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芳華
京城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頻繁。
柳絮樣的大雪在空中肆意飛舞,天地間都被冰霜封凍,然而即便是這樣酷寒的天氣,也沒能阻止人們看戲的興致。
梨園裏賓客滿座,台上的旦角兒正蹙蛾眉,斂水袖,旖旎走著蓮步,低低地用唱腔訴說著人間的愛恨別離之苦。
那旦角兒美得驚人,一張精致至極的麵孔上了妝,眉心繪著一朵梨蕊,寬闊的台子上隻有她一人,她穿著蓮衣且歌且舞,一時間台下人人屏息。
清寶和林昭行坐在賓客中,其餘幾個世家公子坐在臨近他們的一桌,人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戲,即使交流也是小聲耳語,生怕驚擾了台上的神女。
這是林昭行沒能推辭掉的應酬——在朝堂上為官,難免有幾個同是世家出身的同僚朋友,相約著在沒有公務的時候一聚。今天是禮部侍郎陳歸元的生辰,這一位是個酷好戲文的風雅公子,眾人便都陪他來梨園聽一場戲。
清寶是最好熱鬧的,左右別的公子也都帶了小廝、丫鬟,林昭行便順手把她也帶上了。
“這位姐姐叫什麼名字?當真是絕代了。”清寶看著台上,忍不住喃喃道。
“姐姐?”一名世家公子笑起來,“小丫頭,也不怪你這樣想,虞蘊芳的風華絕代,世間大多數的女子都難以比擬,不過——你可聽聞過天瀾公子榜麼?虞蘊芳在其上位列第六,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
清寶除了吃甜食外,另一大愛好就是觀賞美男子,聞言立刻道:“什麼天瀾公子榜?”
“便是一份將天下公子進行排序的榜單,不問出身,不問地位,隻問品貌才學,說起來,我們這裏有兩位名列榜上前十的佳公子呢。”那公子笑道,“真是羨慕蘇兄和林兄。”
清寶知道“蘇兄”指的是吏部侍郎蘇平軒,她偷眼望過去,那的確是一位溫柔敦厚、麵貌極其俊美的公子,隻是眉宇間似乎總是帶著一縷愁思,他聞言隻是淡淡一笑:“哪裏哪裏,位列第十,隻是濫竽充數罷了。”
清寶不理旁人,隻是悄聲問坐在身邊的林昭行:“你第幾?”
林昭行衝她神秘地招招手,待清寶將耳朵湊上去後,聽到這位低聲道:“我忘了。”
清寶:“……”
這還能忘?!
之前那位世家公子見她一臉不明就裏,忍不住笑著衝她比了個口型:“第二。”
清寶再度震驚了,林昭行這樣的長相、智慧都隻能排第二,那麼第一是人還是鬼?
不過台上的戲實在是太有感染力,清寶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歸了舞台。
這一折戲就喚作“杜鵑啼血”,講的是天帝座下一隻杜鵑鳥幻化成人形,下凡後與一書生相遇相愛,後書生進京趕考,久久不歸,杜鵑仙進京尋夫,卻聽聞皇帝要將書生招為駙馬的消息。
杜鵑仙以為被書生所負,遂悲痛地回了天庭,而書生終於醒悟,他拒絕了皇帝,隻身經曆多重劫難,最終以凡人之軀登上天庭,經曆了天帝的嚴酷考驗,最終與杜鵑仙破鏡重圓,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台上的戲正演到杜鵑仙回天庭這一段,隻聽虞蘊芳緩緩唱道:“桂聲驚殘夢,雲淡露華濃,想那恩情熬得白頭散,天庭人間路漫漫,說甚麼千般柔情,到頭來隻留我孤影待天明。”
和尋常清麗婉轉的女聲不同,虞蘊芳的高音帶著一絲殘破淒厲,乍一聽並不能稱得上好聽,然而恰恰應和了此段“杜鵑啼血”的主題,感染力極強,說不出的絕妙。
“怎樣?是不是極妙?”旁邊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清寶側過頭去。
說話的正是今日過生辰的禮部侍郎陳歸元,這位陳公子一襲青衫落拓,麵頰清瘦,一派文人墨客的風流氣度,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台上的虞蘊芳,輕聲道,“梨園百代,不見得能再出一個絕世風華的名伶。”
清寶正要點頭附和,餘光一掃,卻猛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胖墩兒的頂頭上司、京城衙門的捕頭彭覃。
也是巧了,上一次見到這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是他在青樓非拉著清倌兒要過夜,這一次是他在角落裏拽著戲班的女弟子,硬是要動手動腳。
上回清寶偷了他的錢袋,壞了他的好事;這回清寶也不介意再故伎重施一次。
清寶悄無聲息地起身接近彭覃,然而她走得太急,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
那是個頗為惹眼的美人,隻是舉止之間頗為驕矜,她比清寶高了快一個頭,被撞到後低斜著眼,瞟了一眼清寶,道:“小蹄子不長眼睛麼?”
清寶聽到那聲音後愣了一下——盡管聲音頗為甜柔,但還是能大致分辨出來,這位竟然也是個男子。
這個男子一身錦緞長袍,上麵繡了大朵大朵盛放的海棠花,花瓣的邊緣被銀線勾勒,更顯得富麗堂皇,清寶忍不住在心裏感歎道——有點娘。
不知道為什麼,同樣是肖似女子,台上那位虞蘊芳得的就是女子之韻,舉手投足自稱風流,眼睛中連一絲煙火氣都沒有,讓人覺得是藝之大美;這位卻徒得女子之形,美則美矣,一雙妙目中卻有洗不去的精明市儈。
清寶不打算跟他糾纏,低低頭道聲抱歉,就要繞過去,卻被這男子一把揪住:“如此敷衍了事,你這歉道得可有一絲誠意麼?你可知我這身長袍價值幾何,弄臟的話把十個你賣了也賠不起!”
