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回憶
喬韻疲倦地躺在病床上。盡管毫無睡意,可是她仍然閉著眼睛,靜靜地睡著。
有人輕輕推開門,走了進來。
喬韻知道羅準安排了警員守著病房,不過沒關係,她既不會逃跑,也不會自殺的。對於一個心已經死去的人而言,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來人站在床前,沒有離開。
喬韻感覺到有人注視著她,慢慢睜開眼睛。
“你沒有睡著?”
是羅準。
喬韻有些厭倦地閉了閉眼又睜開,“你還想問什麼?”
羅準定定地看著她,“我想問你,喬歆去世之後,骨灰去了哪裏?”
喬韻愣了一下,突然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你找到她了?你找到她了是不是?”
羅準看著突然激動起來的喬韻,“果然是她。”
喬韻望著羅準,緊緊攥著床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的眼裏露出哀求的神色,“她的骨灰和你們查案沒有任何關係,可以把她還給我嗎?”
從案發現場再見到她開始,喬韻從沒有露出過任何乞憐的表情,不管受到怎麼樣的懷疑和質問,她總是顯得平靜淡漠,沒有因為和羅準的舊情而說過一句替自己辯解的言語。
羅準望著她,心忍不住地微微酸痛。
羅準的沉默,讓喬韻的心空落落地回到了穀底。
“在案件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恐怕不行。”盡管不忍,羅準還是回答了她的問話,接著又道,“喬歆的骨灰為什麼會被保存在銀行的保管箱裏?”
喬韻沉默了半刻,才慢慢說道,“姐姐走了之後,費保民不想讓我太過傷心,才把她的骨灰保存了起來。”
羅準會不會相信這個答案,喬韻不知道。可是她一時之間想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謊言。
是啊,謊言。過去她的謊言曾經傷害了他,葬送了他們的感情。可是再次遇見,她卻隻能說出更多的謊言。
她過去曾多麼痛悔,現在就有多麼不願,可是如果不說謊,她又該說什麼呢?
羅準的每一個疑問都直指她想要焚毀於心底的秘密,她既不能給出真正的答案,也厭惡這樣的自己。
羅準停頓了一下,接著問道,“如果沒有骨灰,那你在墓地裏下葬了什麼?”
喬韻低聲回答道,“姐姐的一些遺物,她喜歡讀的書,喜歡穿戴的衣服首飾——”
這樣顯然易見的問題,喬韻不必也不能說謊。羅準的問話將她帶回了過去,她想起自己親手一件件選出了那些被生前的喬歆鐘愛著的物品,讓它們代替她被埋入地下。
她當然希望能找到喬韻的骨灰,讓她不必孤單在外,甚至落到費保民的手裏。可是費保民用她的骨灰來脅迫自己放棄離婚的念頭,她不能讓他得逞。
她的自由,是喬歆未了的心願。
和羅準的相遇,仿佛就是她新生命的開端。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裏,喬韻常常覺得這是姐姐在另一個世界帶給她的運氣。她放任自己愛上了他,好像自己真的變成了他愛著的那個純真姑娘,好像他們能在每個清晨相擁著醒來,有無限幸福的未來一樣。
如果是這樣,那該有多好。
羅準望著陷入了回憶的喬韻,沒有說話。
喬韻的話,他是不相信的。
就算費保民疼惜妻子,可是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姐姐死亡的消息,那有沒有骨灰又有什麼分別?如果喬韻不想以這種方式告別,那大可不必又費心思埋葬喬歆的遺物,在墓地裏傷心哀悼她的故去。
喬韻方才的激動反應,分明是不知道喬歆骨灰的真正下落。她想找到喬歆的骨灰,可是卻因為某種原因而無法如願。
是什麼原因,而喬韻為什麼要撒謊掩飾?這和費保民的死是否有關係?
羅準茫然地思索著,從病房走出來,往電梯口走去。
電梯門打開,有人從裏麵出來。
羅準馬上就認出了來人,費家的保姆馮嫂。
“羅警官。”馮嫂也看見了羅準,客氣地打招呼。
“馮嫂,你怎麼來了?”羅準意外地道。他打量著她,利落整潔的打扮,手裏提著一個飯盒,顯然是來探望病人的。
“我看見新聞上說,太太住院了。”馮嫂的聲音很輕柔,又帶著幾許關心,“她怎麼樣了?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她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不過沒什麼太嚴重的問題。你不用太擔心。”羅準對這個真心實意關心喬韻的阿姨很有好感,半是解釋半是安慰地說了一句,又道,“你暫時不能去看她,等可以了我們會及時通知你的。”
馮嫂有些失望地點點頭,又拿起手裏的飯盒,“太太胃不好,我給她熬了湯。能不能送給她喝?”
羅準點了下頭,轉身帶著馮嫂走到病房門口,把飯盒交給門口值班的警察,讓他們檢查之後送了進去。
馮嫂這才安慰一些,轉身和羅準一起往外走,一邊不放心地道,“也不知道她胃口好不好——”
羅準看著這個滿臉關切的善良長輩,心裏微微一暖,“您照顧她這麼久了,做的東西肯定合她的胃口。要是不忙的話,您可以常來送飯,我跟他們打好招呼就是了。”
“真的?”馮嫂驚喜地看著羅準。
羅準微笑點點頭。
“那真是謝謝您了。”馮嫂很有些激動,不過她克製情緒保持著禮貌,對羅準感激地笑了笑。
羅準按下電梯,“應該是我說謝謝才是,這原本應該是我的責任。”
從重新見到喬韻那天開始,這個念頭就縈繞在羅準的心底,如果他當時不是那樣決然地離開喬韻,今天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她是不是不會這樣病弱而絕望?
