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房,管家媳婦又帶著她去後罩房給林夫人敬茶,才過院門卻給攔了下,一個婆子端著個托盤,上麵一串子香樟木的佛珠,翡翠的佛頭、背雲,純金的卡子、頂珠,算不上多雅,值錢還是值錢的。
“二少奶奶多擔待,夫人身子骨弱,今兒就不見了。”婆子態度算不得恭敬。也是,她一個望門寡,僧佛尚不可見,人攔著不讓進門也算不得過。
林夫人不是洪家的夫人,妻妾有別,妻早亡自有續弦,妾是抬不上妻的。可如夫人林氏膝下有子,也就是三少爺,且這洪家後宅多年來有媒有聘進來的隻這一位,日子久了,宅子裏便也都尊上一聲林夫人。
那玲兒散了好些個首飾,從小丫頭子們嘴裏得了各色的消息,老爺的,林夫人的,還有三少爺的。
三少爺住西苑南邊,門卻是另開的,中間更是橫著一堵牆,乃至於那玲兒早起才知道這西苑還有旁人住,一個側苑住著,卻各走各的門,想來二少爺生前跟三少爺關係是好不了的,難怪林夫人不見她,那玲兒如此想著,不免又歎,這洪家,人丁不旺,還挺亂的。
茶敬過了,那玲兒便回房去看阿懷,阿懷年幼喪母,今兒又喪父,那玲兒是真的疼他。孩子雖小,卻最懂看人,誰是真心對他好,一會兒便瞧明白了,不過一日,連睡覺都要那玲兒抱著,如此竟覺時間飛快,一大天過去,也算太平。
可太平,隻此一日。
次日正房請早,門簾子撩得痛快,裏麵卻站了好些個人,老爺子旁坐著一身姿窈窕的婦人,看不出年紀,周身素袍,手裏拈著串紫檀佛珠。
“這是老二媳婦兒吧?昨兒那串珠子可喜歡啊?”婦人眉眼帶笑,語調溫柔。
“媳婦兒那氏見過夫人,謝夫人賞。”那玲兒慌忙見禮,話說到這份兒上,哪裏還猜不出身份。
“多俊俏的孩子,天可憐見兒的,阿彌陀佛。甭怕孩子,天地陰陽雖有隔,可隔不了親人彼此惦念的心,隻要心裏常念,佛祖會保佑他們早日輪回的。”林夫人一臉的清風明月,那玲兒不禁想昨兒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哎喲……”老爺子扶額靠向林夫人。
“哎……快、快……”林夫人一邊替老爺子揉太陽穴,一邊喊人。
和昨兒一樣,老早燒好的煙槍遞了上,才鼓幾口,便給林夫人叫了停。
“緩過勁兒就行了,可不興抽多了,我還指著你長命百歲呢。”林夫人話說得溫柔,人也端莊,這樣的貴婦人守著,換誰也舍不得說重話。
“什麼長命百歲,這半百還沒過呢,就落下這毛病……”老爺子歎氣,算起來,他今年虛歲才四十九。
“又不礙著性命,你一個霸王,這算得什麼?快甭說這些不高興的。”林夫人纖纖手指按在老爺子嘴上,臉也貼得極近,語調柔得輕飄飄的,端莊貴婦陡然多了股子風月勁兒。
那玲兒趕緊低頭,卻又聽她喊:“柳月兒呢?叫過來,唱兩句,透透心情。”
林夫人的話音落了,卻愣是沒人搭茬,一臉舒坦的老爺子也斜了眼,那柳丫頭就在床旁邊站著呢,林夫人愣是看不見。
“怎麼著?人沒在?”林夫人坐正身子,又問。
“在,哪能不在呢,老爺在,柳兒就在啊!”柳月應聲,聲高,語快,一大串話兒接上倒豆子似的容不得人反應。
“昨兒睡不安穩,今兒嗓子不好,夫人想聽戲,柳兒就小唱兩句,人哪能不識抬舉呢!”話說罷,也不管屋裏人什麼反應,柳丫頭彎眉怒挑,俏眼微瞪,張嘴就是一段西皮快板。
“一口怒氣衝天外,打罵唐童小奴才,胞兄被你父箭射壞,兵法洛陽為何來,今生不能食爾肉,你坐江山爺再來!”好一段《鎖五龍》,柳月兒聲嬌,青衣的底子,這會兒唱花臉不夠渾厚也不低沉,可那罵人的勁兒卻是隻高不低。
林夫人沒等聽完就變了臉,“這是罵誰呢?”
“李世民唄。”柳月兒回得理所當然,鎖五龍可不就是單雄信罵李世民嘛。
“喪還沒過呢,唱哪門子戲?”老爺子搶在林夫人開口前撂了臉子,霎時誰都沒了聲兒。
那玲兒這才覺得,自己昨兒眼皮子實在是淺了,耳邊不由響起大少爺那句話——進洪家,好活不好活的,不好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