清寶心下騰地起了一團火,一身江湖氣就要爆發出來,然而還沒等她罵回去,就聽到身後一個溫潤卻冰冷的聲音緩緩道:“你倒說說,價值幾何啊?”
清寶回頭一看,林昭行正背著手走過來。
一直習慣性微笑的掌司使大人此刻麵無表情,由微笑帶來的溫潤被收回去之後,他整個人顯得極為淩厲,就仿佛一把名刀驟然從古樸的刀鞘中抽出,爆發出的陽剛之氣愈發襯托得眼前這個男子娘裏娘氣:“多少錢我給你,你把它脫下來然後從這滾出去。”
這時節滴水成冰,外袍脫下來還不把人凍死。
那男子被林昭行的氣勢壓倒,又看對方不像是個好惹的,最終隻好忍氣吞聲地溜走了。
林昭行也懶得追上去和他糾纏,他側過頭問清寶:“戲不好看麼?你起來做什麼?”
清寶悄悄一指正和戲班女弟子糾纏的彭覃。
林昭行看了一眼就明白清寶想幹什麼了,他淡淡道:“稍等。”
隨即,林昭行換上他那副永遠雲淡風輕、看上去頗為親切的微笑麵具,信步上前,笑道:“巧了啊,彭捕頭。”
那彭覃已經快要得手,聽到聲音後不耐煩地轉過頭來,結果一眼看到了頂頭上司,當場嚇得聲音都結巴了:“林……林大人……巧,好巧啊。”
那戲班女弟子得了空隙,趕緊逃走了。
彭覃搓著手,漲紅了臉殷勤道:“不知林大人有何吩咐?”
“我哪有什麼吩咐。”林昭行笑著點點頭,“想不到彭捕頭也愛聽戲,我來打個招呼而已。”
他轉身,閑庭信步地走回來,把清寶帶回到座位上,同時低聲道:“以後有事找我,不用自己強出頭。”
此時台上已演到了書生到達天庭的片段,虞蘊芳已經回到了後台,台上隻有扮演書生的小生和一些扮作天兵天將的龍套。
這一部分演的是天帝氣不過書生負心之舉,作勢讓天兵殺他,書生硬扛下天兵的數劍後感動了天帝,天帝遂為他療傷,並將杜鵑仙喚出來與他相見。
但見一個天兵手持長劍,一劍刺向書生,書生中劍,應聲倒下。
按理說,書生倒下後應該有一段淒切的唱詞,也正是這段自白感動了天帝。
然而此時沒有,一片寂靜。
絲竹管弦徒勞地響了片刻後察覺到不對,於是漸漸停了下來。
扮演書生的小生躺在台上弓起身子,他狠狠地抽搐了兩下,隨即就不動了。
所有觀眾瞪大了眼睛。
飾演天兵的龍套呆呆地站在原地,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一攤血緩緩從書生的身下洇開。
片刻後,他猛地驚叫了出來,一聲慘烈的呼喊在寂靜的戲台上分外刺耳:“救……救命啊!”
他接下來又喊了些什麼,然而已經沒人聽得清了。座上的大多是些官宦世家中的子弟們,還有不少嬌生慣養的夫人、小姐,此刻嚇得魂兒都飛了,他們也搞不清楚情況,第一反應便是趕緊逃得離死人越遠越好。
一個個穿著長羅裙的女人在場中飛跑,她們的裙擺太長,很容易就會被旁人踩住或者被自己絆倒,不多時便有一群人摔倒在地,大聲哭喊起來,一時間現場亂作一團。
其餘想到台前查看情況的人被亂跑的人群衝來撞去,又繞不過那一群摔倒後坐在地上哭爹喊娘的觀眾,一時間全被困在了台下。彭覃一麵三番五次想要衝過去,一麵又怕暴動的人群把摔倒在地的人踩傷,急得滿頭大汗,一會喊“讓開”,一會喊“站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吼些什麼。
林昭行和清寶同樣被困在台下,眼看著是過不去,林昭行放聲對台上喊道:“先去看看人還能不能救!”
然而也不知道這戲班子是由什麼草包組成的,那個捅人的龍套嚇得麵無人色,跌坐在書生的不遠處一直發抖,其餘人又不敢靠近這個龍套,全都能往後台躲就往後台躲,一時間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快步從後台邁出。
虞蘊芳。
可以看出,出事的時候虞蘊芳正在後台換最後一場戲的扮相,最後一場的杜鵑仙美得不似人間花,虞蘊芳帶著戲妝快步走到書生身邊,伸手試探他的鼻息,然後衝台下緩緩搖了搖頭。
清寶心下一涼,知道書生是死了。
戲中的書生扛過了考驗,戲外的小生卻真實地殞命。
這一切簡直如同一個荒誕的夢。
彭覃聲嘶力竭地維持著秩序,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暴動的人群才被他勉強控製住,一個個顫抖著勉強在原地坐下,彭覃一邊派一個梨園的小廝去衙門叫更多的人手過來,一邊快步走上戲台。
林昭行比他更快一步,已經半蹲在了屍體的旁邊。
“先控製住人。”林昭行低聲道,“這裏人太多了,很多都是高官家的夫人、小姐,我估計強留行不通,但務必把名字都記下來。”
“林大人放心。”彭覃道,“捕快們馬上就到,我會讓他們把所有離開的人名都登記在冊。”
“不過……有必要麼?”彭覃打量了一下不遠處仍然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龍套,“凶手不就在這麼?行凶的過程這園子裏的百十號人都是親眼目睹,絕對錯不了。”
“冤……冤枉!”那龍套顫抖著嘴唇辯解道,“這劍,這劍是特製的道具,小的……小的並不知道它會真捅進去啊!”