這是他的責任,不是嗎?
馮嫂詫異地看著羅準,頓了頓,帶著些探究的神色問道,“羅警官以前認識我們太太?”
羅準猶豫了一下,坦然點點頭,“是。”
馮嫂露出驚訝的表情,她重新仔細打量著羅準,“哦。這麼巧?”
羅準苦笑一下,“這樣的巧合不要也罷。”
電梯停下來開了門,羅準一邊走進去一邊問道,“馮嫂去哪裏,我送送你。”
馮嫂像是在想什麼,有些含混地說了一個地址。
電梯裏人很多,兩人沒有再交談。等下了電梯出了大門,馮嫂開口告辭。
羅準道,“我順路,送送您。”
馮嫂擺擺手,“不用了,門口就有公車站,挺方便的。”
羅準見她堅持,也就不再說什麼。馮嫂轉身往外走了幾步,又轉過身走回來,鄭重地看著羅準,“自從去年病了一場後,她的身體一直沒有恢複。羅警官,太太就麻煩您多照顧了。”
羅準點點頭,“放心,我肯定會盡力。”
馮嫂搖搖頭歎口氣道,“也許太太是走了背運,隻一兩年的工夫——她的姐姐走了,孩子流產了,連費先生也突然出了這樣的事,唉。”她微微頓了頓才接著道,“她在醫院裏待兩天也好,要是她一個人在家才叫人放不下心呢。”
聽著馮嫂的感慨,羅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僵硬,他盯著馮嫂的眼睛,仿佛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你說什麼?”
馮嫂不解地頓了一下,然後很快露出尷尬的神色,“我並不是盼著太太住院的意思——”
馮嫂無意間提起的流產的孩子,這讓羅準的心感到一陣猛烈的抽痛。他仿佛有些理解了喬韻的病態與虛弱,而與此同時,一種混雜著失落、嫉妒和痛苦的情緒也湧上了他的心頭。無論他在理智上如何看待喬韻,可這並不能改變他和她相戀過的事實。此刻聽到她曾孕育了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孩子,老於世故的他也難免有了一瞬間的失態。
好在他一向懂得控製自己的情緒,“當然,我明白。”說話的工夫,羅準的臉色已經恢複如常,他微微點點頭,“我隻是聽你說起喬韻的遭遇,有些震驚而已。”
“是。”馮嫂點點頭表示讚同,又帶著憐惜的口氣道,“太太——她太年輕了,還不懂得順其自然的道理。要不是她心裏百般放不下,也不至於總這樣生病。”
聽了馮嫂的話,羅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擺弄了一下手中的車鑰匙,像是隨口問道,“喬韻是什麼時候懷孕的?”
“哦——”馮嫂一麵做出回憶的神情,一麵隨手抬起手臂將滑落的背包帶拉回肩膀,“她姐姐病重的時候她就去了美國探望,大概待了一年多的時間,去年這個時候她才回國。聽說她回來時住在她們姐妹過去住的舊房子裏,費先生勸了幾次她才肯回家。之後不久她就流產了——”馮嫂說著又解釋了一句,“當時我並不在場,後來才知道是從樓梯上摔倒了,身上也受了傷。”
“我問了太太是怎麼回事,她也沒有多說。”馮嫂搖搖頭,“我畢竟隻是到費家做事的,也就沒有再多打聽。”
羅準看著馮嫂一動一動的嘴唇,她後來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他失神地險些掉落了手中的車鑰匙,當感覺到它要滑落時,他用力地一攥,全然不顧上麵掛著的鑰匙扣在他手心裏硌出一個深深的痕跡。
他猛地轉身,不管馮嫂還要說什麼,大步往樓裏奔去。
電梯擠滿了人,緩緩關上了門。羅準轉而奔向樓梯間——一刻也不遲疑地衝上樓去。
如果說憑借馮嫂並不精確的一句話就認定他自己就是當時喬韻腹中胎兒的父親——那實在太過草率。可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喬韻怎麼會在返家後突然受傷流產?
唯一的解釋就是,費保民知道了喬韻獨自在外時,有了另一個人的孩子。
他想起最後一次來自喬韻的電話,她不停地打,電話連續而迫切地響起——可是他卻沉浸在被欺騙被背叛的憤怒和沮喪之中,一杯一杯地喝著索然無味的酒,隨手把手機扔進了盛滿啤酒的紮杯裏。
從那以後,她才終於從他的生活裏沉默了下來。
他的手機響起了許多許多次,可是她的名字再也沒有在屏幕上亮起過。
他一度猜想,她也許是放下了,忘卻了。卻沒有想過,她是被放棄而絕望了的那一個。
推開病房的門,喬韻靜靜地坐在床上。不知是誰給了她一本書,她攤開放在膝蓋上,眼神落在上麵一動不動。
羅準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問什麼,隻是定定地站在門邊,遠遠望著她。
馮嫂送來的湯就在床頭櫃上放著,羅準沉默著走過去,將病床上的小餐桌打開,盛了一碗湯放在她麵前。
喬韻抬頭看他一眼,麵無表情地拿起湯匙,輕輕喝了一小口。
馮嫂的湯最下工夫,香濃潔白的湯汁順著她的喉嚨滑下去,一直暖到胃裏。
“馮嫂說,一年前你曾經懷孕過——”羅準望著她的眼睛,他的手下意識地攥成了拳頭,又慢慢鬆開,“那個孩子,是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