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玲兒這次進的,是洪家的側門,東側門。
輪椅咕嚕嚕壓過青石板,洪長年身上蓋著厚厚的大氅。
深潭似的眼盯著那玲兒。
那玲兒張了張嘴,突然笑了。
她原本想問不去庵裏是不是就真要殺了她?她以為他是好人。然後她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洪家怎麼會有好人?
煤市東街的洪家,下九流裏最說得上話的人家,八大胡同的掌旗人。逼良為娼、立賭做局、壓碼頭抽成、籠消息訛人、捅刀子茬架……這樣的人家,怎麼會有好人?這樣的人家,是她巴巴上趕著要進的人家……
那玲兒笑了,笑得不甜,笑得不多,笑得像哭。
輪椅上的人鷹眉微蹙,洪長年沒想到她見了他是這個表情,就像他也沒想到她會拿椅子扔人,沒想到她真敢打幡兒,沒想到一個待嫁的姑娘竟一點不像個待嫁的姑娘……下邊人回的話兒裏就已經給了他好幾個沒想到。
洪長年又笑了,眉頭展開,深潭一樣的眼映出微光,他真的笑了,縱是前邊那麼多沒想到,可這會兒,她要來洪家,他卻是想到了的……畢竟,這是條活路啊……
夜,靜得能聽見風聲,沒有鳥叫,沒有蟲鳴,隻有風聲,罕見的,洪長年覺得這吹過東苑的風除了涼點,聲兒還挺安人心。
“我願進洪家看顧孫少爺。”那玲兒開了口。
洪長年沒應聲,也沒拒絕,一如那玲兒每次見他時的模樣,讓人看不明、猜不透。
“禮過了,孝也守了,洪家日後的規矩有一個算一個,我那玲兒都照著來……求大少爺,給條好活的路……”那玲兒福下身子,既然那家的女兒做不得了,她就做洪家的媳婦兒。
“嗬。”輕笑出聲,深潭無波。
“送二少奶奶去西苑吧。”洪大少爺給了條活路,那玲兒跪地欲拜,卻被攔了住。
“進洪家,好活不好活的,不好說啊。”洪長年話說得柔和,像一句良言,良言難勸該死鬼的良言。
嬌小的人兒給送走,洪長年微抬手,廳外暗處閃出人來。
“盯著點,有什麼不該有的動作……先報……看看這那家丫頭還能搞出什麼想不到的事兒來,要真為了那家老頭的死來的,也算我沒白高看她一眼……嗬。”洪長年溫和的語調一如既往,輕笑聲裏周正的臉上滿目坦然,坦然得像個君子,正人君子。
輪椅壓著青石板咕嚕嚕走了,穿過風聲的洪長年,眉是蹙的,這會兒,他又覺得這風聲不安心了。
但,有意思……洪家,除了藏汙納垢之外,很久都沒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