林昭行撿起那把劍。
剛剛天兵刺中書生時本是一刺一拔,不過顯然是感覺到手感不對,那天兵拔劍的動作猶豫了,使得劍留在了書生的體內,傷口處的血一時沒能全濺出來,但那也隻是留下劍尖仍存在於書生的體內。剛剛書生在臨死前劇烈掙紮時下意識地想要拔劍,故而把那一點劍尖也帶了出來。
林昭行伸手在劍尖上按了一下,劍尖立刻縮了進去。
“此劍是特製的道具,劍身裏麵是中空的,劍頭受到阻力就會被壓進劍身。”
清寶聞聲轉過頭去,看到的是一張上了妝彩、無比精致的側臉。
令人驚訝的是,作為憑嗓子吃飯的優伶,虞蘊芳的聲音竟然是微微沙啞的,難怪他唱到高音時會殘破淒厲得宛如杜鵑啼血。
“就像這樣。”虞蘊芳從林昭行手中接過長劍,突然反手一劍刺向自己的小腹!
劍沒入了他的身體,然而虞蘊芳麵不改色,他緩緩抬手,劍尖重新彈了出來,虞蘊芳的小腹毫發無損。
林昭行看了他一眼,平聲道:“虞老板還是小心些,畢竟這劍尖還是有些銳利的。”
“不礙事。”虞蘊芳平靜道,“戲班子裏的道具我還是熟悉的,銜接劍尖和劍身的機關十分靈活,冬天穿的衣服又厚,不會傷到。”
“這劍之前放在哪?”林昭行道。
“後台。”虞蘊芳道,“小力子上台前才拿到手裏。”
清寶低頭看著那把此刻沾滿了書生鮮血的劍。
一把機關靈活、劍尖可以及時後縮的劍,為何在刺向書生的那一刻沒有回縮?
林昭行思忖片刻,道:“戲班所有人都留下來接受調查——叫他們每個人都盡力思索今天的賓客中有誰去過後台,然後根據證詞叫這些賓客都留一下。”
有上司坐鎮,彭覃自然想要賣力表現一下,他調來了大量的捕快輪番審問戲班子裏的人,不多時就按照林昭行的吩咐把人都審了一遍。
但事實證明,大多數情況下,證人們並不是都能記得住事兒。
“後台太雜了,開戲前亂哄哄的,人人都在忙前忙後準備開幕,而且常有老戲友會在開戲前到後台和相熟的戲子打個招呼,誰來過誰沒來過根本記不住。”彭覃接著道,“不過還是有一個人是大家都記得來過的——清縷園的旦角兒梅惠衣,我叫人帶來了。”
清寶轉頭望去——正是那個之前與她撞上的、身著海棠花錦緞長袍的男子。
那梅惠衣一出現,戲園子的老板就失控地撲了過去,揪住他的領子:“你這個賤貨!漱芳園被你們禍害得還不夠麼?你們毀了蘊芳的嗓子,又來殺小雲!”
好幾個捕快拚力才把漱芳園的老板拉回來。
“京城裏最好的戲班子有兩家。”林昭行與清寶看戲看得都不多,彭覃更是個半吊子,見眾人疑惑,一旁最懂行的戲友陳歸元上前解釋道,“一為漱芳園,一為清縷園。”
“兩個園子裏其他人的水平都差不多,但是漱芳園出了個絕代風華的虞蘊芳後,勢頭就狠狠地壓過了清縷園。”陳歸元道,“而且虞蘊芳的戲本子全都是量身定做的,都是之前從沒有人唱過的新本子。”
“戲又新,人又好,久而久之清縷園就愈發地門庭冷落起來,這梅惠衣是清縷園當台柱子的旦角兒,但不是我刻薄——和虞蘊芳實在差得太遠。”
陳歸元低聲道:“但是前一陣子,原本在漱芳園這邊排的新本子不知為何在清縷園那邊先上了,名字叫《廣寒》,唱的是嫦娥奔月後思念後羿的故事,梅惠衣演嫦娥,憑這出戲打了個翻身仗,重新紅了起來。”
“可惜了,要是叫虞蘊芳唱,神韻上會強上百倍不止。”
清寶聽得出神,小聲道:“陳公子真是虞老板的忠實戲迷。”
陳歸元笑著搖搖頭:“不是我推崇他,是天上人間,實在是沒有第二個虞蘊芳了。”
清寶驀地想起什麼,輕聲問:“虞老板的嗓子……似乎很特別,在旦角兒中不多見呢。”
陳歸元眼神一黯:“原本不是這樣的。”
“虞蘊芳原本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低時婉轉,高時清亮,現在是毀了。”陳歸元的聲音中透露出無限的惋惜,“也就是這一出是杜鵑啼血,他能憑著聲音背後的感情去撐,又和情節人物一致,聽上去應景而已——大部分的戲,他此生都唱不了了。”
林昭行看了一眼梅惠衣,轉頭對彭覃道:“先扣住他——我親自去審一審戲班子的眾人。”
雖然死的是生角兒秦小雲,但是似乎漱芳園中暗流聳動,所有矛盾的節點都指向虞蘊芳。
清寶再見到虞蘊芳的時候,他已經是男子的形象了。
戲裝穿著不方便,虞蘊芳換了一襲白色長衫,他臉上的彩妝已經洗掉了,露出一張清俊精致的麵孔來。
和梅惠衣無論穿不穿戲裝都帶著媚意不同,卸了妝的虞蘊芳竟然清水一樣明淨,他皮膚很白,眉眼並不濃豔,而是幹幹淨淨的清秀,甚至帶著一點似有還無的少年氣息,整個人並沒有穿著戲裝時那種豔光四射的驚豔之美,倒像是一塊未曾雕琢過的璞玉。
並不女氣,隻是溫柔。
林昭行衝他點點頭,雖說對方隻是一名優伶,但身為察秋司掌司使的林昭行舉止間卻沒有一絲輕慢,反而鄭重地招呼道:“虞老板。”
虞蘊芳伸手請林昭行和清寶坐下,溫和地開口,隻是嗓音中帶著那一絲叫人悲傷歎惋的沙啞:“方才聽捕快們說,是察秋司的林大人吧?能讓林大人聽我唱上兩句,著實幸甚。”
林昭行彬彬有禮地與虞蘊芳互讓一番後,坐下道:“虞老板的戲很好,我一個外行也聽得出。”
虞蘊芳笑笑:“林大人客氣了。大人想問什麼,蘊芳知無不言。”
“死者秦小雲與你是什麼關係?”
