。”羅準忍著心裏的苦澀,慢慢說道。
喬韻無力地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從醫院出來時已近中午,羅準和林敏麗在附近的一家餃子館隨便吃了飯,匆匆趕回辦公室。
肖銳聽見聲音,從電腦後抬起頭,“羅隊回來啦,我正要找你——”
“什麼事?”羅準站住腳步。
肖銳從桌下小心地拿起一個檀木色的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羅準麵前。
羅準仔細一看,疑惑地道,“骨灰盒?”
肖銳點點頭,“你猜這是從哪裏發現的?”
羅準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肖銳得意地道,“我查費保民的銀行資料時發現他開了一個保管箱,這是從裏麵取出來的。”
“這是誰的骨灰?”羅準皺起眉頭,“他為什麼要把骨灰放在保管箱?”
肖銳撓著頭,“會不會是費保民的秘密情人之類,人死了他也舍不得送走,就租個保管箱保存起來?”
羅準沉吟著,突然轉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