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重生麼?
秦南星猛地睜開眼。
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一頭怪獸追趕,怪獸通體漆黑,卻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瞳孔噴射灼熱的光波,緊緊咬著她,她拚命逃跑,累得氣喘籲籲……正在這時,她突然聽到秦夢微可憐兮兮的求助聲。
她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從小到大,妹妹總在遇到麻煩的時候來找她,五歲和鄰居男孩打架打輸了,八歲弄丟了爸爸剛買的手表,十二歲期末考砸了不敢找媽媽簽字,十五歲上課看小說被班主任沒收……她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想也沒想便向聲音的來處伸出手,下一刻,追趕她的怪獸消失了,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天花板是陳舊的灰白色,窗簾上印著花裏胡哨的卡通圖案。白晝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將房間照得很亮。
她記得自己遭遇了車禍,被疾馳的卡車迎麵撞了個正著,那撕心裂肺的劇痛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不出意外,她的靈魂應該已經上了天堂,可天堂裏的房間未免了小了一點,狹窄的單人床被粉色毛絨兔子占據了一大塊空間。十平米左右的臥室裏擺滿家具和飾品,顯得分外擁擠,與床頭垂直的方向有一張書桌,桌上有一麵化妝鏡,角度剛好對著她。她定睛看了一眼,隨後被嚇得打了個激靈。
鏡子裏竟是妹妹秦夢微的臉。
怎麼回事,為什麼她還沒死?不僅如此,她還在噩夢中和秦夢微麵對麵,並聽到後者的求助……對,求助,她看向身邊響個不停的手機,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
剛才她半夢半醒的時候,剛好聽到秦夢微接電話。陌生號碼是來討債的,那粗魯的大嗓門隔開幾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不爭氣的小妹被電話裏的威脅嚇破了膽,才哭哭啼啼向她求援。
自己的妹妹可以罵,但絕不能被外人欺負,她把電話提到耳邊,怒道:“你有完沒完!”
“少裝糊塗,到底什麼時候還錢?”
“還你個大頭鬼啊!”
對麵似乎被她的態度轉變驚住,隔了一會兒才說:“你可想清楚了,你的私人信息都在我們手裏,要是繼續賴賬,我們可不客氣了。”
“那你報警唄,我家樓下就是警察局,來的時候順便叫上我,我也去報一個威脅恐嚇,你說警察先管誰呢?”
對麵果然沉默了,這也印證了她的推斷——秦夢微雖然經常犯迷糊,但在關鍵大事上不會撒謊,既然她說沒參與生意,就不會替男友擔保借錢。催債電話是私人號碼,想必也不是什麼正經渠道,知道她在法律上沒有還錢的責任,才虛張聲勢嚇唬她。
果然,催債人又放了一堆狠話,見對麵油鹽不進,終於失去耐心,咒罵了一句“別怪我不客氣”就把電話掛了。
秦南星可沒打算坐以待斃,她打開手機瀏覽器,在搜索引擎裏一通查詢,順著電話號碼找到注冊信息,果不其然是個幾人規模的小公司,根本沒有放貸的資格證明。她把相關內容逐一截圖,配上剛才的電話錄音,一股腦上傳到濱城工商局的舉報頁麵。
一通操作使她神清氣爽,噩夢的餘韻也一掃而空。她再次環視四周,發現她見過這房間,年初秦夢微又換工作,重新租了房,搬家的時候她來幫過忙,隻不過當時房間還是空蕩蕩的,現在卻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
如果她沒記錯,秦夢微是與人合租的,那麼這間出租屋裏應該還有一個室友。
正在這時,她聽到一陣敲門聲:“小夢夢,你沒事吧?”