“秦師兄自小同我一起長大,跟著師父練功。”虞蘊芳淡淡道,“成了角兒以後,我唱旦,他唱生,一直是我們兩個搭戲。”
“可他現在意外殞命,虞老板似乎並不太傷心。”
林昭行的聲音是溫潤的,然而他身上一直有種清寶難以描述出來的氣勢,此刻伴隨著話語一起逼向虞蘊芳。
“林大人想看我流淚麼?”虞蘊芳卻並未被這股氣勢壓倒,平靜地笑笑,“我是個戲子,台上流的眼淚已經太多了,人間的愛恨嗔癡、生離死別都在戲裏經曆了一遍,對現實反倒沒什麼感覺了。”
林昭行看著虞蘊芳,不動聲色地笑笑,眼中看不出情緒:“人常說,戲子無情。”
“是。”虞蘊芳清清淡淡地一笑,“蘊芳是戲子中的戲子,無情得格外厲害。”
林昭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移了話題:“陳公子說你每場戲都是新的。”
“陳歸元公子麼?還要勞煩林大人幫我謝謝他每次都來捧場。”虞蘊芳道,“是的,我不唱別人唱過的戲。”
“那每一場的本子,都是誰給你寫的?”
虞蘊芳停頓片刻,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昭行挑起眉。
“從很多年前起,就有人把寫好的本子悄悄放到漱芳園的後門,留一個紙條,指明要我唱。”虞蘊芳道,“我試圖找過他幾次,都沒能成功,後來想想也就罷了,人間之事皆不可強求,人家不願讓我知道姓名,我何必非要知道?他來寫我來唱,同樣是段可貴的緣分。”
“戲本子上也沒有任何署名?”
“那倒是有的,不過是個藝名——叫‘百歲憂’。”虞蘊芳偏著頭輕聲笑笑,瞳孔中卻有淡淡的哀傷,“人生百年,全用來憂愁,真是苦。難怪情願在戲裏度過一生。”
“《廣寒》也是他寫給你的吧?”林昭行轉著手中的茶杯,“為什麼梅惠衣那邊會先唱?”
虞蘊芳的臉色微微地變了。
“我隻知道我這邊排到一半的時候,就有好事者告訴我清縷園那邊也在排相同的戲。”虞蘊芳冷淡道,“其實如果我這邊趕著上,清縷園是沒法比我們更快的,但是我不願意,沒有練到精的東西,自己都糊弄不過去,怎麼能拿去糊弄觀眾?”
清寶悄無聲息地在心裏歎了口氣——可惜大部分的觀眾並沒有極致的追求,隻是聽個新鮮熱鬧,即使清縷園那邊上的是粗製濫造的半成品,一樣能贏得他們的喜愛。
“他們是怎麼拿到本子的?難道百歲憂也給梅惠衣寫了一份?”
“我不知道。”虞蘊芳淡淡地說,“我隻會唱戲排戲,別的都不懂。”
清寶在心裏第二次歎了口氣——難怪這位在戲裏能絕代風華,敢情是個將全部生命都投入進去的戲癡,戲之外的東西他根本懶得計較。
“虞老板的嗓子是怎麼回事?”
“喝藥喝壞的。”虞蘊芳道,“排《廣寒》的時候為了和清縷園爭進度,有過幾天沒睡覺,天氣又晴雪不定,就病了一場,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喝的中藥藥性太烈,總之喝完後嗓子就壞了。”
虞蘊芳唱戲的時候,每一個眼神都飽含著情思,然而不唱的時候臉上卻連表情都很淡。
一個愛戲成癡,從記事起就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唱戲中去的人驟然被毀了嗓子,清寶隻是想想就感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哀痛,然而親身經曆此事的虞蘊芳卻神情淡淡,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打擾虞老板了。”林昭行起身,帶著清寶離開。
他們從房間中出來的時候,清寶聽到後麵又傳來了哀婉淒涼的唱腔:“桂聲驚殘夢,雲淡露華濃,想那恩情熬得白頭散,天庭人間路漫漫。”
是那一出華麗淒絕的《杜鵑仙》,清寶悄悄歎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一出結尾花好月圓的團圓戲,清寶卻在其間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傷感。
林昭行下一個的訊問對象是漱芳園的老板。
和淡漠的虞蘊芳恰恰相反,漱芳園老板激動得快要把房頂掀飛了。
“大人,求您做主啊大人!”漱芳園老板帶著哭腔哀切道,“清縷園那邊一直嫉妒我們有蘊芳,那個梅惠衣,根本就是個不擇手段的賤貨!
“百歲憂的本子從來都隻給蘊芳一個人寫,我雖然沒見過他,可這麼些年了他一直隻給蘊芳寫戲,他和蘊芳才是知己!梅惠衣是什麼貨色?他也配唱百歲憂寫的戲?!
“本子一定是梅惠衣設法偷了去的,這件事行內人人都知道,隻是沒有辦法而已!但那梅惠衣仍然貪心不足,他怕蘊芳排好戲之後唱得比他好,就下毒毒壞了蘊芳的嗓子!
“幸好有百歲憂。百歲憂一定是知道了蘊芳嗓子壞了的消息,這一處《杜鵑仙》是他為蘊芳量身定製的,為的就是讓杜鵑啼血的主題和蘊芳的嗓音相輔相成,讓他還能繼續在戲台上唱下去。
“那梅惠衣一定是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他又設法殺了一直和蘊芳搭戲的小雲,讓蘊芳的戲唱不下去,之前所有排戲的辛苦都付之東流——更讓漱芳園變成了死過人的不祥之地,以後哪還有客人敢來!大人!他好歹毒的心啊!”
