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洪家門的新媳婦,頭一件事自然是見公爹。
隻歎這新媳婦卻是穿孝的,清白白夾棉有省的老旗袍,素發髻上一朵絹花,絹紙花瓣隨風輕顫。
絹花兒顫,那玲兒的心也在顫。
洪老爺子,八大胡同裏長大的孩子,沒爹,娘死得早,連名姓都沒有。十五歲因著老鴇子不給飽飯吃,一把火燒了園子,入丐幫,吃拿卡要拉皮條,認了個老賭棍當幹爹,跟老賭棍姓洪,當街坐莊叫局子,混了點本錢。人橫,誰耍鬼,斷誰的指頭,誰鬧事,紮誰的腸子,在賭上起了家……
後來老佛爺逃難路上送吃送喝送鋪蓋,老佛爺歸京,八國聯軍退兵,洪家得了賞,再沒什麼高低什麼黑白,洪家就此風頭無倆。
這故事,是那玲兒早上聽身邊小丫頭子講的。
要見這麼個人,還得喊爹,還得敬茶,說不慌是不能的。
正胡想著,正房門簾陡然撩起,一個俏麗少婦探出頭來,端的是好生俏麗,眉如勾眼帶俏,才起床似的半散著發,身前衣襟更是塞得胡亂,看得那玲兒臉紅。
“二少奶奶?裏麵請吧。”少婦渾不在意,話也說得散漫。
那玲兒拿不準該怎麼喊人,看向管家媳婦,管家媳婦笑得老道,稍等了會兒才開口,也不知是晾著她還是晾著那說話的人,那玲兒也不敢催,卻是過了應聲的時機。
“這是柳丫頭,老爺身邊伺候的。”管家媳婦終於開口。
晨風納寒,冷得人手腳冰涼,唇齒自然也鈍些,再鈍也還是得應。
“多謝柳姑娘。”那玲兒思忖著開口。
“可不敢當,裏邊請。”柳丫頭又撐了撐簾子。
那玲兒趕緊進屋,卻更傻了眼。
老爺子在內裏床榻上半臥著,瘦且黑,倒把一雙眼顯得極大,輪廓讓人想起洪長年,可到底這雙眼昏沉了些,不難看出,老爺子身體不夠康健。
床榻上下圍了四五個嬌俏丫頭,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喂飯的喂飯。女人高矮不一,身上也是著素,可素得假,藍裙底下露著粉紅鞋尖,頭上不戴花卻紮著四五股彩繩,鶯鶯燕燕一群,香氣誘人昏沉。
“二少奶奶,茶來了。”管家媳婦頭不抬眼不睜地端上茶碗。
“爹,媳婦兒那氏給您敬茶,請用茶。”那玲兒跪地。
“好。”聲音嘶啞,卻也算不上多蒼老,老爺子揮散丫頭們,起身接過茶,瞧動作,倒也利落,想來不是什麼大病。
“讀過書?”老爺子抿了口茶,昏沉的眼盯在那玲兒身上,恍惚間有些鋒利,卻反讓人感歎,舊日裏街上橫行的霸王今兒卻隻剩下房內放浪。
“上過舊學。”那玲兒先按禮叩了頭,才敢起身應話。
“阿懷是洪家長孫,好好帶著——哎喲……”老爺子說了兩句,眉陡然皺起,黑瘦的臉上五官擰作一團,頗為痛苦,身邊丫頭慌忙忙遞過早就燒好的煙槍,老爺子就著那白玉似的手鼓了口煙,皺著的眉舒散幾分。
“二少奶奶,老爺子賞的。”還是那漫不經心的柳丫頭,毫無規矩地單手遞過個福袋,裏麵的金銀器叮當響。
眼見公爹又被女人圍上,那玲兒慌忙請退,臨出門前沒忍住回了下頭,正對上了柳丫頭往外看來的眼,仍是漫不經心,仍是眼梢帶俏,卻似夾雜著幾分別樣的光,使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