是室友來了,她屏住呼吸企圖蒙混過關,但敲門聲響個不停,伴隨著愈發急切的問詢:“小夢夢你可別嚇我,在的話趕緊吱一聲,不然我可要踹門了啊。”
她隻能硬著頭皮拉開門。室友就站在門口,看模樣和秦夢微年齡相仿,穿著露臍T恤和低腰熱褲,腳下踩著幾厘米的厚高跟,打扮得花枝招展,身後還拖著一個行李箱,像是剛從外地回來。
秦南星不知道室友的名字,正思考該如何打招呼,對方卻突然向她撲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你可擔心死我了!”
突然陌生人身體接觸,讓她雞皮疙瘩起了一片,急忙抽身後退,擠出笑容寒暄道:“歡……歡迎回來啊。”
“可憐的小夢夢,怎麼偏趕在我旅遊的時候出事。你要是早點告訴我,我一定趕回來陪你。”
“我……我沒事的。”
“唉,我都聽醫院的護士說了……世事無常,你也別太自責了。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千萬不要憋著,我的肩膀隨時借給你。”
眼看室友又要來一個熱情擁抱,秦南星急忙擺手:“不用不用。”
室友愣了一下,麵帶狐疑地看著她:“……真不用?”
“真的。”她答得斬釘截鐵。
“那好吧,我不打擾你休息了,你有需要就喊我。”
把室友請出房間,秦南星總算鬆了口氣。
室友的反應也證實了她的推測,她真的沒有死,準確地說,是靈魂沒有消亡,而且附在妹妹的身上,就像小說裏的鬼上身一樣。
她回到房間裏,在床沿上坐下。腳邊還放著她的遺物盒,仿佛在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夢。一隻木雕人偶滾落在盒子旁邊,吸引了她的視線。
那是她從老家帶出來的紀念品,一種當地特色的民俗飾物,本該在她的挎包最底層,不知為何掉了出來。她彎下腰,撿起人偶托在手裏,這小小的東西令她感到熟悉又親切。她隱約覺得,自己剛才就是從這裏醒來的。
真的假的?
她還是不敢相信,於是在大腿上捏了一下,疼痛讓她打了個激靈。她回到鏡子前,嘗試呼喚秦夢微的名字,但沒有收到回應,反倒是鏡子裏自言自語的人影看起來有點瘋癲。
她決定先熟悉一下環境,秦夢微的出租屋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擠”,和她的住處截然不同,她的公寓寬敞明亮,規整得仿佛售樓處的樣板間,而秦夢微的小臥室被雜物塞得滿滿的,盲盒手辦、毛絨玩偶、衣服鞋帽……大都沒有整理,胡亂地散落在櫃子、地板、桌麵上,處處折磨著她該死的強迫症。
她捏著鼻子拉開書桌抽屜,在一堆花裏胡哨的言情小說和戀愛漫畫裏艱難地翻出租房合同,找到末尾落款處,除秦夢微外的另一個簽名是“黃瑞琪”,應該就是剛才那個自來熟室友的名字。
她合上抽屜,目光飄到旁邊的座椅,很快發現懸掛在椅背上的托特包,就是兩人在路邊拉扯過的那一隻,秦夢微從男友那裏收到的貴重禮物。然而她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包是個A貨,表麵印著名牌logo,實則為假冒偽劣產品,根本和貴重兩字不搭邊。
把山寨當成正品欺騙女友,又欠債不還玩失蹤,讓女友替他承擔後果,這個韓一飛,果然是徹頭徹尾的爛人。
為了這麼一個爛人,自己居然出車禍死掉了!