林昭行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情緒過於激動的老板,他開口問道:“我聽眾人說,開幕前梅惠衣曾來過後台?”
“鬧出那樣大的動靜,還有誰不知道!”老板氣得呼哧帶喘,“那梅惠衣來後台刻意嘲諷,說蘊芳的嗓子毀成那樣,這回唱杜鵑啼血,下一次不知是不是要唱老鴉唱衰——大人您聽聽,這叫什麼話!行裏的幾個武生氣不過要揍他,還是蘊芳怕影響了正常開幕才攔了下來。”
林昭行道:“他來後台的時候動過道具麼?”
“這倒沒注意……但是大人,不是他還能是誰呢?一定是他在劍上動了手腳,害得小雲喪命啊!”
從老板那裏出來,林昭行帶著清寶走到戲台的一角,此刻眾人都各忙各的,戲台上倒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寒風吹來,清寶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嗬出來的白霧都在睫毛上凝成了白霜。
“真冷啊。”清寶環視著周圍,發現戲台和和觀眾台不一樣,由於園子裏地方不夠,所以戲台和與戲台相連的後台中,有很多地方其實都是露天的,又不像觀眾台那樣每桌底下都放了炭盆,故而溫度實在是低得凍人,“在這個條件下唱戲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我剛看那戲服後麵全墊了絨,否則真是戲還沒唱完,人就先凍僵了。”
她轉頭看著林昭行:“你說梅惠衣是怎麼殺死秦小雲的?”
林昭行自己也緊了緊墨袍的領口,以免冷風灌進去:“是不是梅惠衣還不好說。”
“還能有別人麼?”清寶驚訝道,“他有足夠的動機,也有機會對那把劍做手腳——而且那個人看上去就很惡毒。”
林昭行看著空蕩蕩的戲台道:“《廣寒》的本子被清縷園拿到,梅惠衣肯定不是無辜的,但是能為了競爭去偷本子,並不代表著能為了競爭去殺人。”
清寶眨眨眼睛:“如果真的已經惡毒到不惜殺人來贏過對手呢?”
“那就更說不通。”林昭行轉過頭來低聲道,“既然已經決定了要殺人——那為什麼去殺秦小雲?直接殺了虞蘊芳不是更直接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清寶猛地反應了過來:“對啊,那是怎麼回事?”
林昭行搖搖頭,他叫來一個捕快,重新把那把劍拿了過來:“先從這上麵找突破點。”
劍身上的血已經幹了,看上去很是可怖。
林昭行細細地打量著。
整個劍身幾乎全是黑紅的,林昭行看著看著,突然愣了一下,“你看這裏。”他抬手衝清寶招了招,“這裏的血層比別的地方都薄。”
那是劍尖和劍身的連接處,也就是滑動機關所在的位置。
清寶湊過去細看,發現確實如此,別的地方的血在風幹後都在劍上凝了厚厚一層,用指甲才可以摳下來,然而這個位置上的血卻隻有薄薄一層,可以看到鐵色的劍身。
“是不是剛剛虞蘊芳示範的時候,劍頭回縮,把機關處的血蹭掉了?”清寶問。
“劍頭是往腔內回縮的,不會蹭到外麵。”林昭行道,“你看這個痕跡——像不像是水跡暈開來了?”
一陣寒風吹過來,清寶打了個哆嗦。
寒風同樣吹拂到林昭行身上,在呼嘯的冷意中,一道靈光驟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
“什麼?”清寶不明就裏。
林昭行不說話,隻是快速地轉身下台,片刻後他端著一個茶杯走了上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往機關所在的位置倒去。
幾個呼吸後,林昭行把茶杯隨手扔到一邊,拿起劍在地上磕了磕。
清寶愣住了。
那劍尖不回縮了!
“明白了麼?預先把水灌進去,戲台和後台的溫度都極低,水很快就會結成冰,把機關凍住,這樣劍尖就縮不回去了。”
“而刺中秦小雲後,秦小雲的血液潑到劍上,帶著的溫度讓冰重新化成水,順著機關的軌道溢出來,所以這一塊的血會被衝掉。”
林昭行思忖片刻,站起來道:“那個演天兵的戲子叫什麼來著?小力子?”
小力子嚇得至今還沒回過神來。
“大人,我真的不是有意殺人……真的不是有意殺人……”他年齡還不大,此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昭行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勉強讓他止住了哭,對他道:“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隻要劍的手腳不是你動的,就不會判你有罪。”
小力子紅著眼眶連連點頭。
“你拿到那把劍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溫度特別低?”
“啊……啊?”小力子回想了半天,“可能……可能有?其實說不好,那劍外麵是裹了鐵皮的,冬天裏鐵器摸著都凍手……我也分不太清今天是不是格外冷。”
林昭行低頭想了想,突然問:“秦小雲和虞蘊芳關係好麼?”
小力子顫抖了一下,突然低下了頭。
“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林昭行低聲重複了一遍,不怒自威。
麵對的是大官,小力子實在是鼓不起勇氣撒謊,片刻後,他才小聲道:“秦師兄不讓我跟別人說的……”
不過斯人已逝,曾經叮囑過的話便也隻好作廢,小力子囁嚅道:“秦師兄想走了。”
“走了?”林昭行皺起眉,“走到哪去?”
小力子吭哧了半天,蚊子哼哼般道:“清縷園。”
清寶驀地一驚。
“您您您……您可千萬別跟老板說我提前知道了!”小力子連連擺手,“我就是一個小跑龍套的,角兒和老板間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敢管的!”
