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三,宮中荷花正好,太傅廣邀世家妙齡少女進宮賞蓮,大家都知道,此一遭是為陛下選秉筆女官。
能朝夕陪伴天子左右,這是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一旦得了陛下青眼,能連帶著整個家族飛黃騰達。
何況,就算不能叫陛下看上,那不是還有太傅嗎?
太傅可是正值婚齡,又無妻妾子嗣,此時又獨掌大權,這可是享都享不盡的富貴。
因而前來侍宴的少女們幾乎是挖空心思的打扮,各色夏衫爭奇鬥豔,衣香鬢影,端的是人比花嬌。
謝清宴隱在高樓之上,看著少女們或是高聲談笑,或是故作清高站在一旁,一個個麵上都端著不甚在意的模樣,實則揩汗、補粉、描妝,扭捏姿態看得叫她生厭。
徐圖南這到底是在給她選女官,還是在給他自己選姬妾呢?
偏偏始作俑者還半點不覺,在一旁問她,“陛下也看了半晌了,可有合眼緣的?”
謝清宴餘光瞥了徐圖南一眼,唇角揚起意味不明的嘲諷,“太傅若有合眼緣的,朕大可成人之美。”
徐圖南低眉而笑,“陛下莫急,不將一池遊魚春心撥亂,怎能找到真正所求呢。”
謝清宴不耐煩地掃過鶯鶯燕燕,“那你倒說說,朕之所求在何處?”
徐圖南的眼神朝曲折廊道盡頭看去,“陛下心裏不是有答案了嗎?”
謝清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薑依依遠離人群,鋪紙研墨,對著芙蓉池的十裏蓮花專注作畫。
她不似旁人精心打扮,穿的是官學人人都有的蔚藍色夏衫,鴉青長發挽起,潑墨般光澤耀人,沒有多餘發飾,隻綴著幾顆珍珠。
這一身打扮讓人見了便直覺清爽。
謝清宴勉強哼了一聲,“打扮得倒還算順眼,倒像個真心來選這秉筆官的。”
倒不是薑依依不肯精心打扮,實在是好些年沒做過合適的新衣裳了。
繼母給的料子,要麼太豔俗要麼太寡淡,總是穿不出去,她又故意拖著繡娘,往往夏季衣裳秋季才送來,她沒法子隻能留著第二年穿。
今日選秉筆女官對她來說意義重大,選來選去也沒有一件合適的衣裳,幹脆將學宮衣裳穿來了。
現在世家誰不拿她當個笑話,她今日又衣著樸素,因此來了後也沒人搭理,她早習慣了,並不想強行擠入其中,見宮人在柳樹下有置筆墨,索性對著映日荷花,即興畫上一幅。
這在上位者眼中看來,自然是心性淡泊,可堪大用。
“臣為陛下選的這人,如何?”徐圖南很帶了些得意。
謝清宴不置可否,吩咐內侍,“去將那幅畫取來叫朕看看。”
內侍領命而出,將畫與人一齊帶進閣中。
薑依依忽被傳召,人群中安靜了一瞬,投以驚訝的目光,想不通為什麼大家都在上林苑中,為什麼她什麼都沒做,卻偏偏是她最先被傳召。
薑依依麵上還算平靜,掌心卻汗涔涔的,她深呼一口氣,將畫交給小黃門,低頭隨他走入閣中。
她恭恭敬敬地給女帝和太傅請安後,便低眉順眼地跪好,等待提問。
謝清宴看了一眼畫,是一幅水墨蓮花,寥寥幾筆卻頗得蓮花清韻,再看薑依依,便覺出三分有趣來,但她一句話都沒說。
徐圖南接過畫,撚著邊角,溫聲問道,“上林苑中景致不少,何以你單單隻擇蓮花如畫?”
薑依依答道,“臣女學識淺薄,目見蓮花,便隻見蓮花,旁的,原不在臣女眼中。”
徐圖南淺淺地笑了,隨口問了薑依依幾句詩書,薑依依對答如流。
徐圖南目露讚賞,“這卻不是學識淺薄,該是心明如鏡,他人入上林苑,無不被風光迷眼,唯獨你平心靜氣,很好。”
薑依依得了誇獎,略有羞赧,心裏極大地升起了中選的希望。
徐圖南側臉詢問謝清宴,“陛下以為如何?薑五娘子詩書很通,想必日後會是一個極好的伴讀。”
薑依依期待的目光望向謝清宴,霎時心涼了大半,與太傅不同的是,女帝對她興致缺缺,斜倚在龍榻上,半眯著眼睛,仿佛要睡著了。
她簡短地回答,“再見見別的。”
竟是一句話都沒打算問她。
內侍上前來請薑依依出去。
薑依依還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女帝的餘光瞥過她,那雙丹鳳眼雖是半睜半合,神情卻銳利無比,飛快掃過時,薑依依感覺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破。
薑依依一直到站在閣外還沒回過神來,內侍已經去請旁的小女娘了。
她自問在同齡小女娘中,無論才學樣貌,可以毫不客氣地說一句出類拔萃,陛下能頭一個召見她,說明陛下是有心想選她做伴讀的。
到底是什麼叫陛下臨時改變了主意?