她越想越不爽,暴脾氣上頭,索性把挎包裏的鑰匙、口紅和紙巾都倒出來,狠狠地把空包丟進垃圾桶。
發泄過怒火,她把目光投向窗外。
時間已接近黃昏,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橘色晚霞從天邊浮起。樓下的夜宵街像是從沉睡中蘇醒,各家店鋪紛紛點起燈箱,擺出折疊桌和塑料凳,招攬行人。
窗縫裏飄來的飯香味,勾引得她肚子咕咕直叫,不管發生了天大的事,人總要吃飯的,而她現在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她拉開靠牆的櫥櫃,隨即皺起眉頭——這也太亂了。
她本人的衣櫥寬敞整齊,不同季節的款式分門別類擺放,數量不多,但每一件都來自品牌店,好看又耐穿。但秦夢微的衣櫥就像打翻的顏料罐,五顏六色的衣服胡亂堆疊,款式也很繁雜,要麼是寬大的T恤連帽衫,要麼是露腿露腰的牛仔褲,叫她看了直皺眉。
反正隻是下樓吃個飯,不用太講究——她努力說服自己,捏著鼻子從櫃子深處拉出一件套頭罩衫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照,胸口偌大的卡通兔子印花讓她眼皮直跳。
管不了那麼多了,她把鑰匙揣進口袋,迫不及待地出了門。
濱城地處南方沿海,一年之中有大半時間都是夏天,近來雨水尤其多,空氣悶熱潮濕,地麵從來沒幹過,穿涼鞋的小孩追逐打鬧,偶爾踏進水窪,濺起些許水花,在夕陽的映襯下,透出晶瑩的色澤。放在從前是有些惱人的畫麵,但對此刻的秦南星而言,卻充滿了勃勃生機。
她餓極了,兩腳輕飄飄的,好像踩在雲朵上。夜宵攤的種類琳琅滿目,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風味,她停在一間桂林螺獅粉門前,店老板掀開門簾,熱情地衝她招手:“姑娘,好久不見呀,快進來坐吧。”
秦南星並不喜歡發酵食物,放在過去,螺螄粉又酸又臭的氣味隻會讓她退避三舍,但現在她已經走不動了,渾身的每個細胞都在催促她快點補充營養,店家熱情的態度也叫她難以回絕,於是她走到靠窗的位置,順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檸檬水。
店老板路過她桌邊,笑盈盈地問:“還是老樣子?”
“嗯。”她想也沒想就點了頭。沒過多久,一碗熱騰騰的粉便端到她麵前,加了辣椒和雙倍酸筍,味道十分濃烈。
她並不知道原來秦夢微喜歡吃這個,讀中學的時候,她明明對妹妹的口味一清二楚,總能在校門口買到合適的零食,投喂身後跟屁蟲一樣的小姑娘。反倒是長大後,兩人的距離愈發疏遠,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麵,見麵聊的話題也總是寡淡無味。
她先舀了一小勺湯,夾了一丁點米粉,謹慎地放進嘴裏——湯底熬得很鮮,煮軟的米粉也很順滑,並不是什麼暗黑料理,甚至還很不錯。
原來秦夢微的品味也沒有那麼糟嘛。
想到秦夢微,她的心頭又是一沉,兩人的最後一麵,竟是以大吵大鬧收尾,天底下的姐妹,有幾個像她們這麼蠢……想到這裏,她隻覺得鼻子一酸,幹澀的眼底湧出兩行淚。
當眾落淚可不是她的風格,她慌忙低下頭,抽出紙巾擦淚,然而才剛擦掉臉頰上的水跡,眼眶便又濕潤了。
她隻能捂住臉,任由肩膀不受控製地抽動,這一定是靈魂附體帶來的副作用,她想,自己一定是被秦夢微的哭包體質傳染了,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傷心夾雜著悔恨,紛亂的思緒在心底糾纏翻滾,眼睛仿佛變成決堤的河道,在經曆了漫長的幹涸之後,轟轟烈烈地爆發了。
店老板似乎對這樣的場麵見怪不怪,默默在她桌上多放了一包紙巾。
秦南星就這樣放縱地大哭一場,把積攢的情緒全都傾倒出來。走出店麵的時候,她覺得腳步輕盈了許多。外麵的天色已經黑透了,今晚難得放晴,月亮透過雲縫露出半張麵容,將溫柔的清暉灑在她仰起的臉頰上。她還是覺得自己在做夢,或許夢醒之後,等待她的又是漆黑而空虛的世界。但她至少填飽了肚子,看過了月光,死亡對她而言,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怕了。