“那次……那次是我和秦師兄出去喝酒……他喝大了才跟我說的……他說和虞老板搭戲,唱得再好也沒用,觀眾都是衝著虞老板來的,根本看不見他,他得換一個地方才能出頭……”小力子哭喪著臉,“後來他酒醒了,威脅我不能說出去,當初我娘生病的時候我管他借過二兩銀子,他說隻要我保密,就不用還了……我……我就……”
林昭行的眉鎖得愈發深。
這個情況梅惠衣會知道麼?
如果他知道,那麼梅惠衣著實沒有殺秦小雲的動機。
難道他不想秦小雲去清縷園唱戲?
不至於,秦小雲是生,梅惠衣是旦,二者不存在直接的競爭關係,起碼鬧不到要喪心病狂殺人的地步。
離開了小力子,林昭行想了片刻,帶著清寶去找梅惠衣。
梅惠衣此人也真是絕了,明明是個男子,發起怒來卻儼然是個潑婦做派。
“你們憑什麼說我是凶手?!憑什麼?!”兩三個捕快合力壓著他,梅惠衣拚命地試圖甩開他們,那件繡了海棠的錦緞長袍已經皺得如同鹹菜幹一般了,他整個人披頭散發,甜而柔的聲音在尖叫的時候分外地尖銳,清寶一想到這個人曾經在台上仙氣飄飄地扮成嫦娥唱《廣寒》,就感到不寒而栗。
彭覃在一邊怒吼:“你還敢狡辯!你帶來的包裹裏裝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沒數嗎!”
梅惠衣猛地啞了,但片刻後,他更加淒厲地嚎啕起來:“但我沒有殺秦小雲!我沒有殺秦小雲!”
“怎麼?”林昭行走到彭覃身邊,“搜出了什麼?”
彭覃回頭一看是林昭行,立刻恭敬道:“林大人,卑職搜了梅惠衣帶來的包裹,在其中發現了一整包生石灰,如果卑職沒有猜錯的話,當時梅惠衣前往後台,如果不是有幾個武生怒不可遏地攔著要揍他,這把東西很有可能要揚到虞蘊芳的臉上。”
林昭行瞟了一眼梅惠衣,但見他麵色蒼白地閉上了嘴,顯然是做賊心虛。
林昭行忍不住冷冷地扯扯嘴角:“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不是毀人嗓子就是毀人相貌,我聽說大戶人家的妻妾相鬥就是用這套。”
彭覃湊上來,低聲問道:“大人的訊問進行得如何了?梅惠衣就是此案的凶手了吧?”
“不。”林昭行搖搖頭,“恐怕秦小雲不是他殺的。”
彭覃費解地看著林昭行。
“梅惠衣此人,足夠惡毒,但是惡毒得淺薄。”林昭行道,“他待人接物時傲慢都寫在臉上,被嫉妒蒙蔽了內心時能想出當麵揚一把石灰到所恨之人臉上去的辦法,這樣一個淺薄之人,未必肯費那個腦子設計複雜的殺人手法——何況以我目前得來的消息來看,他沒有動機。”
彭覃一驚,還要再問,林昭行卻打斷了他:“問問當初虞蘊芳得了風寒的時候,是哪個郎中給看的、去哪家藥鋪抓的藥,以及他們都認不認識梅惠衣。”
彭覃領命而去。
清寶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和林昭行一起靜靜地等著彭覃回來。
彭覃很快就回來了。
“那郎中和藥鋪起先都說不認識什麼唱戲的。”彭覃道,“然而那藥鋪對麵有一個老鞋匠,說常見到一個男子出入藥鋪,麵如傅粉,很是俊俏。”
“是梅惠衣麼?”清寶問。
“不。”彭覃低聲道,“根據那老鐵匠對身高體型、穿著打扮的描述……應該是秦小雲。”
事態變得越來越迷離,然而也越來越清晰。
“這樣想的話,很多事情都解釋得通了。”林昭行緩緩道,“為什麼梅惠衣能拿到《廣寒》的本子?為什麼虞蘊芳的藥會出問題?”
答案是漱芳園裏有內鬼,而這個內鬼就是一早想要投奔清縷園的秦小雲。
陣營陡然變化了,有動機想要殺死秦小雲的,並不是梅惠衣,而是……
虞蘊芳。
“林大人懷疑我麼?”第二次接受審問,虞蘊芳仍然是淡淡的表情,“我隻懂唱戲。”
漱芳園的老板不知從哪個捕快那聽來,自己班子裏最當紅的角兒現在居然成了官府的重點懷疑對象,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匆匆忙忙趕過來,站在一邊戰戰兢兢地幫腔:“大人……怎麼說也不可能是蘊芳啊。”
“蘊芳是我們這最重頭的角兒,別說開戲前了,從早上起就有人圍著他,生怕他哪裏受傷了受涼了晚上沒法照常上台。”老板急得又是彎腰又是作揖,“更別說開戲前了,您不是戲友可能不知道,那旦角兒上一次台,妝都得畫一個時辰!更別說我們蘊芳一直要求精益求精,哪裏畫得不好還要重新畫,他哪有工夫從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脫身出來,去往劍上動手腳啊。”
虞蘊芳隻是靜靜地聽著老板辯解,自己一句話都不說,眼神飄忽在冰天雪地裏,帶著淡淡的哀傷,似乎三魂六魄一半在戲裏、一半在戲外的神遊狀態。
林昭行沉默不語。
說實在的,漱芳園老板的這一席話雖然說得慌裏慌張,但切中了要點,很是在理。
虞蘊芳對於漱芳園來說太重要了,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他往劍上動手腳,太過明顯。
林昭行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默默思考,清寶站在他的身邊,低聲問:“會不會是漱芳園的全體都替虞蘊芳隱瞞?”