薑依依思緒紛飛,心亂如麻,不停地回想自己今天踏入閣後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
“你就穿這身衣裳來宮中的賞花宴?”尖銳的女聲打斷薑依依的思緒,薑依依從思緒中抽離出來。
說話的是繼母的女兒,薑依蘭。
她肉眼可見的憤怒,手指戳著薑依依的肩膀,壓低聲音質問,“在外你能不能給薑家留些顏麵,總做出這麼一副可憐樣,還當我們薑家怎麼虧待你了呢!”
繼母向來在麵上做得天衣無縫,隻有身受其苦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薑依蘭是繼母的女兒,她的心從來都是偏的,薑依依也不打算同她理論,轉身就要走。
薑依蘭拽住她的手,更加憤怒。
薑依蘭在同她夾纏不清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小女娘被傳召,又出來了。
傳召時都是歡天喜地進去的,出來時臉上都不是很好看。
薑依依心思一動,莫非陛下沒有選她,也沒有選旁的人?
薑依蘭看出她的心思,眼神略帶鄙夷,“你就別想了,穿這麼寒酸來選伴讀,誰想選……”
“陛下起駕——”
內侍尖銳的聲線傳來,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明黃的華蓋擎在女帝頭頂,太傅紫袍蟒帶,穿著鄭重地陪在她身旁。
少女隻隨意穿了件象牙白滾金邊的尋常裙衫,細線繡製的金龍隨著她的行動若隱若現。
她迎著眾人跪拜走得從容坦然,臉上神情甚至有三分無聊。
薑依依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緒,她一定要走到她身邊去。
因為她是皎皎明月,她的身邊,拱衛著這個王朝最出眾的一群人。
薑依依驀然下了決定。
在女帝的鑾駕走出上林苑那一刻,她從跪伏的人群中站起來,毅然決然衝上前去,迎著眾人驚詫的目光,她叫住了女帝。
“陛下,臣女有話要說——”
鑾駕停下了。
薑依依臉上紅燙得嚇人,心如擂鼓,波動得仿佛生一回又死一回。
謝清宴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少女,嘴角揚起一抹笑,敢攔下她的鑾駕,倒是有點膽識,不妨給她個機會。
謝清宴將她帶至林深處,屏退左右後,悠然坐下,“你攔住朕,是想問朕一句,為什麼你樣樣出眾,朕卻偏偏不選你做伴讀嗎?”
薑依依被道破心思,臉紅了,“臣女不敢。”
“朕喜歡坦誠的人。”謝清宴道。
薑依依按住羞赧,閉眼承認,“是,臣女不明白。”
謝清宴無聊地把玩著一枝梨花,“你的確出色,那你知道和旁的伴讀相比,你比她們出色在哪嗎?”
薑依依摸不準女帝為什麼要這樣問自己,但想到她已經警告過自己一次,她便老實回答,“才學。”
謝清宴但笑不語。
薑依依便又答了一句,“品行。”
謝清宴依舊否認。
最終薑依依羞於啟齒地道,“外,外貌……”
謝清宴全盤否認,輕笑一聲,叫出一個人來,“月初。”
一黑衣少年從暗處緩緩走出,薑依依心頭一驚,因為這少年的相貌竟是極其出色。
他眉骨生得高,眼窩也深,臉部輪廓分明立體,眼睛是淡淡的茶褐色,仿若一汪晶瑩的琥珀,恍然看人一眼便似帶著萬分深情。
連京中以相貌著稱的城南侯世子也比不得。
據說女帝少時曾從霍後手中救下一異族奴隸,因武學天賦極高,便一直留在了女帝身邊統領黑甲衛。
“等你想好答案的時候,就拿著這塊牌子找月初,他會帶你來見朕。”
那少年從腰帶上拽下一塊牌子,放到薑依依手中。
謝清宴回頭朝她微笑,“不過,你可隻有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