虞蘊芳是漱芳園的台柱子,而秦小雲是即將叛出的內鬼。如此說來,漱芳園的眾人對虞蘊芳要殺秦小雲的事加以遮掩也並不奇怪。
林昭行靜靜地佇立了片刻,驀地,他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一般,低聲道:“這個案子裏,還有最後一個人沒有露麵。”
清寶一驚,而林昭行已經快步向後台走去。
“本子呢?”林昭行拽過一個戲班的小廝,語速飛快道,“最原始的手稿拿過來。”
百歲憂。
林昭行一字一句地讀著《杜鵑仙》的本子,清寶在旁邊探頭跟著看。
“墨跡這麼新?”林昭行低聲問戲班的小廝,“這個本子是什麼時候送過來的?”
小廝歪著頭想了想,猶疑道:“七天……八天前?”
這麼近?清寶猛地意識到不對。
“這些天虞老板快把大家逼死啦。”小廝抱怨道,“白天黑夜地練,他自己就沒怎麼合過眼,連帶著整個戲班子都整夜整夜地熬,我這兩天加起來可能也就睡了兩個多時辰。”
“不過我們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啦。”小廝很理解地說,“漱芳園就指著虞老板呢,虞老板嗓子壞了,又有清縷園那幫不要臉的步步緊逼,我們要再不快一點上新戲,地位肯定很快就讓給別人了。”
不對!清寶在心裏下意識地想道,一定不是這樣的。
她和林昭行對視一眼,立刻心領神會地明白對方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虞蘊芳根本不是計較競爭的人,他隻在乎能不能唱好自己的,至於園子和園子之間的競爭,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當初清縷園拿到《廣寒》的本子時,漱芳園這邊已經排練了一半兒了,但凡肯降低一點對質量的要求,讓戲早一些和觀眾見麵,就完全不會有之後清縷園的崛起。
但是虞蘊芳就是不肯。
這樣的一個戲癡,為什麼這次要這麼十萬火急地趕工?
“其實晚個兩三天也不會怎麼樣嘛,清縷園最近又沒什麼新戲可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虞老板就非說是今天,晚一天都不行,不過角兒嘛,大多有些怪脾氣的,我們也理解。”小廝還在喋喋不休著。
晚一天都不行。
驟然,一道閃電劈過林昭行的腦海,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林昭行猛地抬起頭看向遠處。
他明白了。
哀婉的唱腔在漱芳園裏連綿不絕地響著。
“桂聲驚殘夢,雲淡露華濃。”
陳歸元走到虞蘊芳背後,低聲道:“虞老板的哀切婉轉已是極致,隻是此段除了哀傷外,還該有些希望——那杜鵑仙縱然傷感,卻並未對書生完全死心絕情。”
虞蘊芳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嘴上仍然繼續唱著,外行人聽不出什麼不同,陳歸元卻倚在門邊,靜靜微笑道:“虞老板果真不凡,這情韻立刻不一樣了。”
虞蘊芳不緊不慢地把一整段唱完,才淡淡道:“總有相熟的戲友來後台想看我一眼,陳公子卻是從來沒來過。”
陳歸元青衫的袖子在寒風中微微作響,他笑笑:“我聽虞老板的戲就夠了。”
虞蘊芳看他一眼,平聲道:“與陳公子神交,幸甚。”
陳歸元彎彎嘴角,低聲道:“希望餘生都能聽到虞老板的戲。”
他笑著轉身,走向賓客已經散空的觀眾台,在一個座位前一抖青衫,端然落座。
他的對麵,林昭行捧著一盞已經散去了熱氣的茶,已經等待他多時了。
二人沉默了許久,久到坐在不遠處的清寶覺得這戲園恐怕會永遠像此刻這樣寂靜下去。
“按照流程的話,現在的第一步應該是叫陳公子寫幾個字,和《杜鵑仙》的本子一起送去察秋司,叫專人鑒定一下字跡。”片刻後,還是林昭行先開了口。
陳歸元笑了笑,沒有說話。
“但我現在看陳公子的手上好像有一處傷口——恐怕就不方便握筆了吧?”林昭行低聲道,“我記得這傷口在來戲園之前,我們一起在複興居吃飯的時候還沒有,冬天裏人的肌膚總是很脆,都可以被書頁劃開,更別說往機關裏灌水時為保證準確度還要一手捏著劍尖了。”
陳歸元靜坐片刻,輕聲道:“林大人想的都是對的。”
林昭行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飛雪。
“其實不值得。”片刻後,林昭行道,“我不熟悉禮部,但是有時同僚相聚也會聽一耳朵相關的事宜——我記得禮部尚書大人對陳公子印象很好,陳公子的晉升想必指日可待。”
陳歸元仍然維持著翩然的笑容,緩緩道:“是麼?其實那些事情,我都不是很在乎。”
“我其實從小就很喜歡戲,做夢總是夢到自己成了一代名伶,站在台上唱著其實並不屬於自己的悲歡喜樂,一曲終了後全座的觀眾給我喝彩。”陳歸元溫聲道,“但是我家規矩很嚴,我又是長房長孫,父母和祖父母都對我抱有殷切的希望,絕不允許我去做一個戲子,我也一直順從他們的意思,讀書、科舉、為官。
“但是我還是喜歡戲,有時候覺得,我的生命裏真的沒有比這更有色彩的東西了。”
“所以既然唱戲注定不可行,你便做了些許調整,成為了一個寫本子的人,對麼?‘百歲憂’公子。”林昭行低聲道。
“是,同樣是一種快樂。”陳歸元笑笑。
他們一起沉默了片刻。
林昭行無聲地將目光投向遠處,那裏有一襲明月般的白衫,白衫的主人在窗前且歌且舞,旁若無人。
陳歸元注意到了林昭行的目光,但是他並沒有回頭,隻是溫聲繼續說了下去。
“剛見到蘊芳的時候他才十五歲,剛剛被師父允許登台。”陳歸元道,“我其實隻是陰差陽錯地見了他一麵,看到他的眼神我就想——也許這就是我該找的那個人。”
“我從自己寫過的戲本裏挑出來了一個,署上‘百歲憂’的名字悄悄送到園子,點明是寫給他的,我的預感是對的,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了,我的戲就該由他來唱。
“人們都說那些本子是特意給虞蘊芳寫的,其實並不是,我們隻是冥冥之中恰好契合了而已,他天生該唱我的戲,我的戲也天生該由他來唱。”
陳歸元低低地呼出一口氣:“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人生得一知己,是大幸。”
“所以當你發覺秦小雲和梅惠衣……你便想要殺了秦小雲,嫁禍給梅惠衣。”
“秦小雲的事情其實並不是秘密了,我猜漱芳園的老板心裏其實是有數的,隻是怕說出實情後你們往蘊芳身上懷疑,所以裝著秦小雲還忠於漱芳園的樣子,想讓你們去懷疑梅惠衣。”陳歸元淡淡道,“蘊芳在台上唱下去,是他畢生的夢想,也是我畢生的夢想,我不能容許任何人毀了它。”
“蘊芳不懂這些事,那也很好,他本就不該管,他的情緒就應該都在戲裏,這樣才不浪費他的天才。”陳歸元道,“餘下的事情我來給他處理。”
“他們毀了蘊芳的嗓子,你們根本想不到蘊芳當時痛苦到什麼地步,我親眼看到他偷偷去藥鋪裏詢問夥計有沒有砒霜——我急忙叫人悄悄知會了漱芳園的老板,叫他從白天到晚上不間斷地叫人看著蘊芳,切記不能讓他做傻事,然後我向禮部請了病假,熬了兩宿,寫出了《杜鵑仙》。
“蘊芳拿到了《杜鵑仙》的本子,整個人才略微振作了一些,我知道他喜歡我的本子,他要努力把它帶到台上。這就是我該做的事情,我要讓蘊芳永遠站在台上,永遠唱下去。
“但是秦小雲和梅惠衣這樣的敗類是不會罷休的,你也看到梅惠衣今天來的時候做了什麼——他們一天不死,蘊芳就遲早有一日會被他們逼下舞台,甚至死在他們手裏。
“我在藥鋪裏也有認識的人,我聽說秦小雲一開始去藥鋪給蘊芳的藥做手腳時,是想置他於死地的,隻是藥鋪的夥計怕這樣鬧得太大引火燒身,不肯給他弄,才改成了壞嗓子的虎狼之藥——我不後悔殺他,即便今天你跟著我們一起來時我就預感到你總會看破我的把戲,但是我還是沒有放棄我的計劃,我必須除掉他。”
林昭行默然不語,陳歸元平靜了一下心緒,靜靜地呼出一口氣。
“我沒去後台看過他,我隻需要他在台前唱我的戲就夠了,在今天之前,我們甚至沒有說過話。”他輕聲道,“我的計劃也從未和他商量過,這一切不關他的事,你們也什麼都不要對他說,讓他好好唱戲。”
陳歸元向後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笑:“我不需要他知道我做的事情,我甚至不需要他知道我就是‘百歲憂’。”
林昭行沉默片刻,低聲道:“他知道。”
陳歸元抬起頭。
“距離你的本子送到才過了七八天,這戲就被不眠不休地排了出來,趕著非要今天上演。”林昭行輕聲道,“他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他想用這種方式給你慶生。”
陳歸元猛地愣住了,片刻後,他輕輕地笑起來。
“台上台下一相望,真的可以心意相通至此麼?”林昭行放下那杯已經涼透的茶,沉吟道,“也許陳公子說得對,你們之間,真的是難以言說的神交。”
捕快們起身帶走陳歸元,林昭行和清寶跟著走出去,臨出門的時候,清寶回過頭來向後望。
那個且歌且舞的白色身影靜靜佇立在窗前。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望。
之後的日子,漱芳園換了一個小生來頂替秦小雲演書生,觀眾們並不太介意,左右他們是來看虞蘊芳的,於是漱芳園仍然日日賓客滿座,人人以一睹《杜鵑仙》為榮。
陳歸元的罪很快被判了下來,由於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為其求情,最終從輕發落,發配邊疆充軍十年。
清縷園漸漸式微,後有人在雪夜街頭看到一名不男不女的流浪漢,瘋瘋癲癲,時哭時笑,有老人說這似乎也曾是個小有名氣的旦角兒,似乎是姓梅,遂歎一句世事無常。
陳歸元被發配出京的那一天,林昭行帶了清寶去送他。
他們一直送到出城大概五裏的地方才作別,清寶將一個牛皮紙包掛在陳歸元肩上,小聲道:“裏麵是筆墨紙硯和兩疊宣紙。”
陳歸元淡淡地笑,示意心領。
他隨著押送的捕快一起遠行,突然之間,上方傳來了歌聲。
所有人都抬頭望去,隻見山石之上有一處小亭,亭中有一襲白色的身影。
“桂聲驚殘夢,雲淡露華濃,想那恩情熬得白頭散,天庭人間路漫漫,說甚麼千般柔情,到頭來隻留我孤影待天明。”
虞蘊芳唱完了,靜靜地佇立在亭中,向下方望去。
他和陳歸元遙遙對視。
清寶驚訝地看到,虞蘊芳的臉上一半是素顏,一半是戲妝。
一半屬於虞蘊芳,一半屬於杜鵑仙。
白衣飄飛在山間,依稀是風華絕代的模樣。
良久,山上虞蘊芳躬身長揖。
山下陳歸元以同禮相回。
“蘊芳在此等候陳公子歸來,天庭人間,相見有時。”良久,虞蘊芳道。
陳歸元輕聲道:“十年後再見。”
“再見。”虞蘊芳輕聲道。
陳歸元隨著捕快漸行漸遠,他的身後,絕世的名伶再度唱起了梨園百代來不世出的唱腔。
那聲音淒切哀婉,然而帶著希望。
同他指點他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